把这个难题在天黑以前圆满地回答出来。
洪锋带领一个排的侦察兵,全部按照当地居民的装束,把短枪揣在怀里,机枪捆藏在一束高粱秸子里,挑在肩上,在下午两点钟光景,分成六个组,先后到达距离敌军据点吐丝口四里路远的崔家洼。向居民调查以后,洪锋决定派六个人,扮作向敌人据点送树材的居民,去执行捕捉敌军哨兵的战斗任务。因为居民反映说:敌军限定崔家洼在这天下午四点钟以前,要把五棵树干送到吐丝口,不按时送到,明天早晨就要烧毁崔家洼全村的房屋。
洪锋决定由排长宋杰担任战斗组长,另外配上五个战士,抬着两棵树干,向吐丝口西门口行动。
吐丝口镇上驻扎着国民党匪军新编第三十六师师部和三个步兵团,一个炮兵团。他们是昨天下午三点钟到达的,正在日夜地赶筑防御工事。
惨白的阳光,斜照着吐丝口的石圩墙上。圩墙的石缝里,不断地挤出一条一条水柱,眼泪一样地往下流滴。圩门楼上的冰冻,也在融解,冰铃铛不住地跌落下来。
圩墙上和门楼上,有一些士兵和被逮捕来的居民,在被强迫着搬石弄土,构筑碉堡。
圩门口的两个哨兵,在太阳地里,手里端着上了刺刀的美式步枪,来回踱着,嘴角上叼着香烟。
抬着一棵树干先头出发的两个战士,前头的叫田通,后头的叫上官朋。他们一面走着,一面哼着“杭唷杭唷”的调子。肩上的重担,使他们感到肩骨和肌肉和疼痛。
“谁出的主意?罚我们苦工!”田通气恼地说。
“叫你不说话,你又说话!装哑巴还好说话?”上官朋责备着说。他们走了一阵,歇了下来,坐在树干上。
“会说话的人装哑巴,比抬树材还要难过!”田通摸摸嘴巴,咕哝着说。
“谁叫你是广东人说广东话的?”
“当了广东人就该把舌头割掉?”
“割了一个钟头再给你安上!喂!到圩子门口,可不能再开口啦!”
“那可难说!要真的割掉舌头倒好办!”
“说话出毛病,你要负责!营长再三交代过的!你自己也作了保证。”
田通把手一挥,嘴里“哇哇叭叭”地叫着,扁担又上了肩。
“对!就是这个样子!”上官朋哈哈地笑着说。
“怎么也要学好几句山东话!”田通走着,忿忿地说。
“不说,不说,又说了!”
“这是最后一句!”
“还说!快到了!”
田通再也不说话了。没法子,只好大声地哼着“杭!”“杭!”真不痛快!就连哼着这个声音,也要比别人少一个字音!
两个人抬着柳树干,渐渐地接近了吐丝口的圩门口。
“你们要当心,路上有人来!”
在圩门楼上,一个拿着望远镜的军官,向圩门口的哨兵,用呛哑的鸭子喉咙喊叫着。两个哨兵立刻振作起来,把大檐帽子朝脑后移移,抱紧手里的枪,两只眼睛直瞪着正前方的大路上。
那个三角形面孔的士兵,赶忙捏熄了香烟,把剩下的半截烟,夹到耳朵后面。拉下步枪机柄看看,子弹早已躺在枪膛里。个子矮小消瘦、脸形却很阔大的一个,模仿三角脸的动作,也做好了战斗准备。这是一种习惯,他们并没有过分的紧张、恐惧。白天难道还会出什么鬼?他们看到,走来的是两个老百姓,抬着什么笨重的东西。
“不是抬的死人,就是送树材来的!”矮个子轻松地说。
“不要说不吉利的话!不能大意!共产党的民兵,什么花样都想得出来!”三角脸警告着说。
“脚赶脚,不还是有人送树材、送烧草来的?你就是太小心!”
“小心一点好!”
果然,是送树材来的。两个人抬着一棵不大不小的柳树干,肩膀上的扁担给压得快要折断了,再望望后面,还有四个人抬着一棵更粗大的,向面前走来。
“我说是吧!送树材的!拥护国军的人还是有!”矮个子自鸣得意地说。
“不派枪杆子去硬要,他们会给你送来呀?什么都是假的!
只有枪杆子是真的!”三角脸晃晃手里的枪,神气地说。
两个身穿狗皮袄、脚穿翘鼻子老布鞋、头戴狗皮帽、腰里扎着黑腰带的人,咬着牙齿,痛苦地抬着树材走到面前。他们知道,来来往往的人都要受检查,便把树材放了下来。田通把又黑又破的毛巾,不住地在脸上、在脖子里擦着汗,嘴里呼呼地喷着热气。
“抬到门楼上去!这样一棵树有多重?累得那个样子!”矮个子挥着上了刺刀的美国步枪说。
两个人一句话没有说,把扁担又拾上肩,朝圩门里面走去。
“站住!”三角脸突然喝令道。
抬树材的停下脚步,扁担卸下肩来。走在后头的上官朋向前头的田通轻声到那两个士兵听不到的程度说:
“注意!花样来啦!”
“你望着前面,让我去盘盘他们!”三角脸对矮个子说。
他快步地走到两个人跟前,向田通问道:
“是本地人?”
田通木然地望着他,擦着汗。
“问你话的!”他用刺刀指着田通大声问道。
“老总!他是哑巴!”上官朋用学得蛮象的山东腔笑着说。“哑巴?把衣服解开我看看!”三角脸露出凶相大声地说。
圩门楼上的军官和一些士兵,向下面看望着。
上官朋自动地解开衣服。
“脱下来!”
上官朋脱下了狗皮袄放到树材上,接着又脱下破棉褡子。在冷风里面,他的身子连冻带装地打着战抖。三角脸在他的身前、身后、身上、身下仔仔细细地摸了一遍。接着又拿下狗皮帽子,里里外外地看了一看。他把帽子抓成一团,用力地掷到上官朋的手里。这个查完,又查哑巴。在哑巴脱衣服的时候,上官朋把脱下来的衣服往身上穿。
“没叫你穿!”三角脸竖起眉毛叫道。
“老总!天冷!”上官朋苦着脸,抖着身子说。
“冻不死!”
三角脸骂了一句以后,更仔细地在哑巴的周身上下摸了又摸,连各个大小衣袋都掏遍了,什么东西也没有发现。后来,他又回过手来,在放在树材上的狗皮袄和破棉褡的袋子里掏摸一番。结果,拿出一个小纸包,拆开一看,是黄烟末子。他放到鼻子边闻了一闻,气愤地摔到地上去。
“你真是哑巴?喂!这个,你怕不怕?”三角脸挥着刺刀,狡诈地问道。
哑巴呆呆地望着三角脸,一声不响。他是多么想说话啊!他真想把三角脸手里的美国步枪夺取过来,大喊一声:“老子不怕!”上官朋的心,“啪啪”地跳着,他惧怕哑巴田通忍耐不住,在后面的人还没有到来的时候,露出了马脚。
“是哑巴!”上官朋不慌不忙地说。
狡猾的三角脸,好象已经认定哑巴是解放军的战士或民兵伪装似的,一股劲要想法子让哑巴说出话来,他用力地在哑巴的臂膀上打了一拳。
哑巴真的有些忍耐不住,他觉得受了侮辱,恼火的脸孔胀得通红。他紧紧地勒着拳头,嘴里“哇哇叭叭”地大叫着。这个局面,使上官朋的心情十分紧张,不住地朝哑巴摇着手,同时带着笑容连忙对三角脸说:
“老总!十个哑巴九个性子急!”
哑巴这么大怒大叫一下,倒把情势改变过来了,三角脸竟然解除了怀疑。但是一无所获的检查,使他很不甘心。要么,这两个人是伪装的民兵、游击队,或者是解放军的侦察兵,被他发现出来,可以受赏得奖。要么,能够从这两个人的身上,得到一点钱财,也使他两个钟头的值班,不是白白过去。现在的结果,是两个一无所有的送树材来的老百姓!他非常失望,对于他,失望从来就是恼怒的根由。他把刺刀狠狠地对着哑巴指过去,从他的鼠眼里射出来的邪光判断,他对这两个人,特别是哑巴,有着强烈的不知从何而来的憎恨。
这时候的哑巴田通,倒也打定了主意:“由你吧!再过几分钟,就该老子用刺刀指着你了!”这个预见的结果,使田通心里平静下来,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美国步枪是笨重的家伙,可是刺刀的确是锋利的,发着闪闪的亮光。田通,没有害怕三角脸的刺刀;相反的,他爱上了它,他下了决心要把它变成自己所有的武器。
“抬走!”三角脸张动着薄嘴皮命令着。
上官朋和田通,真是受了苦役,三角脸对他们折磨了足足有二十分钟。圩门口的冷风,在这二十分钟里,也有意地帮助了三角脸,把他们的全身吹得冰冷。他们在三角脸回到哨位上去以后,才穿上脱下的狗皮袄、棉褡子。
“扎得紧些!要准备动作!”上官朋扎着腰带,低声地说。
田通象马戏班里打武术的人一样,尽量地紧缩肚腹,把腰带紧扎到狗皮袄里面。
使他们焦急的是排长宋杰他们四个人,走的非常缓慢,走走歇歇,歇歇走走,现在,四个人还歇在距离圩门口一百多米的大路上,上官朋和田通远远地望见他们有人还在吸烟。
“真是惬意!不慌不忙的!”田通在上官朋背后咕哝着。
“你没有看到,圩门楼上有一大堆鬼东西!”上官朋低着头说。他没事找事做地摸弄着捆在树干上的绳子。
田通会意地走到树干的一端,把打得很牢的绳结解开,解开又扣结起来,消磨着讨厌的时间。
圩门楼上的军官,不住地用望远镜向坐在路上的四个人望着,他的身边站着四个背驳壳枪的兵士,指手划脚地说着什么。排长宋杰决定稍待一些时候,再接近圩门口的哨兵,他认为这时候就接近敌人,开始动作,是不利的。
现在,正是三处人都在焦急的时候,上官朋和田通最为焦急,他们已经置身在敌人的岗哨后面,而且手无寸铁,很可能被敌人拉去筑碉堡。真的那样,可糟透了;尤其是田通,只要还在敌人的势力范围以内,他就得痛苦地坚持做哑巴,这简直是他最难忍受的刑罚,他甚至悔恨他当时勇敢地承担了扮演这个困难的角色。宋杰他们四个人也很焦急,虽然一切都已准备妥当。捉到圩门口的两个哨兵,是便当的,对付圩门楼上的敌人,却不能不仔细地考虑一下。正在这个当儿,圩门里面走出来二十多个人的一小队敌兵,把上了刺刀的美国步枪荷在肩上,气汹汹地走过田通、上官朋的身边,经过岗哨,直奔宋杰他们四个人的面前走来。
宋杰估计到意外的事变,对战士们警告着说:
“准备!”
他和战士们一齐摸摸胸口,有的把一只手探到怀里去,抓住了驳壳枪的柄子,指头扣在枪机上面。
一队敌人接近到面前的时候,宋杰要大家把扁担放到肩上,抬着树干向圩门口“杭唷杭唷”地走去。
“你们是崔家洼的?”一队敌人领头的一个问道。
“是!”宋杰操着本地口音回答说。
“还有木头怎么不送来?”
“俺不知道!俺送俺的!”
一队敌人向崔家洼走去了,宋杰他们也就镇静下来。
另外一处焦心的,是洪锋和跟他在一起的战士们。他们守候在一个小山丘后面,离吐丝口只有二里路光景。他们计算着田通、上官朋和宋杰他们从崔家洼出发,已经一个多钟头,这么长的时间,走个来回趟也足够了,怎么还是没有动静?
“定是‘小广东’田通出了毛病!”
“我也担心他装哑巴装不象!”
“给敌人抓去筑碉堡了吧!”
“营长!派两个人去探探吧?”
洪锋向战士们摆摆手,叫他们不要作声。他紧张地伏在小山丘后面,望远镜始终没有离开他的眼睛。
敌人断定抬树干的是崔家洼的老百姓。门楼上的军官放下了望远镜,没有再出现,四个卫兵也跟着走了。
三角脸从耳朵边上取下那半截烟,安闲地吸着。
“搞到点什么?不能独吞啦!”矮个子问道。
“我是查查他们身上有没有武器,是不是民兵、游击队的?”
三角脸一本正经地说。
“我看见你掏他们口袋的!弄到外快,不分一点给我?”矮个子张大嘴巴,气恼地说。
三角脸受了冤屈,跳起来说:
“你我弟兄还是外人?这两个瘟头!你看他们穿的好!那是不知穿了多少辈的臭狗皮!你要?你去剥下来就是!搜遍全身'奇‘书‘网‘整。理'提。供',只有一张包黄烟的纸片子!”
“我不管!晚上请我喝四两白干!”
“你搜好了!有什么,你都拿去!”
三角脸解开衣袋上的铜钮子,把自己上上下下的口袋,一个个地敞开来,打打拍拍,走到矮个子面前。矮个子不大相信,眼睛盯着他的口袋瞧着,三角脸把衣袋里所有的东西全都抓摸出来。的确,除去几根红头火柴,半包压扁了的“小仙女”牌香烟以外,他的衣袋里什么东西也没有。
矮个子还不死心,真的又伸手到三角脸的几个空无所有的衣袋里摸了一摸。
“我骗你?他们会带银洋来给你搜?这四个家伙来了,让你搜好了!”三角脸啐掉烟头子,气呼呼地说。
四个人“杭唷杭唷”抬着树干,走到哨兵面前,放了下来。
三角脸向矮个子撅撅嘴唇。
矮个子如临大敌地紧抱着枪,晃着刺刀;站在距离对方的三步以外,吆喝道:
“把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