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要塞上下灯火通明,照得四下里仿佛白昼一般,马岱这才看清楚,原来铺满整个水道的,竟是密密麻麻百十条木筏。上面人影重重,显然都是真髓军的士兵!
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洛阳一带由于久被开垦,四面都是荒废的农田,真髓若要伐木结筏,起码必须要沿河西去四十里,在平阴一带才能找到可用的大树。真髓若是伐木,定会有木屑顺水飘下,自己定会有所防备;而且自这里往上游去十四里路便是小平津口,那里我军戒备森严,北岸遍布探马游骑。真髓这近千名士兵、百十条筏子神不知,鬼不觉就突然在孟津口冒了出来,怎地上游竟一点消息都没有?
火把照耀下,木筏上的士兵见已隐藏不住,索性擂起战鼓,发出惊天动地的隆隆巨响。水面上扯起大小无数旌旗,蔽河而下,刀矛并举,喊杀声震耳欲聋!
马岱缓缓呼出浊气:这孟津口三寨乃兄长马超所筑,构成要塞的三个石堡群分别立于黄河南岸、北岸和河间沙州,彼此用浮桥相连。每个堡群外有石墙,内有邛笼碉堡大小十余座,碉堡与碉堡彼此呼应,极难攻破,曾使真髓屡次受挫;而自从张杨援军到来后,碉堡中又储藏了大批粮食,可以说是万无一失。只是没有想到,经过前几次激烈的石堡攻防战,真髓竟看破了这要塞的软肋,此番分明是打算借助木筏,一举摧毁中间连接的浮桥!
但他毕竟久经战阵,此时面临危机,竟是不乱反定,扬声大喝道:“传令下去,分一千士兵站到浮桥上去,若是敌筏逼近,以长铁矟拒之,使其不得近!凡砲石弩箭等操手,赶紧各就各位,将石弹巨箭准备妥当!待我号令下达,就全部向河心来敌射击!”虽然这一段水流缓慢,但顺水轻筏,敌人来势极快,稍有差池,只怕就悔之晚矣!
眼看木筏团进入砲击射程,马岱气运丹田,瞋目大喝道:“放!”二三十块巨石腾空而起,夹带着劲风狠狠砸向木筏,只是却无一命中。在真髓军士兵的大声讥笑中,巨石入水,在木筏团间溅起丈高的水柱!
马岱暗中叫苦,自己也曾想过真髓就可能自水面发起进攻,但却从未想到敌人竟自上游来攻。浮桥又是软肋,必须全力以赴,所以自己事先的一切防御手段都是针对下游的东方水道而设,这些砲机一向瞄准东南的河水下游和南岸平地,如今临时转向对北,仓促之间又还怎能打准?
他不禁心中大悔:自己毕竟未曾指挥过砲机作战,所以经验不足,倘若先下令试射几发校正方向距离后再发动齐射,刚才定能有所斩获。
虽然一击不中,但马岱并不气馁,大声道:“砲手暂停发射,按照适才落点校正距离,听我号令后再放!巨弩手瞄准后先各自试射一发,然后等我号令!”
随着稀稀落落的弩箭射过,敌船又接近了一些,马岱长吸一口气,暴喝道:“给我打!”
河面上真髓军的喧哗嘲笑忽然就变成了惊呼惨叫:先头的十数条筏子登时被密集的矢石击中,有几条直接断裂成两截沉入水底,形成一个个漩涡;另外几只筏子失去了控制,在水面上转着圈地漂,随即和后面的木筏撞在了一起,不少敌兵落下水去。
百十名落水士兵的黑头在河水里一起一浮,有些人被重新拉上了筏子,更多的被后面的筏子一冲,就彻底从黄澄澄的水面上消失。
这番轮到石堡浮桥上的马家军士兵齐声欢呼。
马岱扬眉吐气,大笑道:“对面的诸位,莫要怪砲石无眼,要怪就怪你们跟错了将军——真髓无能,却让小卒来送死!”他最后这句话却是对敌军说的,吐字时气运丹田,向水面远远地送了出去。
“真髓无能,却让小卒来送死!”浮桥上的士兵们听到马岱这无话不精神百倍,跟着齐声大喊起来。只震得脚下的浮桥都微微起伏。
真髓军士兵愤怒之极,纷纷叱骂,只是各喊各的,变成了嘈杂的一片。
木筏群鼓声不减,继续向前逼近,马岱注意到一只较大的木筏排开几只小筏来到阵头。筏头端坐一人,光线模糊,尚且看不真切。
只听那人先是一阵长声大笑,将所有的叫骂尽数压了下去,尔后高声道:“某家柱国大将军帐下典兵校尉,河东徐公明是也!无知小儿,只会说嘴而已,某家便立在这船头之上,你又能奈我何?还有什么手段,尽管使出来罢!”他这一嗓声如洪钟,中气十足。
马岱只觉得耳膜震动,不禁骇然:此人竟是被兄长刺伤小腹的徐晃?怎么功力竟如此深厚,莫非伤势仅两个月就已痊愈?随即大声下令:“各砲校正目标,全力先打掉徐晃的坐筏!”
待投石操手准备完毕,徐晃的木筏又向前突进了二十余尺,距离浮桥是越来越近。
马岱一声令下,十几块磨盘大小的巨石自砲机上弹起,对准徐晃掷了过去。
在两军将士们的惊呼和呐喊声中,在徐晃洪钟一般的大笑声中,巨石重重落在木筏身后的水面上,刹那间激起一排高高的水柱,宛如竖起了一堵晶莹的墙!
矢石如雨而至,竟不能阻徐晃半分:他傲然立于筏首,随手用长牌拨挡飞矢,大笑道:“马家小儿,空有利器却不知如何使用——还是待本校尉上浮桥将你拿下,再好好点拨你石砲的功夫罢!”
主将身先士卒,徐晃部顿时气势大增,士兵无不拼命划水,奋勇争先,霎时间又逼近了十数尺。
见到这种情形,主将又被敌人如此讥笑,士兵不无为之气夺,对传下的命令也并不如往日那般遵之不违——马岱连连下令企图稳住阵脚,但收效甚微。
他满头大汗,忽然身侧一名传令兵高声惊呼起来:“二将军,你看!”
马岱沿着他手指方向看去,当视线聚焦后,呼吸都为之一屏:一队队整肃的士兵正打着“柱国大将军”的旗号,不断自邙山的黑影中走出,移动的步伐迅速而又有条理,在孟津口火把光芒所及之处排成黑压压的阵势。五架石砲车尾随在阵后缓缓行出。
“慌什么!”他大声给部下打气道,“敌人距离我寨尚远,纵有石砲,也无法投石威胁我寨!传令下去,从预备队中调拨三千兵马严防南面的栅栏;砲手不要转向,瞄准了徐晃集中投……”
话未说完,一枚砲石自南面飞来,正中马岱所在的邛笼!营寨中顿时腾起一片惊呼,顿时乱作一团。
烟雾弥漫中,马岱一面咳嗽,一面嘶声喝道:“巨弩继续向河中发射;砲机方向转南,寻找目标,重新校正!”震动和撞击的巨大声响令他头晕目眩,四溅的碎石在脸上划开一条大伤口,血汨汨地流下来,染红了甲胄。
但此时命令已永远无法传下去了:无数砲石劈头盖脸地不断砸在营寨里,落点又远又准。营寨中的砲机还不及转动方向找到目标,操手已经先后被打中,脑浆迸裂地死在地上。不仅如此,巨弩也被打坏了两三架。
马岱艰难地转动头颅,几乎每动一动都令他头晕许久。深深吸气,确保没有受到内伤,这才睁开眼睛,面前景象惨不忍睹:适才的砲击就打在距他三步远的地方,身侧几名传令兵被直接命中,已经筋断骨折,死得奇形怪状。
几枚真髓军发射的砲石静静地躺在那里,马岱吸了一口气,原来如此,这砲石只有半个头颅大小;自己力求破坏效果,所用全是车轮般的巨石,虽然命中后真有开山之威,但以同等力量的石砲投射,却比不上小砲石能够及远。
此时没有了来自营寨的远程威胁,岸上的真髓军肆无忌惮地开始了行动。士兵如潮水般向两翼分开,砲车向前推进一百五十步,只是这时却不再投掷小石:巨大的砲石沉重地投掷在营寨的围栏上,打出一个又一个的缺口。
河面上的木筏,原来竟是吸引自己投石和巨弩的诱饵虚兵,而自己发令攻击,这些投石巨弩就都暴露了目标。真髓随即以小型砲石远袭,将之全部摧毁……
彼此差距太大了。马岱只觉得天旋地转,咬破了嘴唇,鲜血顺着嘴角流下来:记得在长安时,自己还和仲美计划和真髓一决胜负,可一交锋才知道,自己真是井底之蛙,竟被人戏弄于股掌之上!
就在此时,水面上欢呼声大作!他奋力扭头一看,痛苦地呻吟了一声:徐晃的木筏团最前端的四五只筏子,已经靠了上来,与守卫浮桥的士兵短兵相接。当头一名彪形大汉跳上浮桥,手轮巨斧锐不可当,起手处血光迸现,己方士兵竟无人是他一合之敌!
做为矢石诱饵的诱饵虚兵,此时竟已化做了追魂夺命的奇兵,笔直刺入了孟津口营寨的心脏。
马岱五内俱焚,气愤和羞愧化作热泪涌出,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抓起一旁被砲石打成两截的铁矟,大吼一声冲下邛笼:兄长将营寨托付于我,今日失守,还有何面目去见他?只可惜真髓未曾亲至,否则定当与他拼个死活——罢了,自己这就赶去浮桥,与将士们死在一处!
杀伐声渐渐小了下去,望着拦河浮桥上燃起冲天的火柱,立马在南岸的真髓终于长出了一口气:这枚扎在胸口的毒刺,终于被拔掉了。
“孙子有云,‘善出奇者,无穷于天地,不竭于江河’,又说‘善用奇者无不奇,善用正者无不正’,”他旁边响起一个略带嘶哑的年轻声音,“将军用兵果然深得其中的三昧,难怪能得曹公如此推许。”
真髓闻言苦笑道:“那是曹公谬奖了——小弟苦心筹划这一战已有两个多月,颇自以为得计。哪知奉孝兄初来乍到,一眼就识破了布置……兄台大才,真让小弟钦佩不已。”
那发话之人正是曹操派来的使者,郭嘉郭奉孝。此时天色漆黑,看不清郭嘉的面目,但他双眼反射火光,闪闪发亮:“那日前来拜见将军,看到将军在洛水秘密结筏,训练水军,故此随口一猜,能够料中,纯属偶然罢了——只是郭嘉好奇,将军又是如何将木筏搬运至孟津口呢?”
第二卷 大浪淘沙 第十四章 将道
洛水自黄河南方流过,在洛阳城南与伊水交汇,尔后河道展宽,成为一条水面约两里的大河。由此再向东北方向流去,在孟津口下游五十里处汇入黄河,洛阳盆地就在这洛水与黄河之间的狭长地带。
此番郭嘉出使真髓处,正巧看到真髓军在洛阳以南伐木结筏,又有伤愈的徐晃带领士兵日夜操练划桨泅水之术,故此看破了真髓的用心。但洛阳距孟津口三十里,而马超军伏击粮队之处在偃师东面的寻谷水,距离孟津口也不过就是三十里,若是由陆地搬运木筏,无论如何也很难抢在马超回师的前面夺取孟津口。因此郭嘉仍然有此一问。
真髓歉意道:“兄长所有不知,我前后共结筏两批,第一批早在两月前就已经扎好,乘马超援兵未至,斥候不能达到黄河以南时,就将其运抵北邙山藏了起来。兄台见我训练士兵划水时又结扎的木筏是第二批。”当时军中缺乏识水性的军士,所以真髓尽管结了筏也无法立即进攻,于是又结第二批筏做训练之用;同时这也是欺敌之法,万一马超侦知了真髓的活动洞察其意图,也能令他对进攻的方向和时间上都判断失误。
郭嘉笑道:“原来如此,此事郭嘉却没有猜出来。”
真髓笑道:“这些小伎俩算什么,兄长做得乃是大学问,胸怀天下。小弟聆听兄长高论,茅塞顿开,受益匪浅啊。”
六天前郭嘉奉曹操之命来到洛阳,通报了几件要事。原来袁术已经在寿春自立为帝,还出兵滋扰陈国。正巧此时新天子即位的大典已经准备妥当,曹操此番遣使,就是要真髓率部随曹军前往陈国救援,迎接陈王宠为新天子。
真髓喜好读书,向来手不释卷。郭嘉来访时,他正巧在读《六韬》。郭嘉随口应对了几句,真知灼见,字字玑珠,又说起真髓布置,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结果这位柱国大将军大惊失色,向他讨教起兵法来。郭嘉原本便是生性豁达之人,又知道马超援兵即将到来,洛阳战事即将白热化,真髓一时半会绝对无法答复曹操的出兵要求,于是索性将正事放在一旁,整日与真髓高谈阔论交流起兵法心得,极是投缘。真髓虽然临阵经验丰富,但若比起理论知识,又怎及得上博览群书的郭嘉?因此一番印证,以往读书遇到的生涩不解之处,竟豁然而通。当下以郭嘉年长,真髓自认为弟,要尊他为兄。郭嘉自忖已是曹操客卿,又怎能随意结交其他势力中人?因此坚决回绝。只是真髓执意这般称呼,却也不便拒绝。
前面忽然传来欢呼声,一名高大的将军纵马飞驰而来,人还未到,洪钟似的声音已经震得耳膜轰响:“主公,孟津口已全部落入我军手中,守将马岱也已被徐某的儿郎擒住!”
真髓大笑着跳上战马迎上前去,走进才看清徐晃满身是血,竟然伤得不清,忙道:“徐大哥受了伤?敌人抵抗激烈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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