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她这副表情,他有些后悔,自己痛恨马超理所应当,但把火气全发泄到这无辜的小女孩身上,也未免太欺侮人了。
“好,不说这些了,”他放开她的手,温言道,“你就不想弄明白,现在令兄的下落么?”
“不想!”马云璐坐在地上,一面擦拭眼泪,一面哽咽着说,“你欺负人,你走,我不要再见到你!”
看她可怜的样子,他泛起一丝歉意,低声道:“对不起,适才言语冒犯,还请姑娘原谅。作为补偿,在下就告诉你马超的动向罢。你知道荥阳么?中牟西面一百七十余里的一个小城,你们来时应该路过那里的。上个月令兄战败后就退到了那里,一度曾派兵前来攻城。十天前,他看雨势越来越大,因此放弃继续进攻向西撤退,现在已回到去长安了。”
这一番话半真半假,后半截完全是他信口胡诌。然而自己既下不了对一个小丫头动刑的狠心,若不骗骗她,只怕是得不到口供的。
也许是故意摆出的坦诚眼神太有欺骗作用了,马云璐望着他,手足无措,哽咽道:“这,这是真的吗,大哥怎么忍心,就这么丢下我,走了呢?”
他故意停顿了一会儿,让她有充分惶恐的时间,才和颜悦色道:“只要你回答我几个问题,在下马上就放你回去和令兄团聚。我不会问你铁羌盟的军务,你也不必急着反对我,不妨先听一听问题,再决定是否回答,如何?”
过了半晌,她迟疑地点了点头,带着哭腔的声音比蚊子还小:“你、你问罢,你到底想知道什么?”
总算撬开这张嘴了。他暗自呼了一口气,紧了紧大氅,尽量把声音放平静:“在下只想知道一件事,攻破长安时,你有没有见到天子?哦,在下是说一个装束与众不同之人,他身披衮服,脚踏龙辇……”
说到半截就住了嘴,马云璐怔怔地听着,似乎完全听不懂。
他不由大为失望,来回踱了几步,猛地想到,当时情形那么危急万分,天子有可能换装逃走,穿着打扮也并不重要。
“那你再仔细想想,有没有遇到,或听说过一个自称‘朕’的人?”
过了好久,小丫头才一脸茫然道:“朕?”
“啊,我知道了!”她猛地想到了什么,“是有个人如此讲话!他穿的衣服也很奇怪,上面像我这束腰一样绣着很多东西,有太阳、月亮、山啊云啊好多东西呢,那人还戴着很奇怪的帽子,平平的顶前挂着许多串白色玉石连成的小珠……”
“没错,那就是衮服,那人就是天子!”他呼吸急促起来,把问题像连珠箭一般射过去,“你见过这样打扮的人?此人现在何处?究竟你们把他怎么样了?”
“我不知道啊,这些都是听哥哥说起的,衣服和帽子也是在哥哥那里看到的,”她轻轻摇头,表情很苦恼,“我听说,在攻陷长安的时候,你们有一个叫李傕的将军,倒是曾经裹带了这样一个穿着奇怪的人逃走……”
“然后呢?他是跑了,还是被你们俘虏了?”还是真如贾诩所说,被你的兄长给……
“然后……”她皱起眉头,努力地想着,“哥哥说,后来他们被我们的先锋军追上,大豪庞德带兵冲上去一阵猛杀,李傕于是大败,他和手下的将军们大都战死了,其余的士兵不是投降就是逃走了。那个怪人被包围后,就站在金色的车上高喊‘若不杀朕,天下可定’,他既然这么说,想来朕就是自称了罢?可是那人喊完之后,根本没人理他,士兵们冲上去就把他斩成了肉酱……”
“把他斩成了肉酱?!”
他失声大叫道,虽然早有了心理准备,乍听到这一前所未闻的噩耗,仍感难以置信。
天子竟真被异族所弑!
想不到,近千年前犬戎攻破镐京杀死周幽王的往事,又在大汉的西京再度上演。王纲解纽,遍地诸侯。周幽王之死,直接引发了春秋战国五百年的大乱世,直到始皇帝歼灭六国,天下方再度归于一统。
那现在呢?
这个轰动当世的消息若是流入关东,不知又会掀起怎样的惊涛骇浪?不知又会有几人称帝,几人称王?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眼前浮现出数百万大军分别在不同旗号的指挥下,在辽阔的大地上驰骋冲杀,彼此征战流血的景象。
※※※
贾诩的居所就在官邸附近,原本是一所废弃的民宅,宅院很小,是传统的一堂二内格局,门与窗子上的朱红彩早已剥落,变成了灰黑色。
绕过一道竹篷的屏风,真髓走进内室,在贾诩面前坐下。一股霉味从身下蒲草席里升起,钻进他的鼻子。看贾诩一副安之若素的表情,衣冠整洁,严合礼法地跪坐在对面,真髓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平日里这老狐狸总是一副处尊养优的官僚模样,却没想到他室内竟然布置得如此简陋。
“汉羌世仇,铁羌盟既然入主长安,天子十有八九是无幸了……”听了真髓匆匆转述马云璐之言,贾诩喃喃道,然后伏身施了一礼,“恭喜主公了。”
真髓扬起眉毛,这老狐狸突发惊人之语,却不知又在盘算什么。
“此话从何说起,君父被弑,于我何喜之有?”
“贾某所耽心的,便是韩遂会借助天子的名义,把持朝政征讨不臣。”贾诩捋着胡须,眼睛眯成了两条缝,活象一只咬住肥鸡的狐狸,“如今马超既已成了弑君大逆,这一层忧患便可以免去了。这岂不是主公之喜么?”
“先生的意思,莫非是建议我举讨伐弑君大逆之旗,号召诸路方伯一同讨伐马超?”
贾诩闻言,漫不经心地玩弄着手中的刀形青铜器——真髓在卧床时总见到他摆弄这东西,在它这数寸长的刀身上铭刻着六个难懂的字,据说还是古齐文,“齐造邦长法化”。这是一枚古币,贾诩最珍爱的藏品之一。老狐狸有收集古钱的嗜好,从长安出逃竟也不忘携带这些宝贝,来到中牟后,更是每日都要在手里把玩。
“主公又何出此言来试探贾某?您若只为求这等庸人之计,一个秦宜禄足矣,又何必专程来与我密议呢?”
真髓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长跪整色道:“贾先生,如今局势变换莫测,真髓见识浅薄,看不透天下大势的走向,所以特此向您求教。”
“求教可不敢当,”贾诩将那古齐刀币拢入大袖,一本正经道,“号召群雄讨逆,旁人可做得,主公却做不得。试想当年方伯联兵讨董,有袁绍为盟主,曹操出谋划策,最后仍然毫无结果,反而自相残杀,一塌糊涂。主公兵微将寡,不知何以令那些地广兵强的群雄俯首帖耳,遵从命令?董卓篡取洛阳,袁绍豪夺冀州,这些犹在眼前。试想众多强豪也如此这般,假借讨伐马超的名义,实以假途灭虢之计图谋主公。您身居弹丸之地,又何以自保?所以贾某说,此乃庸人之计,误事误己,万不可行!”
这一番话与自己的想法不谋而合。真髓赞许地看着贾诩,这老狐狸与那些酸腐愚忠之人迥然不同,果然没有辜负自己对他的期望。
“请您继续讲下去。”
“在下曾经说过,主公您好比一只雄鹰,鹰飞万里,双眼可以囊括天地。在您病倒的这一个月,中牟众人同心协力,如今粮食已经收割,新军已经组建,军械得到修复……如今城内士兵虽少,却也有六千之众;而马超虽勇,兵马虽众,但屡受挫折,锐气不再。将军的鹰眼大可不必局限在他一人,已可以投向更加广阔的天地。”
贾诩细长的眼睛里,仿佛有电光闪动。“如今马超弑君,而大行皇帝无嗣,御座已空。一旦消息传开,将会是翻天覆地的轩然大波——秦失其鹿,天下人共逐之。到了现在,乱世才刚刚拉开帷幕啊……”
一时间室内寂静无声,就连细针落地都可耳闻。
真髓迟疑道:“先生,你既不看好宣告天下以讨伐马超,那应当如何?”
贾诩缓缓吐出八个字:“隐瞒消息,等待时机。”
真髓沉吟着摇了摇头:“贾先生,我无论如何也是汉臣。天子驾崩,即便不四面宣告,起码总应当披麻戴孝,服国丧之礼罢?如此还怎能隐瞒得住?”
贾诩笑了笑,告罪之后站起身没入后堂。真髓尚在奇怪,老狐狸又转了出来,手上多了笔墨纸砚。
贾诩奋笔疾书,然后双手呈上。
真髓接过来一看,只见每张麻纸上都写着一个大字,分别是“汉”、“秦”、“赵”、“魏”、“齐”。前两个是朝代更迭,后面三个却是战国的霸主。
他一言不发,将它们轻轻放下,向贾诩看去,老狐狸仍然意态悠闲地坐在那里,安如磐石。
“主公,您的旗帜上无论写得是‘汉’是‘秦’,是‘赵’是‘魏’,将军仍自是将军,决不会变成他人。眼下君父被弑,御座已空,大汉就已经算是亡了,哪里还有什么汉臣?”
“贾先生,你这可是,大逆不道之罪。”
“主公,你心中所想,难道,就不是大逆不道之罪?”
两人寸步不让地对视,彼此都能看到对方眼中犀利的光。
过了片刻,真髓笑了笑,点头赞同了贾诩的看法。
“正如先生所说,‘汉’也好,‘赵’也罢,不过是旗帜上的一个字罢了,于我真髓,其实并不重要。我所关心的,是弑君之事一旦公开,还不知会有多少野心勃勃之人乘机作乱。分裂混战的局面,只怕就再没了尽头。真髓虽然有心消弭战乱,但力量微薄,才智不足,还望先生教我。”
“好!主公快言快语,果然不愧善断果敢的武将本色!”贾诩喝了一声彩道,“您这一番肺腑之言,看似全无进取之心,但志向之高远,无人能及。正所谓‘有容乃大,无欲则刚’。《尉缭子》有云,‘将者,上不制于天,下不制于地,中不制于人’,主公真乃海内奇男子也。”
捧了两句,他继续道:“如今放眼海内,龙蛇混杂,群雄并起。您欲申大志,既恨力不从心,可效法二位先帝。一个是我太祖高皇帝,拥戴楚怀王,荡平四海,创不世之功业;一个是我世祖光武皇帝,辅佐更始帝,重整河山,享天平之盛世。”
“拥戴楚怀王,辅佐更始帝,”真髓盯着贾诩,这老狐狸一上来借马超弑帝向他贺喜,如今又拿二位先帝作比,用意可不一般,“贾先生的意思我了解。但妄自干涉废立,这可不是人臣所为呀。”
在找贾诩之前,他一直在反复思量此事,但想到董卓的前车之鉴,却不得不格外慎重,始终拿不定主意。以董卓之强,妄涉废立天子,结果引起海内同讨,内部四分五裂,最终为王司徒、奉先公所杀,全族覆灭,尸体被点了天灯。况且是自己这一个小小的中牟呢?
“臣子的确无权干涉废立,只是如今大汉道统沦丧,天下无主,这个‘废’字从何说起?”贾诩泰然道,“主公若能拥戴一汉室宗亲御极,那是入继大统,功在社稷啊。”
“可是先生刚才也说过,在下力单势孤,不足以服天下。冒然拥立,只怕只会适得其反,成了众矢之的。况且倘若人人拥戴一天子,那岂不是乱上加乱了么?”
见真髓终于肯将心底的疑问和盘托出,贾诩点了点头。“您欲效法伊尹霍光,的确力有不逮。至于乱上加乱,倒是不必太过在意——君父被弑,天下无主,动荡混乱乃大势所趋,消弭战乱,并非能一蹴而就啊。”
他顿了顿,又道:“所谓独木不成林。欲成此大事,主公尚需借重他人之力。”
“愿闻其详。”
“剑藏于鞘,倘若不能拔剑斩人,纵使是削铁如泥的干将莫邪,也与废铁无异。贾某劝主公封锁消息等待时机,并不是长此以往地隐瞒,而是希望您能以此抢占先机,创立一番事业。”
见真髓颔首表示同意,贾诩续道:“所以为了借重他人之力,还要将此消息选择性地透露给几个人。”
“哦?既然如此,贾先生认为透露给谁更合适?是曹兖州,还是刘徐州呢?”曹操是自己现下依附的盟主,而刘备则是盟友,若论首选,想必应是此二人罢。
“刘徐州虽与主公订立盟约,但远水解不了近渴,所以相较而言,还是曹兖州更为重要。曹操好大喜功,若得知天子被弑,绝不会放过这个建功立业的大好时机。”
真髓默默地点了点头,脑子里想的却是另一件事。
贾诩的计策还有一桩好处:眼下虽说自己从属于曹操,但中牟乃兖州肘腋之患,他决不会容自己久居此间。中牟弹丸之地,四面环敌,如不能找到稳固的强援,始终危如累卵。曹操虽雄据一方,却也没有可服天下的威望,若由他行拥立之事,北有袁绍、东有刘备、南有袁术决不会善罢甘休。如此一来,曹公三面环敌,对自己这个小盟友,也就不得不更加倚重了罢。
贾诩流露出诡秘的笑容,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如此不费吹灰之力,就捧起一个天子,套牢一个强援,岂不是一箭双雕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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