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我与明达相亲相爱,永不分离,”那一晚流星划过天际,自己心中默念的这句话又回荡在耳边。
一时间,只觉得胸口奇痛,柔肠百折,一颗心碎成了粉,被踏成了泥。
为什么会是这样?多少次的出生入死、相依为命……转眼之间,怎么竟然变成了这个样子?
我不想哭,我不要哭。
可是泪水却不由自主地涌了出来。
水壶猛然被人夺走。
“你来干什么,”她冷笑,即便不用睁眼也知道那是什么人,“大好新婚之夜,春宵一刻值千金,新郎官,你还是快回洞房去罢。”
他掂了掂水壶,里面已经只剩下了一点底子,他一言不发地挨着罗珊坐了下来。她没有看他,烦躁地扭了扭腰肢,却舍不得移开身子。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过了一会儿,还是她先打破了沉默。
“这不是你的故居么。上次击败马超刚到洛阳时,你深夜还专门来拜祭过,这些我都记得。”
故居……拜祭……
罗珊呆呆地盯着院子里家人的四个坟墓,泪水在眼眶里直转,记得自己上次前来时,还满怀着温暖和愉悦。
爹、娘、弟,还有小咪……
今天,我是要来告诉你们这个喜讯。
我从未想过能有这么一天:我遇到了一个中意的男人,而且就要结婚了。
这样做,罗珊是不是很自私?
你们都在惨祸中去了,惟独我一个人可以活下来,现在还要变本加厉地奢求着未来的幸福……
但尽管如此,爹、娘,弟弟还有小咪,我想告诉你们,我会继续努力生活下去,替你们幸福地生活下去……
……
她努力咬住嘴唇,此时景物依旧,但那种发自内心的快乐,却已经化成了泡影。
幸福地生活下去……
幸福……
可是现在,自己还有什么幸福可言?
再也按耐不住,她转身死命搂住他,放声恸哭。
“凭什么你娶的是她,不是我?你说过的,打败马超之后就娶我,你说过的,你说过的!凭什么和马家联姻,凭什么娶她……我不想让你做什么统率万人的将军,我只想让你做我一个人的丈夫!”
真髓感受着她的温暖和体香,百感交集,说不出话来。
本来他怕罗珊受刺激,所以派去迎接马云璐的人是鲍出,但没想到过不多时,鲍出回来询问新指令,真髓莫名其妙了一阵,才发现原来罗珊假传命令支走鲍出,半路上把任务接管过去了。这可把他吓了一跳:罗珊刚烈,在大受刺激的情况下,做出什么事情都不奇怪。
直到看着罗珊带着队伍平平安安地回来,真髓这才松了一口气,只是心里更是愧疚,知道她的心事又深了一层。
婚礼时他一直在注意着她,仪式一结束,发现她消失不见,立即就出来寻找。
“造化弄人,我不想用解释来敷衍你,也不奢求你的谅解。”他轻轻道,“罗珊,是我负了你。你心中难过,我心里也难过,不如一箭射死我算了。”
“你就是这样的男人,诚实却残忍,”她笑了起来,可笑容却比哭还难看,“明达啊明达,哪怕是你随便编几句谎话,哄一哄我也是好的啊……可你就是不说,宁愿让我听着真话心碎而死,也不愿意给我保留一点梦想的权利……我恨你,我真的恨你!”
“罗珊,我对你的心思,你是知道的……可要我对你说谎,骗你……这种事我怎么做得出来?你既然恨我,那便杀了我罢。”
罗珊伏在他怀里,用尽全力捶打他的胸膛。
“你道我不想么?”她哽咽道,“这几天我一直翻来覆去地想,是不是应当先杀了你,然后再自杀?又时常想只要弄死了那个小丫头,你总归还是我的。可是,可是……我就是下不了手。”
这些天眼看着婚期一步步临近,她几乎都要崩溃。她还从未有过如此激烈的内心煎熬,曾经三番五次决意先杀真髓,再跟着自尽,却下不了这个狠心;所以决定转而去杀掉马云璐,但看到满面稚气和兴奋的小姑娘,却不由自主想到了自己的小弟弟——若是他没有被暴兵杀死,活到现在应该刚好有这小妹子这么大罢?结果犹豫之间错过了时机。
真髓用力将她抱紧。
得知罗珊将马云璐送了回来,他就已料到她的心思:罗珊外表刚硬,但内心善良脆弱,脾气却比牛还倔。眼看着意中人要迎娶他人,怎可能善罢甘休?她不杀马云璐,只能说明心灰意冷,已经决意寻死了。这次她前来故居,分明是决定最后再看一眼家人,算到自己那边入了洞房,立时就要自尽的。
倘若自己来得晚些……
想到这里,他满头冷汗:“答应我,千万不要做自杀的蠢事。”
罗珊猛地一挣,大笑道:“活下去?答应你?为什么?你有什么权力来管我?你是别人的丈夫,我的所作所为,跟你还有什么关系?”
她越说声音越高,到最后几乎都是吼出来的,“跟你还有什么关系……有什么关系”的回音,在废墟上空反复回荡。
真髓什么话都没说,他只是看着她,漆黑的瞳孔就像是湖水一样,仿佛潜藏着深不见底的痛楚,看得她心里发慌。他凑了过来,用力吻上了她的嘴唇,她一时说不出话,奋力挣扎了几下,到后来转变成无比热烈的反应。
月光下,衣物逐渐褪去。两人抵死缠绵,肢体交缠,好像两条伴生的常青藤一样,扭在了一起,呈现出一副痛苦和欢乐交织的图画。
※※※
清晨的阳光撒进窗户,马云璐揉揉眼睛,醒了过来。
被子还是叠得那么整整齐齐——昨天一直等到半夜,丈夫始终没有回来,到最后她实在撑不住,合衣靠在榻边迷糊着了。
没有脱衣服,也没有拥抱……她看着自己身上穿得好好的吉服,心里涌起一阵难过,几乎要哭了出来:他竟然整晚都没有回来,在这个属于他们两个的洞房之夜!
掌管婚姻的俄巴巴瑟大神啊,这是为什么,璐璐做错了什么吗?
呆了半晌,房门轻轻地被敲响,她有点紧张,大声问道:“是谁?”
听到回答,她心里有点儿刺痛,一阵失落:不是他,是侍女。
打开房门,让侍女进来服侍自己穿衣、洗脸、梳头……马云璐的心情渐渐平复,望着外面碧空如洗,突然又开朗起来:他没来,一定是有他的理由。或许是因为军务繁忙,还是因为其他什么缘故罢?阿爸有时也经常不回家的,自己的丈夫既然是将军,当然也会这样子。
换上了一身自己不很熟悉的汉服,一边哼着歌儿,强迫自己不再去想昨晚的事,一边打算出门去骑马散散心。结果在太尉府通向前院的走廊上,又迎面碰到了安罗珊。
奇怪,罗珊姐姐的模样,好像跟昨天有所不同。
罗珊没有梳头,褐色的长发瀑布一般披在肩头和后背上;眼睛虽然有些肿,却好像遇到了什么喜事,容光焕发,显得倍加娇艳;走路的姿势也和往常不大一样,两条修长的美腿似乎有点发软,步子有点飘。
看到了新的将军夫人,她既没有停步也没有行礼,傲然从马云璐身边走了过去,只是在经过的一瞬间,扫了马云璐一眼。
马云璐虽然天真烂漫,却也能感觉到安罗珊的眼神锐利如电,充满了冰冷讥讽之意,好像看透了自己新婚之夜的困窘似的,使自己倍感难过。
好容易提起来的一点好心情,一下子就烟消云散。
罗珊慢慢地走着。
在刚才那一瞬间,她成功地看见了马云璐脸上的阴霾,做为令情敌丧师败国的胜利者,她本应充满骄傲和自得的,可是一边走,泪珠就像断了线的珍珠,不住地顺着面颊流下来。
第二卷 大浪淘沙 第二十四章 合流
西北风呜呜地贴着街面吹,瘦骨嶙峋的树枝伸着光秃秃的手臂叉叉作响,枯枝落叶满天飞扬,道路上竟没半点活物的踪迹,整个洛阳城到处都是死一样的灰白。
真髓漫无目的的在残破的城墙上漫步,脑子里满是昨夜的缠绵,纠缠作一团。
昨晚他没有回去,在与罗珊分手后,在这里徘徊了一宿——他还没法做到刚离开一个女人身体,还能立即厚颜无耻地去接受另一个女人的怀抱。
强烈的内疚和自责在包围着他。
此时虽然是早晨,但天色阴沉,满天都是浊云,又低又厚,呈现出病态的灰黄,就像久病之人的浓痰。在它的衬托下,巍峨挺拔的秦岭山脉消没在浓雾之中,宽广美丽的洛阳平原也变得那么丑陋而苍老。
真髓茫然望向远方,沉重复杂的心事如同这浊云一样,让自己透不过气来,真希望能掀起一场飓风,将包括自己在内的一切都卷得干干净净。
脚步声自身后响起来,马休爽朗的笑声传来:“主公真是好兴致,竟然在这里,倒是让属下好找……”小妹与真髓成婚,他摇身一变成了柱国将军的小舅子,顿时关系亲密了不止一层,所以说话也轻松起来。
他走到真髓身边,压低声音道:“主公,昨夜……过得还好罢?”
真髓不愿让他看到自己的心事,稳了稳情绪转身笑道:“自然是一切安好,只是我素来不惯与他人同眠,所以今天醒得格外早,起来透透气——有什么事么?”
听真髓提到同眠,马休不由会心一笑,随即正经道:“是,新郑长杨沛清晨赶来,说是有要事禀报主公。现在卜主簿正接待他们一行人。”
“新郑长杨沛?”真髓皱眉思索,觉得这个名字熟悉得很,却好像从来没见过。
他想了一阵,猛然大悟:“原来是他!走,我们赶紧回去,千万不要怠慢了客人!”记得自己两河一战后,伤势刚刚痊愈不久,长史秦宜禄曾经言道,有新郑长得知真髓军大破铁羌盟,所以献粮一千余斛,俱是椹干……
那献粮的新郑长,不正是杨沛么?
两人赶到门口时,只见卜冠遂正与两个士大夫装束之人站在那里交谈,赶忙上前行礼道:“请问那位是杨先生?”
其中一人赶忙还礼道:“在下正是杨沛杨孔渠。”
他又黑又瘦,脸上满是皱纹,下巴上一撮稀稀拉拉的山羊胡须,两只眼睛炯炯有神:“阁下便是真柱国罢?果然英雄年少,气概非凡。杨沛刚赶到此地,闻知将军新婚燕尔,未曾备礼,还望将军海涵。”
真髓大笑抱拳道:“先生来此,那是瞧得起我真髓,还谈什么礼不礼的?”又惭愧抱歉道:“实不相瞒,在下这个主簿,虽然耿直却不通事务,怎竟没请两位进去坐,真是失礼之极。倒叫二位见笑了。”
杨沛礼道:“将军这可错怪主簿了,是我等要求在门口等待将军的。故此卜主簿陪我等一同站在这里等候,谈谈说说,时间过得也快。”
真髓笑道:“原来如此,里面请!”
几人回到议事厅,寒暄几句之后便入了正题。
真髓道:“杨先生特地从新郑赶来,有什么见教?”
杨沛闻言笑道:“我等得知将军光复帝都,所以特地前来庆贺。同时也想看一看这旧都的风貌。”
真髓苦笑道:“洛阳虽已从羌人之手夺了回来,但光复是万万谈不上——先生你也看到了,如今这洛阳已经残破得不成样子。”
他感慨道:“先后经历了董卓与联军的兵灾,又经历了羌人的洗劫,如今这诺大的一个洛阳城,只有不到一千户人家,周围土地荒芜,难以耕作,在下对此正为难之极。杨先生,您的大名在下早就有所耳闻,听说您督促百姓植桑养蚕,将小小一个新郑县弄得好生兴旺,真髓钦佩得紧啊。面对洛阳这副景象,先生可否指点一二?”
杨沛笑道:“实不相瞒,我等便是因此而来。听说将军为了充实洛阳户口,强行迁徙周边百姓入洛,此事可是有的?”
真髓惭愧道:“此事确是实情。真髓愚钝得很,对治政一窍不通,这一强行迁徙倒使得百姓害怕,前阵子又有几百户向南逃入了荆州,甚至迁来的百姓,也不愿意居住,逃走了不少。”
坐在杨沛下首那人忍不住洪声道:“百姓久居之地,岂能轻易迁徙?将军如此行事,与放火杀人的董卓又有何异?”
此言一出,杨沛变了颜色,他连忙起身道歉,被在一旁的卜冠遂阻住笑道:“孔渠兄,我家主公素来胸怀宽广,不会见怪的——实不相瞒,在下也是个直性子,原本言语冲突将军,但将军非但不怪,反而说我说得是实话,给予嘉奖呢。”
真髓仔细打量那人,只见他身高七尺,面有微髭,相貌堂堂。
他站起身来,走到那人面前,行礼道:“敢问这位先生是何方人士,怎么称呼?”
“中牟任峻任伯达,见过将军,”那人落落大方地拱手回礼,“在下本是中牟令杨君的主簿,将军入中牟后,我等不明就里,弃官在新郑隐居。我与杨沛有旧,从他口中方得知,您乃勤王的仁义之师。”
他咳嗽一声道:“既然如此,将军施政更应以仁德宽厚为本,又怎能强行迁徙百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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