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髓就站在他身前,却忽然有一种非常古怪的感觉,似乎义兄的视线并没有投在自己身上,而是仿佛穿越了连同自己在内的一切景物,投向远方无比辽阔的世界。
莫非此时义兄所看的,竟是整个天下么?
虽然明知义兄虽仍有说降之意,但他直抒胸臆,这种悲天悯人的情怀使真髓大起共鸣之感,长叹道:“只是苦了天下百姓,在乱世里浮沉挣扎,不知道还需要多久,才能等到兄长说的那一天。”
关于天象星象,尽管经过郭嘉的解说,自己依不是很明白;但对于百姓们在乱世中挣扎的痛苦,却已有足够的经历能够感同身受。
听到真髓这句话,郭嘉眼中闪过一丝凄凉与希冀交织的神色。
“人活七十古来稀,愚兄自幼身体虚弱,想要活到七十无异于白日做梦,但若是注意饮食和锻炼,五十倒也勉勉强强。”
真髓想要说些安慰的言语,却被他抬手阻止。
“我今年二十有六,只求上天能再赐二十四年阳寿,就这二十四年,安定天下已是绰绰有余!”说到最后一句,他那清瘦的面颊上竟浮现出勇往直前、义无反顾的猛壮之气!
“贤弟,我还是那句话,”郭嘉正色道,“曹公乃真明主也,定能克平乱世。你我弟兄若是携手为他效力,天下百姓重享太平的日子,也就为期不远了。”
真髓定了定神,吐出一口气,在这一瞬间,自己竟完全被义兄的气势所压倒。
“曹公果真如兄长所说是这等英雄豪杰,小弟自当追随,”他微一思索,缓缓回答道:“只是乱局纷扰,大势如何,小弟没有兄长这般大智慧,实在看不出来。”他顿了顿道:“等小弟将此间的事情与马超做一了断之后,自当跟随兄长拜见曹公,看一看此人如何能得兄长这般青睐。”
“也好,曹公虽草定一方,但毕竟势力薄弱,贤弟犹豫乃理所当然。”郭嘉点到为止,“你我虽已义结金兰,但人各有志,愚兄不会用情义迫你——此事留待日后再说罢。”他辞锋一转:“只是贤弟又打算如何与马超了断?上次你化身使节,孤身到敌营刺探军情,恐怕不是为了和谈罢?”
“知我者兄长,”真髓笑道,“我既与曹公共奉天子,自当响应号召同讨逆贼袁术。”说着说着,他的脸色沉了下去:“可是马超屯居河内,是我心腹大患,此人不除,洛阳不安,”
“一切由贤弟作主,”郭嘉不以为意,“只是须注意时间。曹公正在调动兵马,囤积粮草,距离大军出发还需一个月,出兵日暂定于腊八。今天已是十月十六,望贤弟对河内要战要和,早作决定,千万不要耽误了大事。”
真髓皱眉道:“居然这么快?”
他背负双手,来来回回走了几圈,立定后断然道:“好,既然如此,就一言为定。请兄长派人禀报曹公,就说小弟必准时率军与曹公回合。”
“既如此,愚兄这一趟出使的任务就算完成了。”郭嘉微笑道,“马超被张杨所收留,已是丧家之犬,但那张杨在河内根深蒂固,又联结袁绍、匈奴和黑山贼,势力盘根错节,极不好斗。贤弟,你虽在南岸打败了联军,但万万不可轻敌大意啊。”
真髓一怔道:“兄长莫不是立即就要走?”
“此番出使洛阳,结识了贤弟这样出类拔萃的人物,愚兄万分高兴,只盼能长久与贤弟相处。只是自从九月十七日来到此地,到今天整整呆了一个月。曹公在那边还等着回信,所以愚兄要早日赶回濮阳。今天天色已晚,明天一早就动身。”
“早知如此,小弟就该再推三阻四一番,”真髓闻言苦笑,“对曹公的提议既不表示拒绝也不表示赞同,那样兴许还能多留兄长再盘桓些日子。”
第二卷 大浪淘沙 第二十章 释俘
队伍过了偃师,清晨的冷风从丘陵间扫过,发出呜呜的声音,令马云璐不禁联想起了西海畔羌人们吹奏的骨笛。
从前在西海畔时,自己天天听见羌人们吹奏,却全然不解其中的滋味,只是觉得那声音又尖锐又高昂,一点都不悦耳。但经历了这许多事之后,心中对那种骨笛乐声里的幽怨悲楚之意竟颇有共鸣之感。此时联想起来,不禁一阵心酸,几乎要落下泪来。
那一晚过后的第二天,一行人离开了中牟。数日后来到了荥阳,贾诩亲自迎接,仪式不可谓不隆。在这里重新安置好吕布及将士们的灵堂后,马云璐和安罗珊向安顿下来的貂蝉母女告别,加入贾诩的一行人继续西行,向洛阳进发。
马云璐永远也不会忘记队伍刚出荥阳时的情景。
本来躺在车上的庞叔强行支着身子坐起来,指向南面的远处:“云璐,你看!”
自己伸手遮住阳光,看见那边有四个大土包,每一个都方圆数十丈,堆得好像小山一样。在朝阳的金光下,它们孤零零地排成一排,好像四个巨大的士兵。
“庞叔,那是什么?”现在回想起来,当时自己真傻,竟然会说出这种话,“我只见过有堆雪人的,莫非中原人都喜欢堆泥人么?”
庞德闻言一时语塞,过了许久才表情奇特地轻轻地叹了口气。
“那……那并不是泥人,”他苦涩道,“那是真髓军打扫战场,用来掩埋我军将士尸体的万人冢……东出函谷的十数万健儿,几乎全都葬在了这里……”
万、万人冢……这几个字,一下子就把她的美好心情打下了十八层地狱。回想昔日随兄长东征时,麾下多如牛毛的士兵和战马,行军队伍拉得数十里,人喊马嘶,是何等的威武雄壮|Qī|shu|ωang|。如今留下的痕迹,竟然就只剩下这几个大土包包。
更可怕的情形还在后面呢:离开荥阳继续向西过了虎牢关,山路越来越狭窄,情景也越来越恐怖:无数人和马曝尸在狭窄的成皋道上。由于真髓的兵力基本都投入了前线,所以这一带始终没人清理,整整几个月过去了,到处都是滴着汁水的腐肉和白森森的骨架。人走在路上,鼻子里充斥着恶臭的污秽之气。到处都是苍蝇,成千上万,它们来回飞舞好像乌云一样,赶都赶不走,嗡嗡的叫声联合成巨大的轰鸣,它们落在沿途臭气熏天的尸体上,密密麻麻地,连一点缝隙都没有,好像给死人们穿上了一件新铠甲。它们在他们的身上爬来爬去,看上去似乎死尸在蠕动一般。
看到这副景象,马云璐当时觉得全身发冷,胃里翻江倒海,头晕脑涨,随即不省人事。
醒过来之后,她再不敢骑马,每天都闭紧眼睛躲在车子里,连看都不敢向周围多看一眼;什么东西都吃不下,只是依靠喝些水来过活;到了晚上更是噩梦连连,那些腐烂的肢体和面孔使她每天半夜里都尖叫着惊醒好几次。
战场,这才是真正的战场吗?
“妹妹,你必须强迫自己吃些东西。”得知了自己的情况,赶来探视的安姐姐是这么讲的,“即便是恶心,吐出来也没有关系。”
她的话语虽然很平淡,但马云璐可以感觉得出,这个看上去很严肃的独眼女将军对自己很是关心,那种慈祥和关爱,就好像兄长一样。
“别耽心,我年轻时初上战场,与你现在的反应一般无二,只要挺过这几天就好了。”
她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补充道:“当你精神脆弱之时,就须以身体支撑。如若身体都无法支撑,那就万劫不复矣。所以即便会吐,也必须进食——妹妹,如果你继续这样不吃东西,不出几日就必死无疑——你也想见到自己的亲人罢?”
说到最后一句话,安姐姐仿佛想到了什么似的,她呆呆地望着西面的群山,发出一声低得难以察觉的叹息。
此后马云璐于是强迫自己进食,吃了又吐,吐了又吃。就这样过了地狱一般的五天,渐渐可以正常的进食和入睡,做梦的次数也少了。
现在她已重新骑马,恢复了昔日的活力。但那些可怖的景象却仍然残留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马云璐听着凄厉的风声,一面默默回想这一路的所见所闻,一面策马随着队伍前进。
又转过一道山丘,眼前豁然开朗,是一片开阔的平原,原来山路已走到了尽头。前面不远处烟尘滚滚,她眯着眼睛看去,只见一彪人马正快速接近。两面大旗迎风招展,一面白底黑字,上书“柱国大将军真”;另一面却是黑底,上面用黄线绣着一只张牙舞爪的怪兽。
双方更加靠近了些,伴随着整齐如鼓点般的马蹄声,上千名骑兵列队飞驰而来。转眼前密密麻麻的骑兵们跑到身侧停住,将马云璐所在的这支小小队伍包围在中央。他们这一切进行的那么井然有序,无论人马都没有发出半点杂乱的喧嚣。马上的骑士个个身披黑袍,铠甲和兵刃在朝阳下灿灿生光,每人的胸甲上都有与那黑旗相同的黄色怪兽花纹。
马云璐虽也见过千军万马的模样,却还头一次看到这么整齐的阵列,心下不免惴惴不安。
旗手向左右分开,数十骑空群而出,众星捧月似的环绕着一人靠拢过来。
马云璐屏住了呼吸,其他人在视野里都消失不见,眼睛里只留下了那个朝思暮想的人。
尽管周围都是甲胄鲜明的骑兵,但身为主帅的真髓却没有披甲,身上还是那件略显陈旧的黑色的大氅,头发也没有仔细整理,而是随意在脑后打了个结,骑着一匹栗子色的战马。虽然军旅生涯劳苦,他的面颊上却有了血色,看来伤势已经彻底痊愈了。几个月不见,下巴和嘴唇上也长出了半寸多长的浓密髭须。
惟一没有变化的,就是那双神采依旧的眼睛。
他先向贾诩等人一一打了招呼,寒暄了几句,然后来到马云璐的面前。
她咬紧了嘴唇,脸红了起来,赶忙低下头。
“马姑娘,你好像瘦了很多啊。”他仔细地看着她,仿佛任何细节都收在了眼里,“是沿途过于劳累了罢?等到了洛阳之后先好好休息两天,然后我就派人护送你去河内郡,马超现在就在那里。”
自那一晚从安罗珊口中得知了真髓的身世,马云璐就觉得自己距离他较之以往又贴近了好多。听见他这么关切的语气,她心里甜丝丝的,充满了温暖之意。但想到就是在他的指挥下,无数西羌男儿化为了累累白骨,被抛弃在荒郊野外的不归冤魂,顿时觉得彷徨迷茫,脑子里一团混乱,不知该如何面对他才好。
她再也忍不住自己的泪水,一面擦拭,一面哽咽道:“不用了,我想早点回去。”
“在下既然说要放人,就绝无反悔之理,”真髓显然是误会了她落泪的缘故,“在下从不食言。马姑娘,你不必为此担心,更不必哭,待一会儿先去看看你的兄长罢。”
“待一会儿?”马云璐擦了一把眼泪,用她红红的眼睛看着真髓,“马超哥哥专门来这里接我吗?”
真髓摇了摇头:“我所指的并不是马超,而是马休和马岱……他们应该也是你的兄长罢?”
“是啊,”马云璐用力点头,惊喜道,“接我来的,是休哥哥和岱哥哥吗?”
真髓否定道:“他们倒也都在我军中,只不过不是接你,而是同你一样,在战场上为我所俘。”
“跟我来吧,”他掉转马头,沉声道,“等进了洛阳,我就让你们兄妹见面,此后就派人将你们三兄妹还有庞德将军,一同护送到黄河北岸去。”这小姑娘单纯得可爱,自己虽不愿相欺,但说破二人是受伤被俘,难免让这少女的好心情因此破灭。心中实在有那么点不忍。
得知两个哥哥也当了俘虏,马云璐勒马呆立,心中一片茫然。她呆了半晌,纵马赶上去跟在真髓的身后。此时官道上前后左右具是披坚执锐的龙雀骑士,少女心中忽然觉得有说不出的孤寂和恐惧,觉得只有靠得真髓近一些,似乎才能有安全感。只是这种莫名其妙的感觉从何而来,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
一行人沿着洛水缓缓前行,从洛阳东南角的旄门进了城,正对着的便是太尉、司空、司徒三府的旧宅。这三座建筑物孤零零地矗立在南宫旁的广场上,围墙上都结满了青苔,屋瓦上也长出了长短参差不齐的杂草。
车马队在门口站满卫士的太尉府门前停了下来,这里已经成为了真髓的临时帅府。
“主公这一个月来整修城墙,招揽流民,看来颇有成效啊。”贾诩环首四顾,此刻正是准备晚餐之时,尽管七年前那场大火使得整个城池变成了遍布瓦砾的废墟,但此时在浑红柔和的日光下,远远望去,城中各处升起了大大小小上百处炊烟,比起自己从关中出逃初过此地时,已经增添了少许人气。
真髓先命人将马云璐领入后院休息,与她的兄长相会,然后跳下战马,闻言苦笑道:“算不上,打败河内军之后,我派人四下收拢附近的散居人口,总算集合了上千户的百姓在此居住。但近日来百姓逃走了将近一多半。真髓苦无良策,正为此伤透了脑筋——秦长史怎么没有来?”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