识分子来说,出世和入世并不矛盾,而且,这样的方式在绝大多数时候,他们还能处理得相当完美。他们一方面能很认真地度过自己的人生,积极进取,孜孜追求;同时,他们又拥有浪漫主义的情怀,有着退一步海阔天空的自我安慰。这种智慧的平衡术使得心灵健康豁达,很少有那种一意孤行的孤愤和痛楚。李鸿章同样也是如此,在大部分的时光里,李鸿章一直忙于事务而显得异常入世,而此时在贤良寺,读着庄子,想着自己人生所走过的轨迹,李鸿章心里自然有很多感慨,其实在他内心深处,也一直是有着出世的愿望的,一直向往着“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的境界。
李鸿章又认真地拾起他的书法了。李鸿章的书法写得很好,他师从曾国藩学习过书法,尤其推崇东晋书法家王羲之妍美畅达的风格,李鸿章的笔力苍劲沉稳,文字结构缜密,字体隽秀挺拔,直接而又自然地流露出自己的真性情。曾国藩曾评价李鸿章的书法:“观阁下精悍之色露于眉宇,作字则筋胜于肉,似非长处玉堂鸣佩优游者。”在贤良寺的日子里,李鸿章更是把每天练书法的时间增加了很多,他几乎每天上午要临摹颜真卿的《争座帖》和王羲之的《兰亭序》、《圣教序》。一边写,一边细看默思,努力品味内在的风骨,就这样,一写,就是好几个时辰。经过一段时间的休养,李鸿章的伤势明显好起来,精力也变得旺盛了。他的饭量也变得很大,正餐完毕,李鸿章还要喝一碗稠粥,饮一杯清鸡汁,过一会再饮一盅以人参、黄芩等药物配制的补品。饭后,他的仆人便会悄无声息地走上前,给他褪下鞋子,用手轻轻地给他按摩双足。等到李鸿章睁开眼睛,仆人知趣地退下。李鸿章便进屋睡上一两个时辰。午觉过后,李鸿章又会在院落里走上一走,回到客厅里接待一些来访的人士,有时候,他会坐在客厅的椅子上闭着眼思索着什么。至于晚餐,则是简单的,他只是稍稍地吃一点东西,便让幕僚们自便,自己也稍稍地看会书,写写信,便早早地就寝了。
但李鸿章从未放弃对外部世界的警觉,这时候的李鸿章就像一个潜伏于山洞里的病大虫一样,森林里的一举一动,无不在它的掌握之中。与此同时,森林里面的其他动物也没有忘却这个暂时退出江湖的病大虫,它们同样也寻机如何出击,以便乘人之危,给对手致命的一击。
专制制度就像充满凶险的黑森林,虽然看似平静,其实凶险和邪恶无所不在。在这样的专制制度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一直是错综复杂的,真实的情况总不如历史书籍所撰定的那样鲜明,更多的时候,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更像是用稠稠的糨糊黏在一块无法分得清楚。对于朝廷官员来说,没有一生一世的对手,也没有永远的朋友。绝大多数时候,人与人之间表现为利益冲突,表现为政见不同,或者表现为争风吃醋明争暗斗。每个成功的官员都是非常好的杂技高手。李鸿章与翁同之间,同样也体现了这种人际关系的复杂性。这两个晚清时代的重臣之间既合作,也矛盾。与李鸿章一样,翁同也算是晚清历史上一个难能可贵的人才,饱读诗书,文人气极重;但与李鸿章相比,在翁同的身上,那种传统士大夫的书卷气和迂腐气更重,也更为狭隘。李鸿章与翁同之间就个人来说,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恩怨,很多书籍上所说的李鸿章曾帮曾国藩起草弹劾翁同一事也并不成立,而且,从世交的角度来说,李翁之间还是有渊源的,论师门辈分,李鸿章是翁同父亲翁心存的小门生。李鸿章的母亲谢世,翁同还亲书挽联:“八十三年,极人世富贵尊荣,不改勤俭行素志;九重一德,为贤母咨嗟震悼,要全忠孝济时限。”李鸿章与翁同之间的矛盾,可以说,是性格上的差异,气味的不太相投;但最主要的,还是在朝廷中的地位、权力和利益争斗。存在决定意识和想法,在竞相争宠的专制格局下,处于同一个平台上的大臣们所进行的明争暗斗,已是这种游戏规则中司空见惯的事了。
第十章 梦醒时分(3)
当年户部尚书翁同克扣北洋水师的军饷,除了讨好慈禧之外,也是不愿意看李鸿章的实力无限壮大。翁同在北洋水师最需要资金的时候向皇帝上书,在两年内不再对北洋水师拨款,也出于同样的心理。政治的本质就是对权力的控制,专制制度更不例外,玩的都是此消彼长的规则。等到甲午战争爆发,翁同与李鸿章由于出发点的不同表现出政见的不同——翁同呼吁决一死战,他不能忍受李鸿章拥兵自重却不出兵打仗;而李鸿章却深知两国实力悬殊,不想打这场必输之战,更不想输掉自己的老本。甲午兵败,李鸿章受命担任朝廷全权大臣赴日谈判,翁同当然知道此去对李鸿章意味着什么。而李鸿章自然也知道这是刀山火海,更是一盆脏水,李鸿章便向朝廷建议与翁同一同赴日。翁同死活也不肯与李鸿章同行。等到李鸿章代表朝廷签订《中日马关条约》灰溜溜地回到国内时,翁同义愤填膺,慷慨陈词,当即写了一首《失鹤零丁》的诗,在大街上广为张贴。诗的中心意思是丢失了一只漂亮的鹤,内眼人一看就知道翁大臣是在以鹤来比喻辽东。
有一天,袁世凯来到李鸿章的贤良寺。袁世凯一直是李鸿章的老部下,正是李鸿章对袁世凯的提携,才使得袁世凯从少年得志,青云直上。稍作寒暄之后,袁世凯即吞吞吐吐地劝说李鸿章打报告告老还乡。李鸿章一下子就看穿了袁世凯的意思,他是在为翁同当说客,目的是让李鸿章让出清廷最高级别的文华殿大学士的位置。没等袁世凯说完,李鸿章气不打一处来,大声呵斥道:
慰迁,尔乃来为翁叔平作说客耶?他汲汲要想得协办,我开了缺,以次推升,腾出一个协办,他即可安然顶补。你告诉他,教他休想!旁人要是开缺,他得了协办,那是不干我事。他想补我的缺,万万不能!武侯言:“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这两句话我还配说。我一息尚存,决不无故告退,决不奏请开缺。臣子对君上,宁有何种计较?何为合与不合?此等巧语,休在我前卖弄,我不受尔愚也。
袁世凯诺诺告辞后,李鸿章仍不解气,仍对亲信幕僚们说了一番气话:
袁世凯,尔不知耶?这真是小人!他巴结翁叔平,来为他作说客,说得天花乱坠,要我乞休开缺,为叔平作成一个协办大学士。我偏不告退,教他想死!我老师的“挺经”,正用得着,我是要传他衣钵的。我决计与他挺着,看他们如何摆布?我当面训斥他,免得再唣。我混了数十年,何事不曾经验,乃受彼等捉弄耶?
李鸿章发脾气时颇有点官痞的味道。也难怪,对于权谋与世俗,富有草根经验的李合肥从不陌生。况且数十年的官场经历,李鸿章早已练就了一身的金钟罩与铁布衫功夫。他对于这个制度的本质看得太清楚了,也太清楚这个体制里的人心,知道其中的暗礁与险滩,也知道其中的温湿暖流。
这一段话见于吴永的《庚子西狩丛谈》,吴永是曾国藩的孙女婿,在很长时间里,一直跟随李鸿章的鞍前马后。吴永对于这段话的记录,应该是真实的。
就李鸿章而言,他算是一个政治斗争的老手了,现在赋闲于贤良寺,对于他,当然不甘心放弃自己手中的权力。多年的斗争经验以及历史教训告诉李鸿章,对于一个手握重兵的大臣而言,一旦手中失去了权力,那便是别人砧板上的鱼肉。权力,只有权力,才是足以可恃的,至于其他,都是无足轻重的。这么多年浸淫于权力的便利,领受权力的恩惠,对于李鸿章而言,他已经有着十足的毒瘾了。虽然有时候李鸿章也会感叹权力的麻烦,感叹权力的危险,但就他本身来说,这么多年来,权力在他的身边无所不在,已经与他合而为一了,而他已经习惯了那样的生活,已经离不开那样的生活方式了。
在这样的时候,李鸿章充分展示出他的毅力和韧劲了。李鸿章从曾国藩的身上学得了“挺”的重要。曾国藩对于坚忍不拔最有心得,他曾经写作了《挺经》一书,总结了自己在劣境中战胜困难的心得。李鸿章当然是深得曾国藩的“三昧”的。在他看来,作为一个在政治舞台上亮相的人,“挺”是必须具备的,并且,这样的“挺”不单单指的是意志,还有处事的方法、处事的原则等等。贤良寺这一段时光,李鸿章正是以自己的坚韧来挨过人生的低谷期。
第十章 梦醒时分(4)
李鸿章蛰居在贤良寺的同时,在京城,正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中日马关条约》激起了中国民间的公愤,由广东举人康有为领衔签字、联名达1200多参加最高级别考试的儒生,上呈给皇帝一个“万言书”。虽然最新的研究成果表明,康有为并没有领导过一次大规模的“公车上书”,所谓的“公车上书”只是康有为自吹自擂的托大之辞。但可以肯定的是,康有为本人给光绪皇帝上了不止一次的奏折,强烈建议清政府进行改良。康有为还为光绪提出了很多改良的建议,这些建议内容包括:要求废止和议;首都由北京迁至内地,以便继续抗战;实行各项改革以延揽人才,制止腐化;提倡现代学术,建设国家经济等等。
现在看起来,康有为关于改良顺应了民意,但他的很多建议都显得生吞活剥,在当时,康有为的思想并不成体系。比如说康有为的改良的理论基础,追溯到后来,竟然是孔子的大同思想;又比如康有为主张立孔教为国教,明显有着生拉硬拽的痕迹,一个入世的主张哪能成为宗教呢?再就是,康有为主张在国内迅速建立起国会,但对于国会的运转模式,他并没有深入的研究……从目前的资料看,我们很难找到康有为思想系统的脉络,也许最直接的看法是,康有为最中心的思想最接近于社会达尔文主义。从思想和行为方式上来说,康有为做一个破坏者还可以,但要做一个系统的建立者,无论是从认识上还是思想上,他都差很远。
但当时康有为和他的追随者的确把局势弄得风生水起。中国当时的局势,以及康有为们改良的激情,使得整个社会各方面的势力都变得蠢蠢欲动。康有为在1895年写道:“中国在道理、制度和文化上是世界上最高尚的……只因风气不开,人才缺乏,不得不备受侵略和凌辱……中国危在旦夕……人心惶惶……我们自己如不团结一致……则呜呼!我们的神圣种族将不可言,全然不可言矣!”康有为的呼吁无疑是极富有蛊惑力的,那时的中国,的确到了“病急乱投医”的地步了。
变法草率鲁莽的开头,似乎从一开始,就决定了这场政治事件必定演化成一场乱哄哄的闹剧。情形正如李鸿章们担心的,数千年的规矩,岂可以说变就变。对于有着五千年文明史的中国,这种大张旗鼓的维新和变革就显得更加困难。五千年的文明史使得这个国家的文化尤其矜持,它们一直不屑且不善于进行改变。中国文化一直缺乏深入的探索和科学精神,她更习惯的是回首,津津有味地品味着往昔时光,即使是向前,也希望是从过去的岁月中找到一个坐标。更何况,改革和推进一直是冒着很大风险的,而中国制度本身的弱点往往容易使一种政策在推进过程中变形扭曲;中国文化思维方式中缺乏理性的习惯,缺乏科学的保障,无疑又使改革的风险增大。在实施过程中,往往由于一厢情愿而使得改革扭曲变形,脱离初衷。正是因为如此,中国的每一次激进的改革都显得步履艰难,阻力繁多,而在实施过程中又容易变形扭曲,背离初衷。结果,在这种情形下的改革有时候反而使得矛盾丛生,进行不下去。不是螺旋上升,反而呈现出螺旋式下降的局面。
这一点,只要将戊戌变法与日本的明治维新稍作比较就可以看出,日本在明治维新前,曾派有一个使团周游列国,学习达一年之久,而在中国呢?在这样的变法与改革中,根本就没有周密性,也缺乏通盘考虑。不仅光绪皇帝一厢情愿,而他所“依靠”的几个干将也高明不了多少,康有为对于西方思想的实质其实也缺乏了解,难当大任,按照梁启超后来的说法,康有为并没有读过什么西方哲人的书籍,只是“暗合”,他的论据之本,还在于《论语》。这样的情景就相当搞笑了。与此同时,谭嗣同又过于激进,明明是依靠皇帝进行的自身的改造,他却要“誓杀天下君主,使流血满地球”,迟早一天,连皇帝的脑袋也是要砍的。这样幼稚的做法,似乎从一开始,就决定变革矛盾的激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