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蔡登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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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场白 撕碎了又拼贴
一九九五年中秋前夕,张爱玲以她独特的方式,告别人世。
一时间“满城争说张爱玲”。
一篇锦瑟解人难,重读张爱玲亦非易事。
从史料或文本上重新地“发现”她,该是一个窗口,藉由此你才能看到无边的风景!不知从何时开始起沉迷于茫茫史海中,寻逡那碎瓦残片。只想从那零星的史料中,去认识那历史的原状,去触摸传主当年的脉搏,去感受他们的岁月烟云。尤其是在从事多年的影像工作后,对于昏黄的照片、苍老的往事,顿时能感受到历史斑驳的残影。
于是用文字、用影像,捕捉着、记录着这些人和事就成了挥之不去的梦魇,时时缠绕着我。“今天不做,明天就晚了”的声音一直回荡在耳边,如影随形。于是我屈服了,带着成堆的资料,带着纸和笔,也带着摄影机和录影带,从北国到江南,从东瀛到欧美,我们如一群狩猎者,追踪着半世纪前传主走过的足迹,记录下他们当年的点点滴滴。时光仿佛回到了从前,我们看到他们的身影,如斯地鲜活!如斯地动人!一九九五年中秋前夕,张爱玲以她独特的方式,告别人世。“临水照花人不见,满城争说张爱玲”,整整一两个月的时间,报章杂志、电视电台争相报道凭吊,当代中国作家的死后哀荣,莫过于此了。
而早在一九九三年我们筹拍“作家身影”一系列中国现代作家的传记纪录片时,张爱玲就成为我们的传主之一,“采访到她本人”就成为我们无时无刻挥之不去的诱惑,尽管是惊鸿一瞥或寥寥数语,只要能够留下她悠悠的身影,就已弥足珍贵了。
于是我们透过《皇冠》杂志社的协助,转寄上我们的企划书以及一封长信。经过了数个月,我们突然接到来自洛杉矶西木给导演雷骧的传真,内容如下:雷骧先生:
收到尊函,感到非常荣幸。苦于体力精力不济,自己的工作时间都已经缩减到实在无法交代的程度,电视影集只好援引制片家高尔温那句名言:“把我包括在外。”仔细看了您寄来的企划书后又充分考虑过,所以没能照您所嘱从速答复,希望没太晚耽误计划的进行。您节目内要用《对照记》里的图片文字,本来不成问题,可径与皇冠接洽,当然光用它根本用不上。惟有遥寄最深的歉意。
匆此即颂
大安
张爱玲传真的日期是一九九四年的八月十八日,虽然张爱玲婉拒我们的采访,但我们从来就不曾放弃这念头,我们一直“遥寄最深的希望”,直到一九九五年九月初,张爱玲被发现在寓所去世的数天前,也是她真正告别人间的三天后吧,我们在台北和庄信正先生碰面,面对我们的恳求,他答应回美国后一定打电话给张爱玲,希望能促成“张爱玲入镜”这件事。对于庄信正的承诺,我们寄予最深的厚望,因为他是张爱玲晚年最接近的人。当然这希望后来是落空了,因为就在当时,张爱玲的亡魂正在窃笑我们的“多情”呢。当然张爱玲还未完,一九九四年冬我们在上海拍下张爱玲的住所和她所描写的十里洋场,即使半个世纪之后,景象仍历历在目:公寓的阳台、夜营的喇叭、回家的电车以及那“像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泪珠,陈旧而迷糊”的月亮。然后在上海档案馆——那放租界建筑图的地方,我们意外地找到一九三七年圣玛丽亚女校的年刊《凤藻》,看到了张爱玲的高中毕业照,还有她的性向测验。于是我们知道十七岁的张爱玲,最喜欢吃“叉烧炒饭”,最喜欢“英王爱德华八世”,最怕“死”,最怕“一个有天才的女人忽然结婚”,最常用的口头禅:“我又忘啦!”最拿手的好戏是“绘画”。因此当我们后来再翻到《传奇》小说集,看到那些出自她亲手绘制的插图时,我们已不再感到讶异了,因为在十七岁时,早熟的天才,已露锋芒。
柯灵先生在《遥寄张爱玲》中提到:“偌大的文坛,哪个阶段都安放不下一个张爱玲;上海沦陷,才给她机会。”是的,张爱玲确是只在那几年间闪了一下光,倏起倏灭。柯老谈到他初见张爱玲及与她交往经过,如数家珍,娓娓道来;相对于柯老的侃侃而谈,桑弧却以“因为几十年没通音信了,我很难发表意见,我不准备谈”轻轻带过。一九四六、四七年间,张爱玲与桑弧合作《不了情》、《太太万岁》两部影片,一编一导,合作愉快,如今却多所隐讳,个中的信息,终究令人难以索解。
在香港,宋淇(笔名林以亮)夫妇,与张爱玲的交往最深,那是一九五二年张爱玲由沪来港后,“晤谈之下一见如故,终于成为莫逆之交”,四十余年如一日。因此宋淇的《私语张爱玲》、《张爱玲语录》等文章,就真实地刻画出张爱玲的另一个面影,而能访问到宋淇夫妇,就成为我们每经香港时的最深期待。因为在这之前透过友人的相告,得知宋淇先生长期卧病,甚至得借助氧气罩维持生命,于是我们只有一次一次地等待奇迹出现,但最后还是落空了。在张爱玲辞世的一年后,宋淇先生也因慢性肺气肿病逝于香港,享年七十八岁。
而在一九九四年冬,我们在北京拟采访夏衍先生,请他谈谈一九九五年七月在上海召开第一次文学艺术家代表大会,张爱玲在他关照下应邀出席的景况。拍摄前一天,秘书告诉我们夏衍先生身体有点不适,要我们下次再拍;没想到两个月后夏衍先生就因病去世,当然也来不及告诉我们,当时他的爱才、惜才之情。
“快,快,迟了就来不及了,来不及!”这是张爱玲心中经常的催促声,又何尝不是我们的催促声!若时间能够暂时停止,让我们拍下夏衍、宋淇的旁述,那张爱玲的身影,无疑地将更加鲜活起来。
从《流言》、《传奇》、《对照记》等作品文本,再加上亲友的旁述、学者的评论,我们试图勾勒出一个张爱玲的身影,即使只像她在《流言》一书的自画像一般,或可稍解张迷“看张”的欲望!斯人已逝,传奇未完,曲终不见,只留下苍凉的手势!一九九七年中秋前夕,为纪念张爱玲逝世两周年,写下上述的部分文字,原以为从此作别张爱玲;怎知再重读张爱玲的作品文本时,在文字与文字、行距与行距的“缝隙”间,发现许多先前所忽略的讯息,而这些讯息又构成解读张爱玲的“符码”,于是狠下心来撕碎了前人为张爱玲所绘的画像,再重新拼贴,发现了另一个张爱玲!
人们常说“文如其人”或“人如其文”,但在这“文”与“人”之间,仍有着千丝万缕的纠葛。不论过去、现在或未来,不论任何人,都不可能完全掌握“文”,只能无限地走近;至于“人”之相知,难也。作家的自白、亲友的旁述、评论家的月旦,似乎只能得到一个侧影,而非全貌。
当然,就一个历史人物而言,一旦他进入传记领域,他的“真实”,永远不会是绝对的,这种“真实”,只能是传记作者在各自的创作过程中,所表现出的“真实”。不同的作者,可以写出不同的传记,但它们都不可能是传主唯一的真实。因此从作品中去探求作家的内心,有时反而更可靠些,因为创作常常是作家内心隐情的抒发,那些在实际生活中遭受压抑的情节,那些被埋在心腑而无法实现的欲望,那些直面人生时软弱卑怯的刹那,常常会从他们的笔端不经意地流露出来。尤其是像张爱玲这种不断地改写自己作品的作家,在历次增删之中,又常常偷渡自己的灵魂,甚至可从此窥探出她感情的陈迹残影。惟有抓住作家的这种内心的隐秘之处,我们才能逼近他们的灵魂。
另外“还原传主的历史现场”亦是探求真相的不二法门。我们常发现诸多论者常“以今视昔”,因此尽管他们夸夸其谈,但总不得要领,更无法探骊得珠。逝者如斯,但每一过往的江水,都不同于以往,正如灿烂的阳光,每天都闪烁不同的光芒。
在岁月的淘洗中,往事已苍老,浮云也沧桑。简单的、无意识的、偶然为之的某一历史瞬间,也许被后人解说得无比复杂而意味深远;错综复杂、影响巨大的事件,却又可能被视为林间随意飘过的一阵清风。历史的解索本非易事,因此重回故纸堆中,翻寻悠悠的往事,回溯过往的恩怨情天,探本究源,才可以逼近他们的真实生命!一篇锦瑟解人难,重读张爱玲亦非易事,从史料或文本上重新地“发现”她,应该是一个窗口,藉由此你才能看到无边的风景!
第一章 最后贵族的记忆与鞭笞1
祖父、祖母甚至李鸿章带给张爱玲的,只是贵族的血液而已,虽然这种身分是她需要的,但跟随而来的却是更多“最后贵族”的腐烂窒息的气味。一九四四年三月十六日在上海“新中国报社”召开的“女作家聚谈会”,当时参加的女作家有:张爱玲、苏青、潘柳黛、关露、汪丽玲等人。席间苏青谈到女作家生活狭窄,取材不能广泛,总是拣自己熟知的东西来写。张爱玲便接着说:“女人活动范围较受限制,这是无法可想的,幸而直接经验并不是创作题材的唯一源泉。”而当主持人鲁风问她如何取材时,张爱玲回答:“也有听来的,也有臆造的,但大部分是张冠李戴,从这里取得故事的轮廓,那里取得脸形,另向别的地方取得对白。”而两个月后,她发表在《新东方》月刊第九卷第四、五期合刊一九四四年五月十五日出刊。上的《自己的文章》一文中也说:人是生活于一个时代里的,可是这时代却在影子似地沉没下去,人觉得自己是被拋弃了。为要证实自己的存在,抓住一点真实的,最基本的东西,不能不求助于古老的记忆,人类在一切时代之中生活过的记忆,这比瞭望将来要更明晰、亲切。张爱玲在说这些话的同时,几乎已写完她《传奇》中的故事,因为再经三个月后,她的短篇小说集《传奇》就正式出版了。
学者余斌在《张爱玲传》中说道:“《传奇》中姚先生的家,川嫦的房间等等,做为故事展开的具体环境单个地看,并没有什么超出特定地点、场所的意义,然而当它们与《倾城之恋》中的白公馆,《金锁记》中的姜公馆,《茉莉香片》中的传庆家,《留情》中杨太太的府第等等,由于一种内在的相似性,在读者的心目中相互重叠,发生关联,构成一个独特的‘世界’时,每一个具体环境就在作者统一的命意下获得了超越自身的新的意义。一个场景如果重复出现,它就有可能变为一种象征。上面所举各篇小说中的具体环境当然不是同一个,然而它们内在的相似性——都是没落的旧式家庭,更重要的是,它们有同样灰暗的色调,同样腐烂的,令人窒息的气味——又使人们可以将它们当作同一个来看待。”而这没落的旧式家庭指向张爱玲的家庭,甚至更可扩大到整个家族。张爱玲的祖父张佩纶,字幼樵生于一八四八年,卒于一九三年,出身于“士大夫”之家,中举人,点进士,从翰林院的庶吉士进至侍读,后升署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是清末同光“清流派”的中坚人物。一八八四年,法国军舰进犯中国南部沿海,在总理衙门任职的张佩纶受命会办福建海疆。他在福建海岸修筑炮台,对法国军舰的入侵进行了一个月的抵抗,然而最后中国水师战败,张佩纶被解职,流放边塞张家口。当时已于五年前病逝的元配朱芷芗所生的儿子志沧、志潜(仲炤)和继室边粹玉并未随行。
一八八六年,边粹玉在京病逝,一八八八年张佩纶戍满,在四月十四日返抵津门,在李鸿章都署内协办文书,掌理重要文件。据同年四月二十七日李鸿章致台湾巡抚刘铭传函中说:“幼樵塞上归来,遂托姻亲,返仲萧于张掖,至欧火于许昌,累世旧交。平生期许,老年得此,深惬素怀。”由此观之,张佩纶在返津不到半个月,就与李鸿章的女儿李经(菊耦)订妥姻缘。那年张佩纶四十一岁,李菊耦二十三岁。
第二章 最后贵族的记忆与鞭笞2
李菊耦是一名才女,结婚之前,为李鸿章审看、整理公文,相当于私人秘书。婚后他们曾过着一段“诗酒唱随”的幸福生活,我们从张佩纶的《涧于日记》中可看到“午后与内人论诗良久”;“雨中与菊耦闲谈,日思塞上急雹枯坐时不禁心怃然”;“合肥晏客以家酿与余、菊耦小酌,月影清圆,花香摇曳,酒亦微醺矣”;“菊耦小有不适,煮药,煮茶,赌棋,读画,聊以遣兴”;“菊耦蓄荷叶上露珠一瓮,以洞庭湖雨前沦之,叶香茗色汤法露英四美具矣。兰骈馆小坐,遂至夕照衔山时,管书未及校注也”。据张爱玲的弟弟张子静说:“李鸿章为了爱女,就设法让他们搬到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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