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父亲呢?”
“不知道。我从记事的时候起,印象中就没有了父亲。我妈妈不充许我们提起他。”
“你们?”
“我和我妹妹。我们甚至不知道他是死了还是活着。妈妈在我小的时候就不断地对我说男人都不是好东西。这是她的口头语,一说,就说了十几年。多年的单身生活让她多少有些神经质。”
刘泉静静地听。
“小学三年级那年,老师布置了一篇课文,叫《我的爸爸》,我写了一篇,结果竟然还成了范文。老师在课堂上读,读着读着竟然读哭了。当时我也哭了,同学们也哭成了一片。他们都被我那篇文章感动了,一个父亲在远方默默地爱护着他的女儿,因为在地质队工作,他一年只能见上女儿一面。开家长会的时候,老师对我妈妈提起这件事,妈妈听了非常愤怒,她对老师说,我根本就是在撒谎。我两岁那年就被父亲遗弃了,我根本就不可能对父亲有任何印象。回到家,妈妈狠狠地打了我一顿。直到打得我跪在地上认错,承认我撒了谎。”
刘泉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心情沉重地听着。
“十三岁那年,我被家乡的县舞蹈团看中,开始学舞蹈。那一年,我第一次被男人强奸。我们的老师。”
“第一次?”
“是的。第一次。后来,还有第二次,第三次,第……印象最深的一次是我到北京之后,我穿的细跟的高跟鞋几乎把那个男人的腿都踢破了,可是,最后,还是让他得逞了。”
“你憎恨男人是吗?”
“是。一直是。深深憎恨。”
“可是,我……和你在一起却完全没有这个感觉。”
“最开始,那是我装的。不就是为了讨你们的欢心吗?”
刘泉倒吸了一口冷气。
“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刘泉痛苦地说。
“让你了解我多一点。”
“别这样,回忆那些事不但对你自己是残忍的,对我也很残忍。”
“你还爱我吗?还想娶我吗?”
刘泉被深深地刺痛了。痛得不知如何是好,现实世界在他的眼前被内心疼痛突然搅得感觉是如此非现实。
2
他们在午夜到达。在楼下,停好车,两个人一直处在一种沉默的对峙中。刘泉不开口说话,于是苏琳也不再说话。
小区里的街灯在浓浓的夜色中显得非常昏暗。这个时候,居民们大部分都已经入睡了。那幢高层公寓黑乎乎的,在夜色中,就像是一口巨大的棺材。
进单元门的时候,苏琳突然冷笑了一声。
“当心。也许就有警察守在家门口,等着我们呢。”
刘泉果然被惊了一下。
他叹了口气。
电梯门打开了,两个人走进电梯。苏琳目光阴郁地盯着电梯镜中的自己。
“不知道为什么,一回到这城市,我就有种压迫感。”她说。
刘泉没有说话。他在想,他其实是在和一个陌生女人在一起,他们要走到某个房间,同床共枕,共同生活,而那完全是一个陌生女人。
想到这里,刘泉内心中陡然有了一种恐惧感。莫名其妙的恐惧感。
电梯门打开的时候,刘泉下意识地让苏琳先走。完全是下意识地防范举动。清醒过来后,刘泉觉得自己的举动有些好笑。
苏琳径直走出了电梯。刘泉默默跟在她的身后。
需要在楼道里拐一个弯才能到达刘泉的家门口。苏琳转过那个弯的时候,刘泉离那道弯还有一米左右的距离。
他突然听到苏琳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尖叫。由于是午夜,由于楼道的封闭和空旷,那声突然而来的尖叫像炸雷一样轰击了刘泉的大脑和身体。
苏琳的尖叫是一声有意义的呼喊。她厉声尖叫道:“你是谁?!”
你是谁?
每一个字都是用最高的女高音嘶喊出来的。
然后苏琳就突然转回了身,她猛地撞到了刘泉身上,几乎把刘泉撞倒在地。刘泉的身体晃了两晃,苏琳由于重心不稳,自己倒在了地上。
她坐在地上,依旧在向后躲闪着。
从弯角的暗影中慢慢地走出一个人。刘泉的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上。那阴影移动得是那么缓慢。缓慢得让刘泉窒息。刘泉在那几秒钟的等待中,全身都几乎麻痹了。
那是一个脸色苍白眼神空洞失魂落魄的人。
他缓缓地出现在了刘泉眼中。
“刘泉,是我。”他说。
“你,你是谁?”刘泉颤声问。
然后,他才认出来,那个人竟然是陈勇。
“陈勇?你想干什么?”
“我想找你聊聊。”
刘泉慢慢地向后退了两步。
“别怕。我就是想找你聊聊。”陈勇说。陈勇的气色好像是已经有很多天没有好好睡过觉了。一望而知,他的精神出了某种问题。
3
“你一直待在门口吗?”刘泉以绝对戒备的姿态把陈勇让进了家。苏琳给陈勇倒了杯茶,陈勇饥渴地拿起来就喝,握着茶杯的手被烫得直抖,可是嘴上却毫无感觉。
“是啊。我没有地方去。”
“你怎么不回家?”
“回不去了。我再也回不去了。”
“为什么?”
“我杀人了。”陈勇看看站在一边的苏琳。
刘泉惊得几乎从沙发上蹦起来。他下意识地往后挪了下身体。
“谁?你杀谁了?”
“我……我把罗娟给杀了。”
刘泉嘴巴张开,许久没有合上。
“你说的是真的假的?”
“是啊。我把她杀了。我回不去了。”
“你,你,你……”刘泉看看陈勇,又看看苏琳。苏琳也一脸惊恐地盯着陈勇在看。
“什么时候的事?”
“几天前。刘泉,我完了。我当时喝醉了,又嗑了药。我都不知道我在干什么了。”
刘泉紧张地看着陈勇,他不知道该说什么,说不出一句话来。
“这几天,我一直在东游西荡,不知道该去哪里。我一直在想,我可能并没有真那么做,也许我真的做了。”
“你打算怎么办?”
“我一直想自杀。我只能自杀了。”
刘泉苦笑了一下:“我认识你的时候,你就说过你一直想自杀。”
“现在,我除了自杀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你去自首吧,如果那是真的的话。如果没有那回事,你应该去精神病院。”
陈勇竟然认真地痛苦地点了点头:“好吧。”
他身体萎缩成一团,看上去,陈勇似乎无端地比平时矮小了许多。
“操!”刘泉叹了口气,他盯着陈勇,“你丫到底为什么呀?你丫有什么气不过的事呀?”
陈勇双手抱住头,突然低声抽泣了起来。
“我真是难以相信,你平时多乐观啊?怎么一下就变成这样了?”
“泉儿,你不知道,我从来没有乐观过。我只有深深的悲观。”
“你那么有前途,你何至于为了一个女人毁掉自己呢。”
“我什么都没有,除了绝望。”
刘泉不说话了。事实上,他早就隐隐约约预感到陈勇会走到这一天。他身上郁闷和焦虑的东西太多了,他的内心郁结了太多的因为自我感觉不得志而产生的愤闷。他的崩溃只需要一个引子,一个小小的引子就足够了。
“你知道罗娟喜欢上的那个男人是谁吗?”
“谁?”
“是老彭。”
“老彭?那个胖子?”
4
那个姓彭的胖子是《命犯桃花》这部戏的投资人。刘泉还记得,他第一次见彭胖子,还是陈勇介绍的。在陈勇的陪同下,刘泉和彭胖子谈了剧本的意向。刘泉还记得,那个胖子很喜欢朗声假笑。
在谈完正事后,因为胖子还在投资着一部表现流氓生活的片子,所以他和陈勇兴致极高地谈起了各自的青春往事。彭胖子摊开手掌给刘泉看,指着手掌上一道疤痕说:“不瞒你们说,从前我也是个顽主,你看,这手上的疤,就是从前抓刀刃抓的。”
“跟您比起来,我们这茬人都是小玩闹。”陈勇讨好地说。
胖子没理陈勇,接着冲刘泉说:“都是过去的事了。当时就那么个年代,不像现在。当时上学呀后来插队呀,没事干,不打架滋事才怪呢。六六年你们才就刚出生吧?”
“那时候我们还没出生呢。”陈勇笑道。
彭胖子继续吹嘘:“我年轻的时候,玩刀子在北京是出了名的,不过后来废了,脚筋让人挑了。”
陈勇于是故作惊讶,表示感兴趣:“那不是废了吗?”
“那不至于,不像传说中的那么玄。但现在你看我走路是不是有点不稳?打晃?”胖子沉吟了一下,继续道,“细算起来,我得算是第二拨下海的,当时,只要肯干,敢干,瞄准了,真是遍地金元宝。所谓平地抠饼啊,说得就是那段。那时候你们还没上学呢,你们没赶上当时,说起来我们算是被耽误的一拨人,但是我们当时的机会比你们现在多。哎,刘泉,就拿你们写东西的来说吧,倒退到我们那会儿,你肯定出大名,凭你的才华。你看跟我齐肩大的那拨作家,出了多少人啊,不分早晚地全都火过。你们成吗?不成。刘泉,你天天趴家里苦写,没用,你有才华,没用。真的。不是说你就真的没戏啊,没那意思,就是说你赶不上你上两拨的那代人了。是不是?”
“是是。”刘泉点头。
“真正感谢改革开放的是我们这拨人。”胖子长叹一声抒情,“时也,势也,你们说是不是?”
刘泉被对方的目光逼视得无奈,只好点头应承。
“我这人就是这样,现在咱是商人了,但年轻时候在黑道上混时学的规矩一点没忘。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别人要是给我玩黑的,我给他更黑更狠。不瞒你们说,商界就甭提了,在军界,警界,政界,我都有哥们儿,想玩我?到最后玩的都是自己。”说着说着,胖子突然目露凶光,凶光一闪而逝。面目重又慈祥得像个弥勒佛,恢复了儒商形象。
刘泉记得,在彭胖子面前,陈勇表现得就是个小碎催。一点也不像他平时在朋友们面前那么开朗大方。在彭胖子面前,平时貌似达观豪爽的陈勇几乎表现得近乎猥琐。
5
“不可能吧?你怎么知道的?”刘泉问。
“其实,我早就知道了。只是……”陈勇面露极度痛苦的表情,“我一直不敢去面对。我根本不敢去面对这个现实。”
“操。”刘泉叹息了一声。
“他可以把罗娟捧成明星,而我却只不过是个小导演。我们这部片子的投资搞不好都是看在罗娟的份上才有的。”
刘泉悲哀地点了点头。他多少理解了一点陈勇。理解了他从前的失眠,理解了他开朗背后的阴郁,也理解了他的崩溃。
说白了,他要不崩溃也挺难的,他一直喜欢张口闭口库布里克,科波拉,马丁?斯科塞斯,他一直以为他早晚会变成那些偶像人物,会变成大导演,可是现实却是,他只是个勉强能够在这圈子里混口饭吃的小导演,貌似强大,貌似男人,貌似有前途,一切都仅仅是貌似。
在这些“貌似”的背后,却是他作为小导演的深深的自卑。他当然也可以去搞一搞女演员了,甚至可以是一把一把地搞,可是,最终,他却连留住老婆的能力都没有。
真相总是这么残酷。尤其是夜深人静,独自面对的时候。
6
陈勇走了。失魂落魄地走了。
“你还是去投案吧。”陈勇离开的时候,刘泉这样劝说了他一句。除此之外,刘泉想不出他还能有什么出路。
刘泉和苏琳是站在窗前,看着陈勇在楼下渐渐走远,直至消失在夜色中的。
“你猜他会去哪儿?”苏琳看着窗外。
“不知道。”刘泉的脑袋里纷乱如麻。他想不通,这世界怎么了?这还是人能够生活寓居其中的世界吗?它如此混乱而使人易于崩溃。
“我猜他还会去杀人。”
刘泉看了苏琳一眼。苏琳的脸色冷如冰霜。
“如果是我,我至少会去杀了那个彭胖子。”
“你让我觉得可怕。”
“我只有从逻辑上推断。”
“你的逻辑让我觉得可怕。你的逻辑简直就像是瘟役。”
第十八章 绝对头条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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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泉觉得他想的没错。一定是有一种神秘的瘟役在他们中间悄悄蔓延,否则怎么会有那么多人一个一个地莫名死去?从那个被他撞死的女孩开始,李森林,李力,田小军,田丽,许东,罗娟。他们是被人杀死的,这可能吗?如果不是鬼魂借人之手为所欲为,就只能是那种像瘟役一样的东西杀死了他们。只不过这瘟役来自我们黑暗的内心。
现在,陈勇虽然还活着,可是,他跟死人又有什么区别?他刘泉和苏琳还活着,可跟死人又有什么区别?他们早已被那瘟役传染了,他们早晚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