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一样的荒唐经历,对田小军感叹说:
“我感觉咱们就像是四个大萝卜,大水萝卜,让人家胡乱冲洗了一通,然后又给扔了出来。”
田小军哈哈大笑:“至少把咱们洗干净了。”
“没错。把咱们的钱都洗干净了是真的。”
他们是坐着田小军新买的一辆日产天赖来的。当田小军嘟一声打开车的电子锁时,刘泉忍不住说了句自田小军拿到这辆新车后一直没机会说出口的心里话:
“傻逼才开日本车呢。”
“没错。哥们就想当傻逼。有些人想当傻逼还当不上呢,他们最多也就开开奥拓。”
这里面,只有刘泉是开奥拓的。这里面,事实上,只有靠写字为生的刘泉最穷。
完全是鬼使神差,刘泉趁着酒意一把夺过了田小军手中的车钥匙:“今晚上让哥们也过过当傻逼的瘾。”
“操,你来你来,随便撞。哥们儿这车反正上的是全险,我无所谓。过两年反正我还得换车呢。”田小军一边说,一边无奈地看着刘泉手中的车钥匙。
“对。你再换辆丰田陆地巡洋舰,争取变成个更大的傻逼。”刘泉说着,坐进了驾驶座。
当打着火,启动车的时候,刘泉怎么都不会想到,前面等待他的不是回剧组的雨中夜路,而是暴雨中,他最黑暗的命运深渊。
“哥们儿,你喝了酒,可别走大道。咱们走小路吧。”副座上的田小军提醒着刘泉。
“操,这点儿警察早回家睡了。而且还下着这么大的雨。”
“还是走小路吧,见小路就拐,越黑越好,万一让巡逻车逮着咱们就完了。咱这可不是一般的酒后驾车,咱们这可是酒醉驾车,要吊销驾照的。”
后座上的李力和许东听田小军这么说,同时笑了:“多大的酒都给心疼醒了。”
刘泉后来已经想不起来他为什么要选择那条连路灯都没有的小路了。他们就是那么鬼使神差鬼迷心窍,对死神冥冥中的召唤毫无预知。
没有路灯,刘泉只好打开了远光灯。可是,路总是看不清。好几次,他都感觉前方似乎有人,踏完刹车,才知道是某种错觉。
车咯噔咯噔地,像只兔子在蹦似的在路面上行驶着。
“操,你丫会开车吗?”后座的许东被晃得实在忍受不住,不得不发表自己的不满了。
刘泉实在想不起是怎么出的事了。他想他一定是被酒精弄得迷糊着了几秒钟。睁开眼的时候,他只记得看到一个白色的影子嗖的一下,以极快的速度向自己飞来。
砰的一声响过以后,刘泉最真切的感觉是,那不是影子,那是一具真实的肉体被自己撞飞了出去。即使这样,刘泉依旧没有刹车,他的脚像粘在了油门上,怎么都拿不下来。
车刹住的时候,刘泉知道已经晚了。车子像是冲过了马路牙子似的颠了两下。凭感觉,他不但把那人撞飞了,而且还在那个人的身体上辗了过去。
刘泉眼前立刻就是一黑。
两年前,刘泉第一次摸方向盘的时候,他想象过也许某天自己会因为开车而惹上些麻烦。他想象起撞人这类交通事故时,总是首先想到医院,想到赔偿医药费,想到事故受害人一方或多或少的敲诈和纠缠。所以,事实上,他一直开车非常小心。两年来,他从来没有追过尾,甚至连红灯都没闯过。
没想到,这一次,他从前所设想的那些麻烦一概都没有出现,他竟然直接把人撞死了。而且是结结实实地给撞了个稀巴烂。
刘泉走出汽车,看到死者在自己的后轮部位,脑袋正好被前轮辗过,停在后轮的位置上。那是一个女孩,因为脸已经没有了,所以无从判断她的年纪,她穿了一身洁白的衣裙,短短几分种,上面已经被喷涌而出的鲜血浸得仿佛国画上的乱梅配山水了。
那个女人的脸完全变形了。借着那辆日产天赖的尾灯红光,刘泉看到了他今生所能看到的最恐怖的一幅画面。
张开的惊恐的变形的嘴。
粉碎的鼻梁,被压力挤爆的眼球。
那已经不再是一张人的脸了,在尾灯的红光映照下,那简直就是一盘西红柿炒鸡蛋。
女孩的裙子可能是在被撞出的瞬间兜了风,现在乱七八糟的盖在她的前胸,裸露着两条肉感的大腿。她的一条小腿被车轮辗断了,莫名其妙地跑到了尸体的两条大腿中间。
刘泉估计自己的脸色应该很差,因为他看到田小军,许东,李力,每个人的脸色都是失血般的惨白,怎么看都像是太平间里尸体的脸色。
刘泉傻了,回头问田小军:“怎么办?”
田小军比刘泉更傻,毕竟车是他的,是他新买的,屁股还没坐热呢,刚刚不到一个月,就出了这事。
“操!”田小军嘟囔了一句,脑子一片空白。为了一时的仗义,这下算完了,车主的连带责任不算,关键这车以后他可还怎么开?这可是凶车啊。
“跑吧。”这句话是李力说的。
李力说:“跑吧。跑了算了,反正也没人看见。这种地方,不会被查出来的。”
“上车。上车赶紧走。”许东也反应了过来。
只有刘泉没反应过来:“尸体怎么办呢?给她搬哪去啊?”
“操,你问我我问谁去啊。你丫爱搬哪搬哪,你要是喜欢搬回你们家吧。”田小军已经返身往车里走了。今后,他不会充许刘泉再摸一下他的车了。
“去你大爷的!”刘泉忍不住愤怒地骂了田小军一句。
怎么知道这具令人毛骨悚然的尸体不会自动地跟着刘泉回家呢?做朋友的,这个时候,说这种话,难怪刘泉会发作。
田小军站住了,他看看刘泉,以更抓狂的眼神盯着刘泉:“我去你大爷的!”
似乎还不解气,田小军又更加凶狠地接着骂道:“我操你祖宗八代!”
刘泉没再还嘴。片刻,刘泉看看田小军:“算了算了,上车算了。”
“算了你大爷!”田小军不依不饶,继续凶狠地泄愤:“你妈逼不是你丫的能出这事吗?哥们儿他妈的算是让你害了。”
雨越下越大了。雨点打在车窗玻璃上的声音让刘泉有种生命走到终点的幻灭感。他坐在车后座,闭上眼睛想静静神,那张被车轮辗变形的女人的脸立刻清晰地出现在了他的脑海中。
“还我命来!还我命来!”
5
《命犯桃花》剧组设在城郊一家残破的小招待所的第三层。刘泉的房间在楼道的最深处。
当刘泉回到房间,躺在床上的时候,他已经像患了强迫症一样,把那张恐怖的面孔不停地回想了成百上千遍。
像被菜刀拍扁的烂西红柿一样的脸。
那张脸顶在一袭白色的随风飘飘的衣裙上面。
衣裙下露着被轧断的手脚,随着衣裙不停地晃动。
那张脸上,那被轧烂的眼睛虽然无比空洞,某些时刻,在盯着刘泉的时候,还是能够发出凛冽的寒光。
“还我命来!还我命来!”痛苦的呻吟,无比凄厉,无比妖邪。
“还命啊,还命!”
那个鬼魂一般的死者飘荡在刘泉的脑海中,死死地纠缠着刘泉。
闭上眼睛,刘泉便感到她就趴在窗外,在盯着刘泉看。
有时候,刘泉又感觉她似乎是站在门外,等待着刘泉开门相见。
或者,她就躲在卫生间里,等着当面向刘泉索命:
“还我命来!还我命来!”
事实上,这是《命犯桃花》这部戏里罗娟的台词。
罗娟演的那个凄厉的女鬼就是这么出没在镜头中的:“还我命来!还我命来!”
刘泉想不明白,为什么当初在写剧本的时候,不能写点别的温和点的台词呢。现在,他写在剧本里的语句,经过罗娟的演译,变成了某种真实的力量,开始侵扰自己的灵魂深处。
6
事实上,刘泉在床上就躺了半个小时,他就重新坐了起来,穿好了衣服。他决定做一件事,做一件能够摆脱内心幻影困扰的事情。
他鼓足勇气,轻轻地打开了房间的门。
深夜的长廊竟然会显得那么幽暗,那么狭长。
刘泉轻手轻脚地往楼下走。但是,他还是感觉自己的脚步声很重。
你要干吗去?你这么做还有什么意义呢?刘泉在心里问自己。
他到了楼下,坐进了自己的奥拓车里。然后,呆了片刻,他决定还是开车回到肇事现场去看看那具女尸。
他已经想好了,他可以假装是路过的,突然发现了一具尸体,然后报案。
刘泉还记得那个出事地点。非常偏僻,是一条河边的小路。河的对岸,是一片新建的居民楼小区。河的这边,是即将拆除的旧式民房。可能那些民房里已然没有了居民。否则,刘泉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那里没有一点点灯火。
刘泉的车重新开回了那条河边小路上。那个肇事地点,他命运深渊的失足点。
当他看到灯火的时候,刘泉才知道,他已经把那条小路重新走了一遍了。他重新开到了大街上。他竟然没有发现那具女尸。于是,刘泉又调转了车头,重新去找。
还是没有找到。
刘泉仔细地回想,感觉出事地点的路边是一片荒芜的杂草丛生的空地。而来回开了几遍后,刘泉发现路边有空地的那个路段只有一处。
肯定是在那里出的事。但是,那里根本没有那具女尸!
那具面孔狰狞的女尸。
刘泉不敢下车,他坐在车上,仔细地辨识地面上是否有血迹。因为雨还是一直在下,路面上没有任何曾经有过血迹的样子。这让刘泉无比茫然。
刘泉停下车,望着黑暗中那片生长着杂草的空地。突然,刘泉有种说不清的感觉,在那草丛深处,有一双眼睛正死死地盯着自己。
于是,“还我命来”的声音和形像再次袭击了刘泉。巨大的恐怖感倾刻吞噬了他。
雨夜的荒草丛中,一个白衣女人吊着眼睛吐着舌头慢慢向刘泉走来。刘泉被吓得几乎失去了几秒钟的意识。不是幻觉,那绝对是一具真实的肉体。
嗖的一下,白衣女人的身影又不见了。淹没在了黑夜中,淹没在了荒草丛中。
“还我命来……还我命来……”
刘泉直接挂上了二档,然后小车箭一般地飞驰了出去。刘泉被吓得落荒逃走了。
7
她肯定是死了无疑。不可能活着。刘泉不相信一个人被轧成那个样子还能活着。难道那具女尸自己走了?或者,她当时还残留着一口气?然后慢慢地爬进了荒草丛中?
即便如此,刘泉断定,她肯定也会死在那堆荒草中。她不可能活着。那辆日产天籁的车轮整个轧过了她的头颅。
她不可能活着了。
卧室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那绝不是人类所以发出来的声音,如此刺耳、尖兀……惊叫声立刻像有形实体般填充了整个空间,给了刘泉一种极大的受挤压感。
第二章 裸身被杀(1)
1
刘泉是被楼道里的吵嚷声惊醒的。事实上,凌晨他一路心惊胆颤地回到剧组,直到天快亮的时候,才勉强合上了眼。
刘泉拿出手机看看时间,他才睡了三个小时。醒之前,刘泉正梦到自己在一个冷风呼啸的下午被绑赴刑场执行枪决。那是一片荒凉的山丘,四周全是黑压压看不清面孔的人。刘泉跪在地上,枪顶到后脑勺的时候,他一身冷汗地醒了过来。
楼道里,似乎拥堵着很多人。声音杂乱。
“有话好说,别动手。”有一个声音在高声喝斥着。
刘泉听出来,那是田小军的声音。
“你们跟我急一点用也没有,打死我管用吗?等我们制片老李来了,不是什么事都解决了嘛。钱都在他身上呢。”
这是陈勇的声音。
刘泉竖着耳朵听了一会儿,确定不是警察寻迹而来,抓捕自己的,放下心来。
外面似乎又在动手了。至少在互相推搡。有一具身体撞到了刘泉房间的门上,发出了咚的一声巨响。
“操你大爷的你丫还没完了?”陈勇的声音。
“这种事我们经多了,告诉你剧组我们也不是第一次接待,好几回了,不结账,偷偷整理好东西就撤了。这几个月的房钱饭钱让我们找谁去呀?”这是招待所所长的声音。
“我们不会干这种事的。我你还信不过吗?”这是田小军的声音。
“我他妈谁都不信,我就知道你们说好今天结账的,东西都收拾好了,人都要撤了,钱呢?”
刘泉大体上听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他从床上坐起来,点了一支烟。昨晚的事情,仿佛是梦境,若有若无。他多么希望那是梦啊。此刻,他不敢再去回想。
抽完烟,刘泉走到卫生间洗漱。在镜子中,他看到自己的气色很差。脸因为睡眠不足而有些浮肿,眼睛也红肿得几乎睁不开,眼白上的血丝多得像是得了红眼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