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尴尬地摆摆手,“不是不是,我帮你约了个记者,现在,行吗?”
九九笑了起来,“好的,多谢。”她知道他在为上次采访的事致歉。
采访很愉快,九九需要倾诉。王仲恺一直看着她和记者挥手道别,温和地笑着,她终于找不到拒绝的理由,于是大大方方地道谢上车,途中,忍不住好奇,“王总,我真的很象可慧?”
王仲恺握着方向盘,眼睛里划过一丝伤感,“是的,几乎一模一样。”
她不相信似地反问,“真的?”
他猛然想起了什么,踩了一下刹车,转过脸来,“你想看看她吗?明天下午我来接你。”
九九惊讶万分,“真的?当然。”
换裙子的时候,她忍不住陷入疑虑之中,是可慧的照片吗?心里却有一种莫名的期待。忽然间哆嗦了一下,已经消失了将近一个星期的殷红色长命锁印记,又一次凸现出来,边缘和里面的纹路似乎更为清晰,她趴过去仔细看了看,似乎是一个字,一个篆字,断断续续,用手指轻轻抚摸,一种诡异的突起,象……血管瘤。
持续了40分钟左右,皮肤终于恢复了原状,她的恐惧逐渐减少,不安却逐步上升。
王仲恺把车停在时代广场附近,带她走过透明板材铺就的广场地台,绕过音乐喷泉,转到了博物馆的侧门,于是,她看到那条黄色的横幅:安安美术作品展,心头忽然跳了一下,她知道自己在车上路过穿梭时曾经的感觉了,是这个名字,安安。
踏进展厅的刹那,她停下脚步,“王总,安安是谁?”
王仲恺脸有得色,“安安是我妻子,美术学院教师。”
她的表情一定十分古怪,因为他不解地在她脸部上下左右踆巡了几个来回,终于忍不住,“你认识她?”她摇着头,似乎掉进了幽幽的黑洞,他又追问,“听说过?还是……”
九九没有说话,却不由自主地踏进了展厅。迎面是一面高低错落的玄关,极具现代装饰艺术效果,上面是“画家介绍”,她停下脚步。
看到那张照片,她的眉头别地跳了一下,似乎回到了前一段时光。女孩头发细致地盘在脑后,纹丝不乱,眉眼细腻温和,只不过比自己更为斯文纤细,饱含书卷气,身穿中式服装,标准的古典美女。上面简洁地写着画家的基本情况,安安,1980年生,22岁,九九在心里推算着,比自己将近年轻六岁,毕业于四川美术学院。后面罗列着一些主要作品名称及获得的奖项,她无心看下去,只是呆呆地望着那张似曾相识的精致面孔,拉拉扯扯地想着些什么。
展厅里安安静静,管理人员在入口的一端跟王仲恺套近乎,招呼她在登记本上签了名,刚绕过那堵半遮半掩的玄关,迎面看到满墙的大红,几幅装帧精美的油画摆放在一起,似是组画,她像被施了魔法,径直走到一幅肖像前,那抹大红中女孩直勾勾地看着她,卷曲的长发似乎为不善的挑战飞扬着,她惊慌失措后终于镇定下来,用同样凌厉的眼神回应,瞬间,王仲恺便感到周身的血液似乎被凝固了,可慧在照镜子,像从前一样,他一阵迷茫,“可慧可慧。”
过了很久,九九转入第二幅画前,旋转的女孩,面部俏皮温柔,舞步轻盈放纵,舒展的四肢,像清涩季节里最鲜艳的风景。第三幅,女孩上肢微扬,羞涩安详,眼睛喜悦晶亮,似情人的眼眸。第四幅,女孩身体前伏,眉头微蹙,心头笼着愁绪,陷入了迷茫之中。刚走到第五幅,也是最后一幅画前,九九便觉得一阵来自身体内部的极度压抑和深寒,女孩子眼神空洞,充满了绝望,却遮掩不住眼角的……她琢磨了很久,想到了残酷这个词语。
“这就是可慧吧?” 她声音嘶哑着,忍不住清了清嗓子。
王仲恺点点头,“是的,你们真像。”
九九摇了摇头,“也许。”她贴近标签,忽然笑了起来,“组画的名字有点愤世嫉俗,《盛装》是什么意思?”
画中的可慧似一团燃烧的火球,大红的舞裙与大红的背景融为一体,几乎分不出彼此。王仲恺痴痴地看着,“安安的创意,无论什么时候可慧都盛装美艳,动感十足。”
九九指着后四幅画,“青春、热恋、无奈”,她在最后一幅画前沉吟着,“告别?”却又自我否定了,“不,不恰当。”
来到广场附近的咖啡屋,他们靠近落地大窗坐下,王仲恺眼光挚热,似乎又一次看到了可慧,马路上车来人往,空气颤动不已,九九搅动着杯里的咖啡,“能告诉我吗?”
他眼睛垂下来,沉默了很久,几乎是难以察觉地点点头。
在一家商场的促销舞台上,安安看到几个女孩载歌载舞,卷曲的长发在一群清汤挂面中摇摆,特别浓郁、狂野,下台的时候,她走过去,忍不住多看了几眼,两人都愣住了,身材相貌竟然很相近,只不过一个浓郁的像玫瑰,一个清淡的似百合,立刻便有一种心理上的亲近。
大多数人对美术学院的人体模特怀有特殊的幻想,总以为是人中极品,事实上,由于工作性质和薪水问题,美术学院很难请到合适的模特。学生中有一部分属于自费进修性质,不算很年轻,花前月下、投怀送抱,结婚生子,该经历的都经历了。
安安性情随和,对大多数事情看得很开,学生一些玩笑似的举动她都一笑了之。只不过有一两个学生特别过分,经常利用各种借口,走到写生台上,暗中捏一把模特的脚,或是拧一下模特的手,而那个模特就会故作姿态,大声尖叫,或是摆明了打情骂俏,无聊地回击,一些年龄小的学生耳红心跳几回后,便也跟着起哄。她在课后会向学生大发雷霆,对模特旁敲侧击,根本不起作用,向系主任反映,主任很为难,找不到合适的,没办法啊。
偶然的相遇使她眼睛一亮,女孩无论身材,相貌,包括整体气质,应该是一个绝佳的模特,不知道对方肯不肯?女孩犹豫了很久,终于答应了,只是坚决不肯露点。安安便也随她去了,慢慢来,以后也许会说服对方改变主意。
填写外来用工人员登记表时,安安知道了她的全名叫做江可慧,跟自己同一年生,只是生日前后错了几天,家在外地,父母双亡,独自在此辛苦地打拼,同时挂靠在几个艺术团体,为一些大小规模的演出做伴舞,忍不住便多了份怜悯。
可慧做模特的第一节课,仍有学生嬉皮笑脸,只不过在她凌厉眼睛的冷冷注视下,都讪讪离去,而可慧的美丽也让几个大叹缺少激情的学生踏踏实实坐下来,最终规规矩矩地写生,安安心里松了口气,终于渡过了这一关。
不少学生和老师私下里打听新来的模特是谁?安安就说是自己表姐,大家打量一番就会连连点头,象,长得真象。要放暑假了,安安拦住可慧,“最近有演出吗?”
可慧嘿嘿笑起来,“天这么热,哪有啊?这里我没熟人,演出少啊。”
安安拍拍她,“太好了,到我家吧,我正缺个模特呢。”她一板正经,“真的,家里人少,没意思,我记时付你薪水。”
可慧开心极了,“好,一言为定。”
王仲恺和安安的家座落在尊山湖别墅区,别墅群依山伴湖而建,住户大都属于城市先富起来的那部分人。从别墅第三层的露台上,可以看到城市中最有情调的尊山湖湖滨浴场,傍晚的时候,湖风习习,消融了城市的炎热,城中的大佬三三两两驾车前来,十点钟左右,整个湖滨浴场人去湖空,只余下不肯寂寞的湖水和夏夜的蝉鸣。
每到这时候,可慧就觉得心痒难耐,“安安,走,下水去。”
安安坚辞不去,“我是旱鸭子,不会游泳,见水就晕。”看着对方沮丧的样子,就会安慰,“过两天我先生回来了,咱们一起去。”
王仲恺走上露台的时候,女孩微侧着身体,站在扶杆旁,卷曲的长发随风而舞,半掩着妩媚而娇艳的脸,似乎有一分不曾察觉的陌生,眼睛里不见了熟悉的温柔,却多了一份泼辣和执拗,他悄悄走过去,环臂而绕,“安安”。
忽然间格格大笑,他回身看到他的妻子安安握着画笔笑得伏下身体,怀里的女孩略带娇羞瞟了他一眼挣脱了,他尴尬地站在原地,茫然不知所措,“你,是谁呀?”
吃饭的时候,他第一次听到了女孩的名字——江可慧。
事实上对一个拥有相当资产的生意人来说,每天属于自己的时间少之又少,王仲恺陪伴安安甚至回家的时间要比常人吝啬得多。湖滨浴场是个极好的休闲场所,也是他买这栋别墅的最重要的原因,为此,付出了高额的房款。遗憾的是,安安从小怵水,根本不会游泳,只是远远地把湖水当风景欣赏,现在可慧来了,游泳逐渐成为一种享受。
在水中,可慧似乎成为一条鱼,游走与湖水的深处,他只是沉迷于追逐的乐趣,虽然他不肯承认,但越来越急迫的企盼似乎只为这么短短的一小时。假期快结束的时候,可慧接到一个演出任务,外出了十来天,他觉出失落,湖水似乎没来由的枯涩。
当又一次听到可慧的声音时,是在客厅里,可慧正在气愤地诉说着什么,安安正在劝慰她,“算了算了。”
可慧的声音尖锐而高亢,“凭什么,大热天辛辛苦苦跑了十来天,想赖帐,没门。”
王仲恺立即明白,可慧的演出报酬出了问题,跟着一群小虾米白忙活了几天,如今人家装孬想赖帐,列举出演出场地、税、交通什么一大堆听说过没听说过的费用,早先许诺的全泡汤了。不过似乎穴头和一两个小腕手里落得不算少,苦就苦住她们这些要名没名出一身臭汗,从头到尾跳满场的小角色。她气得眼泪哗哗流,原来也有这样的事,只不过好歹还给几个,也就忍气吞声了,这回钱一分没挣着,只是吃了几顿不照时的免费盒饭。
王仲恺一听,火气上升,“还有这事儿,你不会告他们?”
可慧脸一寒,“我去告谁?我能告赢?就算告赢了,我以后还吃不吃这碗饭了?”
安安劝她,“是啊,以后小心点,跟信誉好的班子出去。”
可慧点点头,郁郁地上楼睡觉了。王仲恺破天荒地没有下湖游泳,在客厅里跟妻子闲唠,“真是够气人的,这还是不是个法制社会了?我就不信没有说理的地方。”
安安用眼角暼着他,“算了,现在这世道,人一个个急功近利,你能怎么办?”
过了几天,报纸的娱乐版上刊登了一篇写实文章,标题是粗黑体,压着几个血乎拉哒的碎字,xx内幕,主要揭露的就是可慧跟的这个团演出拖欠演员工资的内幕,安安招呼可慧,两人眉开眼笑,活该! 开学后,气候渐渐地凉爽,演出的黄金季节开始了,大大小小的草台班子都开始撒欢似巡演,往年的可慧,演出的热季大都在这一段时间爱女,忙得马不停蹄精疲力竭,而今年,没有一个班子跟她联系,她只好平静地做着模特,心里却烦躁不已。
终于,她忍不住跟一个熟悉的穴头打电话,对方阴阳怪气,“有人了,我可不敢用你,万一对不住你,你捅到报社,我以后还做不做了。”她唯唯地挂了电话。连着拨了几个号码后,才算彻底明白,报纸上的那篇内幕是王仲恺找人写的,事发后,在他们这个圈子里掀起了不小的波澜,人人都知道王仲恺是她的朋友,虽然不会有人再欺负她了,可也没人敢用她了,她气得嘴唇都咬青了。
王仲恺知道后自然是痛悔不已,他跟一些剧团打招呼,开始的时候都很热心,只不过最后都会以定员超编推托。其实他自己也明白,最近三五年,正而八经的大剧团根本就没有进过新人。
躺在床上他思前想后,翻来覆去睡不着,跟安安商量,“要不,让可慧进达成吧?”
安安看了他好一会儿,转过身去,眼睛看着手中的书,“不太好吧?她没有专业。”
王仲恺急急争辩,“她可以先到公关部做一段时间。”
好长时间,安安只是翻着手中的书,没有说话,熄灯的时候,她硬梆梆地撩了一句,“不行。” 王仲恺觉得气逊力短,只觉得心虚,似乎有什么把柄落在对方手里,一晚上没有再说一句话。
过了两天,他到家的时候,发觉客厅里只有安安一个人,犹豫了片刻,他还是忍不住,“可慧呢?”
安安看着电视屏幕故作轻松,“她搬回去了。”
他不再说话,点上烟,一支接着一支。
去了美术学院,有学生说,可慧前几天辞掉工作,不作模特了。他脑子一冷,按照纸条上抄的地址,驱车前往她的住处。可慧租住的民房在城乡结合部,路面坑洼不平,积着一汪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