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敦盛抑制住自己粗重的呼吸,轻手轻脚地撩起帘子走了进去。
藤原家的小姐正跪坐在席子上,她穿了一件粉红色的和服,领口很低,露出了一截白白的脖子。而她的脸上,看得出本来是化了很浓的妆的,而现在许多脂粉都落掉了,浓重的口红现在有些模糊,额头甚至出现了汗渍。
“你来啦?过来,靠近一些,让我看清你。”
平敦盛却一步都不敢迈动。他低下了头,默不作声。过了一会儿,他忽然觉得有一股气吹到了脸上,暖暖的,让他的毛细孔膨胀了开来。
接着,他闻到了那股脂粉味,就像母亲趁着父亲不在家而去接待年轻的客人时候常有的气味。他还是不敢抬起头,视线里只有那粉红色的和服所反射出的丝绸光泽,光滑而柔软,像一汪红色的泉水。
“你几岁了?”那种气息继续灌进了他的衣领里,溜进他的胸膛,像一双纤手抚摸着他的皮肤。
“十五岁了。”他回答。
“哦,我比你大一岁。”
房间里的光线忽然明亮了一些,他的视线上移到了她的那截白白的脖子。
说话啊,把头抬起来。小姐伸出手托起了平敦盛的下巴,直盯着他的眼睛,像要把他给吃了似的,他们像是在对峙,过了一会儿她的眼神又柔和了下来,轻轻地说:“我明天就要出嫁了。要嫁给陆奥守的公子,明天一早就动身,去那遥远的北国。”
“陆奥很远吗?”
“很远,也许我永远都回不了京都了。”
她的声音突然停顿了,平敦盛仿佛看到藤原家的小姐的眼角正涌出了什么液体。
“呵呵。”她突然又笑了起来,嘴角上荡漾着一种让平敦盛害怕的东西。
“知道吗?你是个漂亮的少年,只可惜,你的眼睛是灰色的。”
平敦盛不明白,他眨了眨眼睛。
“灰色的眼睛,短促的生命啊。”小姐忽然吟起了什么古代的诗。
“我会很长命的,我知道,我会活到90岁,我会为陆奥守的公子生七个孩子,同时为别的男人生更多的孩子。呵呵,我会长命的,我会留着长长的白发,在冰天雪地的陆奥北国,回想着京都的夏天,回想今天,回想短命的你。”
忽然她的双手抱住了他的脸,殷红的嘴唇像吃人的野兽般堵在了他的嘴巴上。平敦盛的眼睛里什么都看不到了,只有小姐的睫毛。他开始感到了恐惧,浑身发着抖,伸手去推,却被死死地抱住了,看上去就像是在做一场你死我活的搏斗。
终于,他一把推开了藤原家的小姐,手忙脚乱地跑了出去,身后传来小姐放浪的笑声。那笑声在长长的走廊里回荡着,余音绕梁。
【九】
熊谷直实把视线从平敦盛的脸上挪开,看了看天空,阳光越来越强烈,似乎变成了红色。忽然他听到了笛子的声音,低下头,原来平敦盛坐在地上吹起了“小枝”。
笛子是一种有魔力的乐器,它所具有的穿透力令人吃惊。直实相信,在遥远的海上,那些战船里的士兵也会听到这声音的。
【十】
“今天我看到源家的军队了。”
“你别去。”
“我已经在你这里住了整整一年了。”
“一年太少,我要你在这里住一百年。”
“我是源家的武士。”忽然直实站了起来,一股风吹进了茅屋,小枝打起了哆嗦。
小枝一把抱住了他的腿:“我不让你走,我不会让你走的。”
“放开。”
“啊。”熊谷直实突然感到腿上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他忍不住叫了起来。他低下头,看见小枝正抱着他的腿向他微笑着,只是小枝的嘴里全是鲜血。他明白了,是小枝用牙齿咬伤了自己。他倒了下来,喘着气,忍着伤痛。小枝爬到他身上来了,吃吃地笑着,露出了满是血的牙齿。直实居然也笑了,然后一把将小枝的身体揽入怀中。那个鲜活滚烫的身体在自己怀中颤抖着,他也似乎忘却了痛苦,只有腿上那牙齿咬的伤口还在不断地流着血,铺席被血染红了一大块。
炉火熊熊。
又是一个让小枝沉醉的夜晚。
当炉火熄灭,清晨的阳光透过林间的枝桠抵达小枝的脸庞时,她睁开了眼睛。摸了摸旁边,什么都没有,她坐了起来,赤条条的身体像个古老传说里的女妖。茅屋里只有她自己,小枝叫了起来:“直实,直实……”
她没来得及穿衣服,一把推开了门,门外积着厚厚的雪,她雪白的身体和这白雪的世界合而为一,仿佛是只冬天寻找食物的白兔。她就这么光着身体在雪地里奔跑着,寻找着她要寻找的人。
直实,你在哪里?
【十一】
熊谷直实静静地听着平敦盛吹笛子,手心里沁出了一些汗珠。
平敦盛盘着腿坐在沙滩上,运足了全身所有的气息注入笛孔。渐渐地他的脸开始涨红了,直到一曲终了。
他把笛子从唇边放下,然后再仔细地看了看,接着一扬手,把笛子向大海抛去。
“小枝”在空中划出了一道优美的弧线,最后落在了海水的泡沫中,一个浪头卷来,笛子被缓缓地带向大海的深处。
【十二】
樱花又开了。
就在那个庭院里,那棵古老的樱树,也许已经有几百岁了。别人都不明白,为什么这一年的樱花开得比往年的要漂亮许多,从来没有如此美丽的樱花能从这棵树上开出,美得惊人,简直无法再用语言来形容了。
有人说这也许这是上天赐给平家转危为安的吉兆,也有人说这棵樱花树本身就是一位神。总之没人能说得清其中的原因。
但平敦盛知道原因。
月光突然明媚了起来,一个少年悄悄来到了樱花树下,带着一把小小的铁锹,他在树下的泥土里挖了起来。不一会儿,一根白色的东西出现在泥土中,惨白的月光洒在地上,让他看清这是一块人的骨头。
白色的骨头森森地反射着月光,少年居然觉得在盛开的樱花树下这一切开始变得绝美无比起来。接着,越来越多的泥土被清理了出来,一具完整的骷髅展现在他面前。那骷髅躺着的姿势相当幽雅,双手放在胸前,仰望着樱花和星空。
这具骷髅是少年的母亲。
母亲滋润了樱花,母亲的生命全都注入樱花中了,于是,母亲变成了骷髅,樱花变成了母亲。少年轻轻地抱起了母亲,现在母亲的身体轻了许多了。这些骨头在月光下奇美无比,就像一群跳舞的美人。
少年抱着母亲的遗骸,走出了庭院,走进了长廊,来到自己的房间里。他打开了一个大箱子,把母亲放了进去。然后把箱子锁了起来,他把脸贴在箱子上,轻轻地说:“妈妈,我们永远在一起了。”
【十三】
直实看着平敦盛把笛子扔进了大海里,他有些吃惊,轻轻地叹了一声:“何必呢。”
“别说废话了,你动手吧。”平敦盛挑衅似的说。
熊谷直实看了看他,很久才开口说话:“你走吧。”
【十四】
乱箭遮天蔽日,无数的人中箭倒下,无主的战马嘶鸣着,无马的武士咒骂着。几面靠旗被箭洞穿,留着数不清的洞眼继续飘扬。
武士熊谷直实骑着大黑马向前猛冲,眼前就是宇治川了,大黑马的前蹄高高地抬起,然后重重地落下,连人带马跃进了河水中。冬天的宇治川水冰凉冰凉的,河水立即漫过了马的胸膛,大黑马似乎也在抽搐着,河水四溅,打湿了他的脸。他愤怒地紧着马刺,继续向前涉去,到了河床的中心,水已经淹到马脖子了,也漫过了直实的腰,一股刺骨的寒冷渗入了他的内脏,仿佛能让他的血液结冰。身后的源家武士们都骑着马跳进了宇治川,而且不断地有人在水里中箭倒下,顿时,河水仿佛被人和马的血液温热了,直实重新又恢复了力量,他的大黑马带着他渡过了宇治川,第一个上了对岸。他挥动着长剑,大声地叫喊着,在刀与矛的丛林里劈杀着,一个头颅被他的剑砍下,一片血肉里,他什么也看不见,只看到回忆中父亲的人头。
源家的武士们源源不断地冲上了岸,近畿就在眼前了,敌人彻底丧失了抵抗,战斗变成了一场屠杀。
直实继续向前冲着,他见到了一个全身黑甲的敌人,也许是个将军。他追了上去,最后把黑甲人逼到了河边。直实看着那人的脸,突然想起了那一天,十年前信浓的群山中,也是这张脸和这身黑甲。
十年前这个人放过了直实。现在又落到了直实的手里。但他是杀父仇人。
直实在选择。
他有些痛苦。
那人平静地看着直实,不明白直实为什么那么婆婆妈妈。他对直实轻蔑地笑了笑,然后脱下了甲胄,抽出了一把短剑,深深地刺进自己的小腹。
血如泉涌。
他在地上挣扎了好一会儿,但始终没有断气,不停地颤抖着,从喉咙里发出奇怪的呼啸,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直实,似乎在渴望着什么。
直实明白他痛苦到了极点。
直实也懂得,此刻对黑甲人来说最人道的方式是什么。
他挥起剑,熟练地砍下了黑甲人的人头。
干脆利落,一瞬间,黑甲人摆脱了所有的痛苦。
只剩下熊谷直实呆呆地愣在那儿,看着宇治川的河水被寒风吹起了涟漪。
忽然,他听到所有的源家武士欢呼了起来,惊天动地,源家的旗帜高高地飘扬起来,连同着无数敌人的头颅。
直实默不作声地把黑甲人埋了。
【十五】
“你说什么?”平敦盛不太相信。
“我让你走。我不想杀你了,你快走吧,快走!”
“为什么?”
“你还是个孩子。”
【十六】
祖先的灵位在昏暗的烛光下闪着异样的光,仿佛一个个都睁大了眼睛在看着。
父亲站在平敦盛的面前,毫无表情,不怒自威,他穿着一件宽大的黑色的和服,长长的袖子和下摆,使得烛光下他的影子特别地大。
“樱花树下的土好像被翻动过。”父亲以低沉的鼻音问着平敦盛。
“樱花树?不是开得很美吗?”平敦盛的声音颤抖了。
“是啊,樱花开得很美,这是有原因的,儿子。”
父亲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平敦盛的脸:“儿子,樱花多么美啊,就像你母亲一样美,美得惊人,因为美,所以,每个人都喜欢樱花,谁都想摘下她的花瓣,就像你母亲。可是,这棵樱花树只属于我们家族,是我们的,你母亲只属于我,你懂吗?等你成为一个丈夫的时候,你就会明白了。”
平敦盛睁大了眼睛,额头沁出了汗。
“儿子,不要想你的母亲了,你的母亲已经变成了樱花,这是她最好的归宿,她多幸福啊,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樱花,只要看到樱花,就等于看到你母亲了。我永远爱你的母亲,深深地爱着,直到我死。”
父亲似乎在自言自语,他把平敦盛揽在了怀中,紧紧地抱着。
“你快和我一样高了。”父亲看着儿子,骄傲地说着,“儿子,你知道我有多么爱你吗?”
敦盛浑身乏力地蜷缩在父亲宽阔的怀抱里,一团温热的泪水从眼眶悄悄地滑落出来,打湿了父亲的衣襟。
“父亲,我永远爱你。”
听到这句话,父亲幸福地闭上了眼睛,但永远都没有再睁开来。
因为他的心口,突然多出了一把匕首。
匕首的柄正握在平敦盛的手里。
“对不起,父亲,我永远都爱你,永远。”
然后平敦盛从父亲的心口抽出了匕首,扔在了地上,发出了清脆的金属声。
父亲宽阔的身体倒下了,从父亲的心口流出的血蔓延着,很快就铺满了整个空旷的房间,渗入了光滑的地板缝隙。敦盛低下了头,嗅了嗅那血的气味,于是他有一些头晕。
他推开了门,对着走廊里的武士叫喊起来:“父亲遇刺了,快,抓刺客。”
一大群人手忙脚乱地冲了进来,又手忙脚乱地冲了出去追捕那个虚幻如空气的刺客。那些沉重的脚步踩在地板上的声音咚咚地敲打着平敦盛的心脏。
祖先的灵位们以嘲讽的目光静静看着这一切,他们保持沉默。
泪水继续在他的脸上奔流。
【十七】
“我不走。”
“让你走你就走。”
“你现在就杀了我吧。求你了。”平敦盛突然给熊谷直实跪了下来,伸长了白净的脖子。
【十八】
荒凉的战场上,宇治川静静地流淌着,全身披挂的熊谷直实像一尊移动的雕像一样巡逻,他还是骑着他的大黑马,天上新月如钩,寒夜里许多死人的脸上都结了一层薄霜。
第二天一早,这里成千上万的战死者都将被埋葬。在源家的大营里,几个和尚正做着法事,木鱼声在寂静的夜里传得很远,散布在所有死者的脸上。
在月色里,这景象突然变得很美,直实惊奇于每个死者的表情竟都是那么安详。淡淡的月光照亮了这些惨白的脸,在他眼里逐渐地生动了起来,有的人嘴角还带着微笑,难道是在快乐中得到死亡的?在这些死人堆里,他是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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