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城市有些海洋的味道。它还会见到一个个老虎窗,在屋顶盘踞的野猫,瓦楞上的青草,还有,一个把头探到屋顶上的小男孩,那就是我。
后来,别人告诉我,我小时候居住着的这片地方的所有的弄堂和房屋,都是在1937年以后才造起来的。而在1937年以前,那里也是很大的一片居民区,在1937年的那场战争中,日本军队出动了轰炸机,向闸北的居民区进行了大轰炸,这就是有名的闸北大轰炸,这里附近的地区全部被夷为平地,死者不计其数,绝大多数都是平民,其中还有许多女人和孩子。还有南市,也就是16世纪的上海县城,曾经被日本海盗占领,后来又筑起了城墙打败了日本海盗的老城厢,也遭到了大轰炸,许多古老的建筑化为灰烬。浦东的沿海停泊着一艘航空母舰,从航母上起飞了许多飞机,对驻守宝山的中国军队狂轰滥炸,在我完成这篇小说的日子,也就是今天——九月七日,1937年的这一天,宝山的城墙被轰炸倒塌,姚子青战死。进入10月,最为惨烈、最为关键的大场争夺战是在蒋介石的亲自指挥下进行的,在日本飞机的轰炸下,于26日失守,师长朱耀华自杀。
在上海的战事爆发后的第二天,中国的空军轰炸了黄浦江中的日本第三舰队旗舰“出云号”,但是没有命中。战争的第五天,中国空军在杨树浦上空击落日机一架,一架中国战机受伤,飞行员跳伞后被日军包围,用手枪击毙了九名日军,最后战死。据我知道的资料,这是中国空军在上海仅有的两次战斗。
现在,清场的人来赶我走了,我匆匆地走出了足球场,人们早已散走了,球场外的空地很安静。一阵风掠过我的头发,忽然间,我的脑子里转过一个奇怪的念头——我想去看海。
于是,我搭上一辆末班车,在经过了一个小时的颠簸之后,终于来到了海边,上海的海边其实并不美,所谓的海滩不过是泥浆般的滩涂,在海水退潮的时候是看不到海的。而此刻,荒凉的海边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到,海浪声也轻得微乎其微,只有月亮高高地挂着。
我就这样静静地站着,睁大着眼睛,我知道,或者说我希望今天晚上所要发生的事情。直到,我看到一架有着两只巨大翅膀的原始的飞行机器从我的头顶掠过。
祝你一路平安。
小白马
【一】
海边有一片巨大的滩涂,涨潮时一片汪洋,退潮时成为一块永远都走不到尽头的大陆。在巨大的海堤上,风从遥远的大海里吹来,带着股咸味和刚刚被捕上船的梭子蟹的腥味。这味道悄无声息地爬进了男孩的鼻孔,但他早就习以为常了。他总是一个人在海堤上徘徊,等待着大海的涨潮,这里依然是荒凉的,大堤上空无一人。
涨潮的时候还早着呢,天空上飘着一朵白得让人心疼的云,男孩看着云,就好像看着自己,于是他也有了些心疼。几只海鸟停留在滩涂上,优雅地走了几步,留下了许多三叉戟一般的脚印,它们用脚爪和尖嘴在泥土中仔细地搜寻着贝类或是小螃蟹,直到海潮将近,它们才扑扇着翅膀飞向云朵的深处。
海水慢慢地上来了,虽然现在还看不到,但明明白白在地平线的尽头,那些灰色的泡沫像一大群顽皮的小孩连滚带爬地冲上了大滩涂。天空的颜色渐渐地变了,也像海一样成了灰色,那些云在天上做着鬼脸,越来越多。男孩喜欢这样的时刻,他光着脚丫坐在石头大堤上,眼睛直盯着遥远的地平线,从天与地模糊的灰色交界线里寻找一丝海的踪迹。终于海来了,天与海,海与地,地与天,组成了三个奇妙的部分,几乎全是灰色的,只是深浅不一罢了。
就在这个时候,在这个故事里,这匹小白马出现了,没人知道它从哪儿来,男孩想,也许它是从海里出来的。它全身是纯白色的,皮毛闪着异样的光亮,脖子上的鬃毛在海风里颤动。小白马在滩涂上奔跑着,蹄下的泥土飞溅起来,四条腿和腹部都沾满了泥水,然后停下来转了一个圈就不动了。它抬着头看着身后汹涌澎湃的海潮和身前几百米外的大堤,还有大堤上的小男孩。
马和男孩对视着,突然男孩霍地站了起来,瘦削的肩膀仿佛立刻就要被海风吹倒了。他从没见过马,尤其是在这荒凉的海滨滩涂上。男孩突然意识到,小白马现在所处的位置,几分钟后就要被涨潮的海水吞没了。于是,他爬下大堤,向小白马奔去。男孩的双脚陷在潮湿的泥土里,他用力地拔出脚,再一次踏下,先是一声清脆的“叭”,然后又是一阵泥巴的堆积声。泥水直溅到男孩的脸上,那股又咸又凉的感觉从脚底板升到了头顶。
男孩终于跑到了小白马的跟前,马一动不动地看着他,那双大大的眼睛里闪着一种奇特的物质。男孩伸出了手,那双瘦瘦的手轻轻地抚摸在马的头顶,小白马的个头很小,比男孩高不了多少,与他同样的消瘦。男孩似乎能感到马的毛皮下那突出的骨头,他把头靠着马的脖子,它身上很热,白色的皮毛像一片柔软的草皮,男孩可以听到马的血管里流动着的温热的血。
渐渐地,海水漫上来了,已经淹没了马蹄和男孩的脚掌,那些灰色的泡沫如一只只小螃蟹遍布了男孩的小腿。小白马却依然无动于衷地站着,男孩把嘴贴在小白马的耳朵上轻轻地说:“你不走,我也不走。”
小白马把头扭过来,大眼睛眨了眨,男孩从马的瞳孔里看到了自己。小白马四条腿弯曲了下来,身体几乎伏在了海水上。男孩立刻明白了它的意思,于是就伸腿跨到了马背上,小白马的身体在他的胯下微微地颤抖着,然后它把四条腿艰难地直了起来,向大堤的方向飞奔而去。
在泥泞与海水中奔跑的小白马用尽了全力,男孩紧紧地抓着马鬃,把自己的身体贴着马脖子。他能感到马全身剧烈的摇晃和它颈动脉的猛烈跳动。小白马终于摆脱了泥水,鼻孔大大地张开,撒开了四蹄,海水像喷泉一样高高地溅起,他和它全身都湿透了,他们是在和海水赛跑。终于,小白马战胜了海水,它带着男孩跑上了丁字坝的斜坡,来到了大堤上。
海水终于抵达了目的地,灰色的泡沫变成了美丽的浪花拍打着堤坝边的泥沙。海与天变成了一色,像一幅巨大的水粉画悬挂在男孩眼前。为什么海是灰色的?男孩在小白马的马背上问它。小白马用马蹄用力地敲打着堤坝的石头地面,男孩不知道这算不算回答。
【二】
海堤边有一间小屋,负责看堤的男人在昏暗的灯下喝着黄酒。门突然被推开了,这个故事里的男孩,也就是这个男人的儿子带着一身的泥回来了。男人告诉儿子,他明天要去市区办事,要儿子自己照顾自己几天,顺便帮忙看着大堤。然后男人看着儿子吃完了饭,便匆匆地睡下了。
男孩却一直睡不着,他出了门,海边夏夜的月亮像是张少妇的银盆大脸,他又一次坐在大堤上,看着海,然后渐渐地睡着了。海风像妈妈的手一样,揉着男孩的身体,让他梦见了妈妈。
他忽然感到妈妈就在身边,海水向两边分开,从大海的中心走出来,就像个美人鱼,还拖着尾巴,靠近了儿子。妈妈的鼻息吹在男孩的脸上,他轻轻叫了一声,然后睁开了双眼——那是一双大大的眼睛,大大的鼻孔,温暖的气息冲向男孩的脸。男孩伸出手,抚摸着它,是小白马。
“你怎么又回来了,快离开海边啊!”男孩对着它说。
小白马张开了嘴,露出了牙齿,从齿龄看,它还小着呢。它的嘴唇在男孩的脸上停留了片刻,让男孩感到整个身体都热了起来。他站起来,把头伏在马背上,让眼泪流在它白色的皮毛中,渗入小白马的体内。
“我的妈妈走了,是被涨潮的大海带走的,就在一年前的今天。”男孩对着小白马的耳朵说。
小白马点了点头。
男孩继续说:“你的妈妈呢?你的妈妈也走了吗?”
月光下,小白马的眼睛里流出了一种咸涩的液体。小白马也会流眼泪吗?男孩问起了自己。
此刻,男孩并不知道,就在离他几十米外的草丛中,躺着一个浑身肮脏的流浪汉。他的全身都被黑夜和蒿草隐藏起来,只有那双猎鹰般锐利的眼睛,正悄悄地盯着月色下闪闪发光的小白马。
【三】
男孩陪着父亲去海边公路上的长途汽车站,然后目送着父亲坐长途汽车去市区。
从大堤到海边公路还有很长的一段路,中间是一大片草地,那是几年前围海造田而诞生的土地,因为盐分太大,只能长草,和滩涂一样,也是几乎一眼望不到头。这时候从草地那边,走来了两个去海滩拾贝壳的少年,他们看到了草地里的小白马。一个满脸痘子的少年说:“看,这么大的一只羊。”
“胡说,这明明是头牛,哪有那么大的羊。”另一个圆脸少年说。
“不,它是羊,一只没有角的母羊。”他用手摸了摸小白马的毛皮,小白马很不情愿地甩了甩头。
“你这个白痴,把牛当成是羊,我打赌一定能从它身上挤出牛奶来。”
“打赌就打赌,赌十块钱,有种现在你去挤牛奶。”
圆脸少年趴到了马肚子底下,大着胆子用手去摸索马奶子,但什么都没摸到,他急了,用手乱抓。结果小白马两只前蹄高高地抬起,向下踩去,少年吓坏了,他在地上打了个滚退到了几米开外。
“哈!你输了,我说得没错吧,这是一只羊,给我十块钱。”
圆脸少年极不情愿地掏出了十元给满脸痘子的少年。
“这只羊这么大,我们把它卖了一定赚很多钱,走,我们带它走。”
两个少年一起拽小白马的头和鬃毛,但它把脖子猛地一甩,一个少年的胸膛就仿佛是被重重地一击。他立刻恼怒了,大声地叫起来:“你他妈的大羊敢打我。”
然后他一脚踢到了小白马的肚子上,它立刻高声地嘶鸣了起来,那声音非常响,把两个少年吓得大惊失色,圆脸少年叫道:“这哪里是羊,明明是老虎。”
接着他大胆地从地上拾起一块石头,砸向小白马。小白马只能转身向公路的方向跑去,四蹄在青草堆中踩出深深的印子,后面两个少年追了好一会儿,直到小白马跑到了公路上,他们才停了下来。
“妈的,十块钱还给我,这东西根本既不是牛也不是羊,而是老虎。”
“你别耍赖。”话音未落,一个少年就出拳打在了另一人的脸上。
随即,两个人在草地上扭打了起来,直到我们的男孩来到他们身边,轻声地问道:“我的小白马呢?”
两个少年立刻停止了扭打,以奇怪的目光看着男孩,满脸痘子的少年抹了抹鼻血说:“什么?你说那东西不是羊,而是马?”
【四】
小白马在公路上奔跑着,一个骑自行车的人迎面赶来,吓得摔倒在地上。还有几辆汽车都停了下来,驾驶员走出来惊讶地看着它。
“看,那是什么?”一辆去市区的长途汽车驶过小白马的身边,车窗边的一个小女孩问她的爷爷,爷爷揉了揉眼睛,然后对小女孩说:“丫头啊,那是头驴子,解放前我们家还养过驴呢。”
小白马在公路上打了一个弯,跑进了一个镇子。镇子上的马路很脏,房子倒是盖得很漂亮,马路两边全是饭店、发廊和歌舞厅。小白马似乎从没见过那么多人,一下子变得有些手足无措,它被惊奇的人们围了起来。人们从小镇的四面八方赶来看热闹。
“这是马!”人们认出了它。
“喂,兄弟,它一定是从野生动物园里跑出来的,那儿离这不远,什么样的活物都有。也许它是从美国来的。”
“什么,美国!对,西部片里的美国牛仔骑的就是它。”
“那么说,这就是洋货了,洋货比国货贵。”
“那当然,你说它能卖多少钱?”
“我说它能卖一辆自行车的价钱。”
“靠,我晕!你当是卖猪啊?我看至少是助动车的价钱。”
“呸呸呸,我看它最起码能卖到本田摩托车的钱。”
“喂,这畜牲又不是你们的,干脆见者有份,大家一块儿把它卖了分钱。”
“这儿有几百个人,一人一份还不够我买包红塔山。”
“喂,骚货来了。”
几个发廊女从人群中硬是挤了进来,她们都一齐叫了起来:“好漂亮的小马!”
“它那么瘦,一定减过肥了,它比你强。”
“来,我把头伸到它肚子下面,看看它是先生还是小姐。”
“你真不要脸。”
“哎呦,还是个小伙子呢,我一看就知道它一定是个处男。”
“它还没发育吧,你可别占人家小伙子的便宜。”
“来来来,让一让,派出所的人来了。”
“这畜牲是谁家的?怎么不看好,影响市容环境卫生,破坏秩序。全都给我散开,你们聚在一起准没有好事,全散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