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笑道:“讨残,就是让其他人残废的意思。亏你还要读高中了呢,这个都不知道。”我知道爷爷的话是打趣我,但是还是不服气。
我刁难道:“讨命就算了,谁都能理解,血债血还嘛,可是讨残却是因为什么呢?难道是因为有人打伤了人家的腿,被打伤的人要把这人的腿也打残吗?”
爷爷说:“不是。”
我问:“那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就别卖关子啦。”
爷爷解释说:“讨残的讨债鬼跟食气鬼有相同之处,他们都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鬼。但是讨残的讨债鬼是没有形体的,食气鬼是半条狗的形体,但是这个讨债鬼看不见摸不着。我们也捉不到。就算能捉到,也没有用。”
“捉不到?为什么?”
“就像那次给郝建房看他家的风水。我看出了是梧桐树桩的问题,可是我不能把梧桐树桩怎么样,只能要郝建房自己改正错误。是不?”
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爷爷说:“这是同样的道理。跟你讲是讲不清楚的。你要自己遇到了才知道。就像你们老师跟你们讲课一样,光靠老师讲是不行的,你要自己动手做两道题才能领悟。是不?”
没想到,我没有亲身遇到,却亲眼看到了。事情发生在我的好朋友尹栋身上。他也真是倒霉,刚碰上讨命的讨债鬼,又碰上了讨残的讨债鬼。
他把整个事情的经过都告诉了我。
刚进高中那阵子,因为没有了中考的压力,而高考还远,许多同学终于把心里压抑许久的朦胧的情愫表现出来。喜欢某某同学的时候,不再只是放在心里看在眼里,纸条、情书、玫瑰花都派上了用场。
而橄榄是众多男同学的梦中情人,当然也包括尹栋。
尹栋说,他第一次正面遇到橄榄的时候,她身着一袭红色连衣裙,正从不远的对面走来,手里抱着一个装衣服的塑料袋。
尹栋说,当时的阳光温柔得使他浑身使不上劲儿,他恹恹地低着头,就连眼珠都不愿意抬起来对视对面走来的橄榄,或者说是不敢。我对此深有同感。我喜欢的那个女生也在这所高中,我敢在纸条上写大胆的东西,可是路上碰到她,却连头都不敢抬,假装望着别处擦身而过。
就在这时,尹栋感到左脚膝盖处一阵尖锐的刺痛,身体剧烈地晃动一下,几乎跌倒。刺痛来得突然,去得也迅速。
尹栋说,也许头次遇见橄榄的那阵疼痛就是一个预兆。
橄榄喜欢穿桃红色衣服,这是很多暗恋她的男生都知道的。这样,她那天生瓷白的肤色在红色衬托下更显得娇嫩。
她身材略胖,常把衣服撑得鼓鼓的,整个人看起来就像一片饱满的桃花瓣。这是我们这些无聊的男生综合起来的感受。
橄榄跟他的距离越来越近,尹栋变得心慌意乱,竟然忘记了绕开道,直冲冲地朝前继续行进,忽然一头撞进了红色衣裳的怀里,视野被血红覆盖。他大吃一惊,慌忙抬起头来道歉,却发现跟前立着一棵妩媚的桃树,枝头的红色桃花因为受惊轻轻战抖着饱满的身子。
回头一看,不见橄榄,唯有桃红一片。
尹栋赌咒发誓地告诉我,他当时确实撞在了橄榄的怀里。他红着脸说他的脑袋还感觉到了她胸前的柔软和弹性,可抬起头来却是一棵桃树。他一直想不明白。我也不确定是不是尹栋看橄榄看得脑袋发昏,产生了错觉。毕竟感情刚刚萌动的少男少女都富于想象。
很快,尹栋开始给橄榄写纸条。不知这小子通过什么手段打动了橄榄,不久我便看到他们走到了一块。纸条也写得更勤了,这一切都得在老师看不到的情况下。橄榄有个绰号叫“懒鬼”的好朋友,尹栋和橄榄就是通过她做“邮差”保持纸条来往的。
半年后的高一下学期,一辆超载菠萝的大卡车如一条素食主义的百足青虫,不知道怎样的穿山越水,不知道怎样的迎风冒雨,反正最后在最恰当的时刻赶到学校前水泥路的斑马线上,轻轻地吻了橄榄跨出的左脚的膝盖,斯文地咬了饱满的桃花瓣一口。仿佛周密的慢性毒杀计划,当侵入体内的毒如滴在棉布上的墨水般扩散时,施毒者却无罪释放,驾着那条百足青虫逃之夭夭。橄榄一段时间后突感不妙。
尹栋说,他记得那是一个美丽的早晨。橄榄从女生宿舍飘然而出,让尹栋分不清哪棵桃树是她的红装。
桃花瓣上残留着昨夜的月亮洒下的晶莹剔透的露珠,花瓣的鲜红潜伏其中,乍一看如同滴滴鲜活的血液,杀机重重。
就在尹栋准备张开双臂去迎接跑过来的橄榄时,橄榄一个趔趄,很不雅观地扑倒在地面。尹栋连忙赶上前搀扶,心头吃惊不小。
橄榄爬起来后的第一句话就是:“我怎么就跌倒了呢?”煞白的脸告诉尹栋她没有掩盖尴尬的意思。
“我怎么就跌倒了呢?”橄榄又问一句,转过头来看同样惊愕的尹栋。尹栋的脑袋仿佛被敲了一闷棍,所有的思想都被无形的手夺空了。完了,肯定是那辆卡车撞过之后留下的后遗症。
隐患不再遮遮掩掩,它如一个被顽童捅开了的蚂蚁窝,黑压压的蚂蚁四散开来,张开无数饥饿的钳子嘴,啮食碰触到的一切。
橄榄告诉尹栋,尹栋又告诉我。自从那次莫名其妙地摔倒之后,橄榄时常觉得有无数可恶的蚂蚁在啃她的膝盖处的骨头。
尹栋告诉我说,他当时想:如果橄榄的腿真废了,我会不会弃她而去?尹栋没有立即回答自己提出的问题,但着实被自己的问题吓了一跳。
当尹栋再次约橄榄出来时,橄榄能独立行走了,但是她需要努力保持身体平衡,蹒跚的步子奏出抑扬顿挫的“咕咚咕咚”声,和以前清脆的“咚咚咚咚”声大不相同。
尹栋说,他能感觉到旁人的目光首先被橄榄的左脚吸引,然后嘲弄地瞄瞄橄榄身边的他。如果蹒跚行走的是一个老太婆,或许会博得些许同情。而橄榄是年轻的女孩子。尹栋被这些目光弄得心烦意乱。
尹栋找她的次数呈现递减趋势。即使两人一起出来散步聊天,尹栋也常常在目光的交战下半途落荒而逃,说出一句听都不用听就知道是借口的“对不起,我还有其他事,先走了”,就丢下橄榄一人在两旁开满桃花的小道上。
尹栋其实于心不忍,有时回头望一望她。橄榄不知道脸上该摆上什么样的表情,呆呆地站在那里。她仍爱穿红色的衣裳。尹栋觉得此时的她是一朵带病的桃花,像那些从枝头跌落地面的桃花,让接近的人也恹恹的。
橄榄不傻。她和尹栋说话时没有了以前的活泼幽默,和其他人也是一样。从此尹栋觉得跟她在一起不再有欢乐,只有灰色的沉默。橄榄不主动打破无边的沉默。
后来,尹栋叫她出来的频率急剧降低,最后竟然没有了。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橄榄变得很怪异了。她突然不挑食了,有什么吃什么,饭菜都没有了,筷子仍在嘴与碗之间来回动。晚上老喜欢呆坐在书桌边,一道简单的题目需要半个多小时,“懒鬼”半夜从梦中醒来,她还在台灯下发愣,可第二天老师检查作业她居然得了优秀。
以前上厕所都要拉个陪伴的她现在独来独往,见人不说一句话,仿佛冤死的校园幽魂。唯一没有变化的是她衣服的颜色。桃花红。
尹栋不但不去约橄榄,而且遇上她都会心里发虚。他甚至不敢正视鲜红的橄榄,倘若敏感的眼睛余光感觉到了橄榄的来临,他便耷拉了头匆匆走过,全当什么也没有发生。橄榄的心情怎么样?是否正是需要安慰的时候?他来不及想就慌忙逃之夭夭。橄榄对他的表现视若无睹,仿佛尹栋通体透明。
自从尹栋离开橄榄后,刺痛时不时来惊扰他的膝盖。先是怯生生,后来肆无忌惮。尹栋跟我说,就是在疼痛的时候,他还在想当时撞到的到底是橄榄还是桃树。
他不知道橄榄的疼痛是否与他的相仿,或者是说完全相同。但在他的潜意识里认为他俩的膝盖伤痛如出一辙。并且都是左脚,是巧合吗?是不是和近来橄榄的怪异有关联?那又有什么关联呢?
5。
开学不到半个月,曾经染红了校园的桃花凋败枯萎,一片凄凉的景象。桃花的美丽逝去,连同桃花的生命。
尹栋发现橄榄刻意避免别人的注意。她几乎不再说话,走路时脚步轻得不发出声音,周围活动的人她根本不当他们存在。似乎她也达到了自己想要的效果,因为他们好像也忽略了她的存在。
可是我好久没有看到橄榄了,差不多有两个月了吧。当然了,尹栋是我的好朋友,橄榄可能也故意避开我不见。
尹栋说,他对于橄榄是透明的,是空气,他能够理解。然而橄榄对于其他人是透明的,仿佛不存在他们的周围,那又是怎么回事呢?还有一点差点儿忘了说,尹栋说他发现橄榄的衣裳的颜色仿佛因为过分的搓洗退色了不少,原来鲜艳的桃花变成朴素的淡红,淡得红色似乎害怕什么东西而要躲藏到白色身后。
“她不是喜欢颜色鲜艳的衣服吗?”尹栋问我。
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你不是嫌弃她的脚瘸了吗?她的衣服的颜色正代表她的心情呢。”
尹栋说,如此淡的衣裳使他又一次很自然地想到跌落枝头、失去供养、病得苍白的桃花。这些事情都很怪,但怪在哪里尹栋说不出来。我很久没有遇到橄榄了,所以我没有这种感觉。
一次,尹栋和几个寝友一起外出聚餐,我也在里面。消灭十来瓶啤酒后,我们才起身回宿舍。在路上,尹栋看见前方急速走过一个身影,他举手想叫住,但犹豫片刻,又将举起的手放下。
一阵寒风吹过,我们都缩手缩脚。
尹栋说当时他忽然听见风声像极了卡车掠过的声音,接着左脚膝盖处疼痛起来,似乎千万只蚂蚁在享受里面的骨头。但是当时的我没有听到任何奇怪的声音。
后面的寝友叫道:“尹栋,你是不是喝高啦?走路像个不倒翁!”其余几个人附和着哈哈大笑。我看了看尹栋,他走路的姿势相当痛苦。
又是一阵劲风刮过,掉尽桃花的树枝发出呜呜的哽咽声,像极了某个伤心的女孩子躲在看不见的角落里哭泣。零零星星的泪水溅落,饱含冰凉的心情。尹栋的鼻梁上有一滴凉丝丝的东西,一摸:“咦?下雨了?”
我说:“我的脸上也滴了些雨。”不知道谁低声说了声:“快走!”众人遇了鬼似的冲向模糊的宿舍楼。只有尹栋一步一拐走不动,仿佛有寻找替身的鬼拉住了他的衣角。
雨果然越下越大,豆大的珠子狠砸地面。突然哭泣的橄榄拦住他的去路,尹栋狠心扭头钻进了宿舍楼。
第二天,尹栋躺在床上不能起来,烧到四十多度,嘴里尽说胡话,多半时候大嚷“桃花!桃花”,寝室众兄弟束手无策。
不过,服下几颗药丸之后,他很快就好了,只是脸色有些苍白。
重感冒好之后,尹栋看什么东西都是怪怪的。他说我的桌上装有金鱼的罐头瓶正在下滑,叫我把它移到别的地方去。我不理他的疯话,那瓶放在那里半个多月了都安然无恙。尹栋说:“你看你看,它在下滑呢,快去把它挪开,不然就打碎啦!”
寝室里其他兄弟都嘲弄地笑了。一个寝友摸摸尹栋的额头,说:“难道还在发烧不成?要不是眼睛看到鬼啦?”笑声更响了,大家各自摊开被子睡觉。
半夜时分,尖锐的玻璃破碎的声音把大家惊醒,慌忙拉开电灯,只见罐头瓶已经四分五裂,在地上撒开的水像是罐头瓶破碎的尸体流出来的血水。三只失水的金鱼甩动尾巴做无谓的挣扎,使劲儿张开嘴巴,仿佛是竭力地呼喊求救。
惊醒的兄弟们都惊愕了,突然尹栋大呼:“桃花桃花!”兄弟们吓了一跳,抱紧了被子。尹栋翻个身又沉默了,原来正在做梦。
尹栋和我在去教室的路上遇到了“懒鬼”。橄榄自从变得怪异后,跟“懒鬼”也疏远了。“懒鬼”移开嘴边啃得稀烂的玉米棒,大惊小怪地叫道:“尹栋,如果你穿上桃红色衣服,那就跟橄榄一模一样了!”说完学着走路一步一拐的样子。
上课的铃声响了好久,上课的老师才拖沓着走进教室,老师显然患了重感冒,眼睛红红的,时不时用力地吸鼻子。老师的喉咙咕噜噜的响,讲课很费劲,于是干脆点名叫学生上讲台在黑板上答题目。“坐在36号座位的那位女同学,请你上来答题。”没有人上去。
“36号!”老师生气了。还是没有人上去。
“我叫36号!”老师气愤地大嚷。全教室的眼睛集中到36号座位上。
尹栋事后跟我说,他看见橄榄坐在36号座位上,她一双眼睛惊慌失措,明显地,她没有料到老师点名而且偏偏点到了她。全教室的眼睛又转回来注视到这位不时吸鼻子的老师。
“36号,我叫你上来!”老师气得浑身发抖了,居然有人明目张胆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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