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冰鳍不由自主地抬头注视着占了上风的老人,他露出假惺惺的为难表情,指了指我们身后的厢房:“你们也听见了吧……那些家伙的声音……”
“那些……家伙?”我下意识的往冰鳍身边靠了靠,可带着巨大青癍的面孔突然凑近眼前:“还不明白吗,他们是……鬼啊!”
“啊啊啊……”巴家家主的语声淹没在我爆发出的惊叫里。比起他的话,那突然占据整个视野的老脸更有恐怖的效果啊!
“都跟你说了不要叫他们的名字!”冰鳍冷静的语声在我尖叫结束后响起。
“半张脸”不屑的嗤笑起来:“你认为现在讲究这个还有用吗?巴家早就被怨鬼缠上了,它们可是来夺家主性命的!以前一直有务相屏风镇着这些家伙才不敢嚣张,现在这传家宝不见了,你们不是应该负起责任来吗……”
原来这就是巴家惹上“咒缚之家”恶名的原因啊!说什么传家宝,务相屏风根本就是镇压冤魂的封印!当初巴家把这种东西托付给别人,其实是想将麻烦一股脑丢下一走了之吧,等发现甩不开那些家伙的时候再来把屏风要回去,还真是打足如意算盘!
听对方理所当然地讲着“负起责任来”,冰鳍咬牙切齿的回应道:“既然屏风被先祖送到砂想寺了,那我们去拿回来就可以了吧!”
“你们?”蛮横的老人瞥了我们一眼,“你们要把我这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人独自留在饿鬼中间吗?你们两个出了这大门后就再不回来,我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啊!”
什么“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人”,刚刚是谁大喝一声就吓得厢房里那些家伙全都闭嘴了?
冰鳍悄悄捏紧拳头,若不看对方是老人,他可能早就发作了。可那“半张脸”还对他发号施令:“你去好了,那一个呢,就留下来陪我。”
“我留下来?”指着自己的鼻尖,我的表情垮了下来。这里如此“干净”并不是没人气的缘故,而是因为住着可怕到连游魂都不敢靠近的噬人群魔——谁要留在名副其实的“鬼屋”里啊!可巴家家主却理直气壮的指派着:“对,就是你!比起那个不亲切的家伙,你的感觉比较像我的前妻。”
“前妻?”我和冰鳍的声音都提高了八度。巴家家主则闭着眼睛坦然的点了点头。
“受不了了!”冰鳍不由分说的把我推向前厅方向:“反正砂想寺就隔一条巷子,火翼你快去快回!”
虽然不想呆在这地方,可冰鳍留下来也一样危险啊!被他推着走出堂屋的我频频回头,希望巴家家主能突然良心发现让我们一起去,却只看见那“半张脸”抱起手臂冷笑着:“的确要快去快回,否则我可不保证你同伴的安全。反正那些家伙要的只是一条命而已……”
想要冰鳍作替身挡灾,代替他被彼岸世界的家伙们拖走吗!我吓得再也不敢磨蹭片刻,慌忙以最快的速度向砂想寺奔去。
敲打着威严的红漆大门时我才意识到,我可能根本进不了寺院!砂想寺是以修行为主的寺庙,平时大门紧闭,几乎不和外界联系。虽然方丈僧能寂大师是祖父生前的莫逆之交,又和祖母同为香川城民间工艺社团“青柳会”的成员,可即便有这两重关系,我们家与他的交往也仅限于节令之时互赠些应景的物品而已。出家人的人际关系相当淡泊,寺院更是红尘中的清静孤岛,焦急也好,恐惧也好,悲伤也好,人间的一切感情在这里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可家人的性命对我来说却是天大的事情!无论怎么敲打,怎么呼喊,砂想寺的正门都无声无息的紧闭着。说不定就在我无计可施的时候,冰鳍已经被那些鬼怪吃掉了!一想到这里,忍了半天的眼泪便控制不住地夺眶而出。
一切都在泪水中溶化了,黄墙青瓦氤氲成浓郁的色块,沁润向朱红的寺门。斑斓的视野中央蓦地荡漾起一片模糊的绿影,霎时间连空气也好像染上透明的薄青,我下意识的揉了揉眼睛,但那绿意却格外鲜明了,似乎有一片白影正徘徊于那片萌葱之间,像皎洁的月华隐约穿透澄澈寒潭……
在反应过来之前,我的指尖已朝着那未知的影像探寻过去……
“你要干什么,火翼?”慌张的声音不客气地呼叫着,苍翠的幻觉倏地消散,我吃了一惊站定下来,忙不迭地擦去眼泪——高大的身影逐渐清晰起来,虽然看得不那么真切,但我还是勉强分辨出那是身穿香川省中的白运动服,背着篮球队员常用的圆筒形背包,脖子上还挂着擦汗毛巾的……和尚!
……打篮球的高中生和尚?
“你那是什么眼神!通草花家的!”穿运动服的和尚凑近我大吼了起来,“我知道你的意思!跟你讲了多少遍了——我不是和尚,只是在庙里长大而已!”
“这不是……醍醐嘛……”无视对方下意识晃动的拳头,我没精打采的叫出高中生“和尚”的名字。怪你自己不好!即使从小就在砂想寺里长大,也不用把头发剃的只剩发根吧……这样想着,我突然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揪住醍醐的衣袖——在寺里长大,不就表示跟着他便可以自由出入嘛!
被我拽住不放,醍醐顿时慌乱起来,拼命甩手挣脱却又不敢太用力的他,好不容易听清我“带我进寺院”的哀求。“嗄?”他停下动作为难的摸着后颈,“带你进寺院?别开玩笑了,今天又不是开放的日子!”
“我得把供养在寺里的务相屏风拿回巴家交换冰鳍!不然他就危险了……巴家……巴家是咒缚之家啊!”我急得声音都哽咽起来。
“冰鳍那小子!”醍醐低声咒骂了一句,丢下我沿着院墙径自走开了。就算不是朋友,怎么说冰鳍也是他的邻居熟人吧,居然毫不在意的袖手旁观!一时反应不过来的我难以置信的瞠视着那强硬的背影。
“喂!站在那里干嘛?你总不会以为能从正门进去吧!”并不回过头来,醍醐停下脚步大声说。是在……叫我过去吗?环顾空荡荡的四周后,我连忙朝已转过巷角的他追去。
明显畏惧我被师父们看见,从角门进来之后,一向态度嚣张的醍醐谨慎地走在前面引路,干净得过分的庭院里阒无人迹,唯有斑驳的日影依稀浮动着,洒满闲置在墙角的香炉经幢。砂想寺明明不是什么又大又气派的庙宇,可那混着线香味道的空气、缭绕着烟雾的建筑物阴影、无处不在的低沉诵经声,却无时无刻不在传达着一种潜在的威压。
醍醐领着我转过僻静的回廊来到一间可能是地藏堂的偏殿门口。这里就是放置供养之物的地方吧——即使门上贴着经文的封印,我还是能感觉到来自殿内的强大波动,空气中充斥着虚空的哭喊与叫嚣!
“这里……好吵啊……”我胆怯地停住脚步,然而醍醐却毫不介意:“没什么了不起的!”他粗鲁的摸着后脑勺,看也不看我就直接走向偏殿,毫不介意的打开上了封印的正门!我惊叫着阻拦不及,那扇禁闭着彼岸世界险恶妖物的门,已经敞开了……
封印无力垂下的那一瞬,诡异的波动霎时高涨,洞开的门口拔地涌起一股黑烟,激烈的冲击着看不见的屏障,我目瞪口呆的望着那妄图决堤而出的浊流,腾腾雾气里影影绰绰的映出不可思议的形体——长手长腿的茶碗啊,撒开四脚春凳啊,圆睁大眼的手镜啊,种种奇形怪状不一而足,它们声嘶力竭的叫嚣着挤向狭窄的殿门……
“给我识相点!”随着醍醐的一声怒吼,奔突的凌厉之流突然撞上了无形的屏障,只觉得耳膜嗡的一声鸣响,薄锐的强风瞬间荡涤过我眼前,那团乌烟瘴气蓦地僵住,一时间丧失了刚刚的气势,讪讪然缩回偏殿里,不甘心的蠢动着,明明灭灭……
看着我大惊失色的样子,醍醐得意的露出白白的犬齿:“对付这些没眼色的家伙就是不能客气,什么传家宝什么供养品,越当回事,它们就越登鼻子上脸了!”
早就怀疑醍醐这家伙也是“燃犀”了,没想到他竟是如此粗线条的一种——不仅私自打开封印,还能把那些家伙们全都吓退,这样的他该算是强悍呢,还是根本就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白痴!
“还不快点动手,也不想想给方丈看见了挨板子的是谁!”醍醐对木立在门口的我抱怨起来,“看着我干嘛,我又不认识什么务相屏风!”
我也不认识啊……战战兢兢地跨过化身门槛的妖怪,我漫无头绪地翻找起来。无奈这间偏殿里乱七八糟的东西实在太多,不仅有历代砂想寺僧人们的漆器作品,还有不时恶作剧的精怪们栖身的供养物,甚至还有破旧的初中课本和穿着清凉的女明星杂志——这些八成是醍醐的收藏。
“巴家的务相屏风……好像在那里听过。”见我的进展实在太慢,醍醐再也沉不住气了,他踢开供养物走了过来,“要磨蹭到什么时候啊!等你找到冰鳍都已经被吃掉了!”
“吃掉了!吃掉了!”附在器物上的那些家伙们模仿着他的腔调,兴高采烈的乱嚷一气。我的脸上顿时失去了血色,束手无策的看着乱作一团的房间。
我的反应让醍醐更不耐烦的咋舌道:“你的眼睛不是很好吗?不会看啊!”
“看”吗……虽然不知道务相屏风的外形,可是外形有时候并不重要!我直起身来,环顾堆满杂物的宽阔房间——哪里都有兴奋异常的精怪们,它们做着鬼脸,模仿着我的动作,尖声怪叫;除了……空荡荡的佛龛下面。那里就像最幽深的空洞般,是一片不自然的空白。也许是本能的预感到危险,那些乱纷纷的家伙们也刻意避开这角落,仿佛一接近就会被吸入无底深渊。然而就在这阒无一物之处,某种莫名的悲哀味道却隐隐约约地飘散着,无时无刻……
“那里吗?”我指向佛龛,醍醐立刻跨过乱放的物件走了过去,一阵乱翻之后,他举起了一个黝黑的长方体,然后把它轻巧的展开来——屏风!那是个四叠漆器屏风!
我磕磕绊绊的跑到醍醐身边察看,这屏风虽然丢在这里很久了,但却并没有磨损退色,醍醐用衣袖粗鲁的擦去灰尘,图案的细节就展现了出来——好像并不是盛产漆器的香川城的制品,这屏风装饰风格相当原始质朴,红黑两色瑰丽奇异的花纹之间,用夸张的手法绘着变形的人物。乍一看好像是个故事:某位首领带着很多人在跋山涉水,然后他和一位美人相爱了,接着是首领与众人陷入了艰难困苦之中的样子,最后一张图上那位美人长了蜉蝣一般的翅膀飞在空中,而首领则做出弯弓射箭的姿势。
“好奇怪啊……这些图是后羿和嫦娥吗?奔月图为什么不画月亮,嫦娥还长翅膀?”
“是巴人的手笔。”醍醐沉着的确认着。他以成为师匠为目标跟着方丈学漆器工艺,所以讲的话多少有些可信度,可我还是有些怀疑:“没弄错?这就是务相屏风?”
醍醐不置可否的笑了笑:“火翼,你知道‘务相’的意思吗?”
我摇摇头,不明白他怎么突然讲起这不相干的问题,醍醐则将屏风搁在肩膀上,自信满满的扬起下巴:“巴家的务相屏风,我说怎么这么耳熟呢。送这个去就没错了,就陪你走一趟吧!”
“那个……还是我来拿吧……”站在巴家祖宅那湮没在荒草里的门厅前,我再一次向醍醐提出请求。他不耐烦的从上方瞥了我一眼,终于把屏风从肩头撤下递过来,可是还没完全接到手上,我已经被那意外的重量压弯了腰——明明是漆器摆设啊,怎么会这么重?
“冰鳍这小子怎么让你来拿啊?害我浪费那么多力气!”醍醐嘟囔着收回屏风。我的脸立刻红了:“因为……因为巴家家主那个怪老头,说我比较像他的前妻……”
“前妻?咒缚之家的媳妇,挺适合你的!”醍醐不屑的嗤笑着,可是他的笑声却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大喊打断了:“小偷!把我们家的屏风放下来!你们两个不要动!我要报警了!”
听到这前后矛盾的言语,我和醍醐转向声音的来源之处,只见乱生的茅草和铁葎之间掩映着一张白白胖胖的面庞,这张富态脸出现在荒宅废园就跟上好的糯米团丢进草窠一样不相称,别扭到了滑稽的程度。
听口气,这突然冒出来的胖家伙应该是位巴家子弟,大约和“半张脸”的巴家家主年龄相仿。他老人家抖抖索索地扯着草藤挨到我们面前,一副又紧张又恐惧,鼓起好大勇气强作镇定的样子——何至于此!我和醍醐只不过是高中生而已,有这么可怕吗?
“老头子!说话客气点!谁是小偷啊!”提醒别人注意态度的醍醐却完全没有自省。面对这凶神恶煞的高个子,白胖老人虽然满脸沁出细细的油汗,但却表现出孤注一掷的气概:“就是你!你拿的务相屏风是我们巴家……不,我的东西!我就是巴家的家主!”
“你是巴家家主?”我诧异的瞪大眼睛,怎么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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