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它就此退缩了,放弃了这群同样饥饿的人,这令守侯在篱笆后的人感到一丝莫名失望。
虽然他们尽量节约,两天后,食品危机再一次开始了。强壮者带头抢夺剩下的骨头,他们砸开腿骨,吞吃了年轻人的骨髓和筋节,但这些东西远远不够拯救大伙,所以有一天早上,上尉带上一群人重新埋葬了塞奥尼。
头天夜里有人挖开了他的坟,想打死尸的主意,然而在如此恶劣的火热天气下,塞奥尼早已经腐烂成一团食腐鬼也难以下咽的烂肉,于是清晨的时候,人们发现他臭气熏天,横躺在红色的坟头上,眼窝变成了蓝汪汪的两泡水,额头上满是黑色的烂斑,他的牙呲出来,由于颊后的皮肤收缩而显得眉开眼笑。没有更多的人指责这桩暴行,他们只是挖了个更深的坑重新埋了他。目睹着如此大量的卡路里,氨基酸,蛋白质白白地腐烂,也许更多的人在暗自后悔呢。
其他的人也没闲着,他们试图尝试那些蕨类植物。他们砍倒它,把树皮上的刺去掉,剁成小条的细枝,用小火煮它,然而它发出了比腐烂的尸体更强烈的恶臭。还没等化学教授再次警告他们,就有人去进攻了幻泡鱼。两个来自大角星的钻石矿矿工拿叉子捅它们,结果被炸开的鱼肚皮里喷出的氨水毒瞎了眼睛。他们的脸腐烂了,躺在喷水池边一整夜呻吟不止。
无穷无尽的阶梯让神父仿佛在爬一座通往天国的巨塔。上帝是永生的,他无所不能,无所不知,他仁慈宽厚,为世间万物所共有。那么万能的上帝,以他那无穷的智慧,真的会害怕以前的人修建直通天国的那座巨塔吗?天国究竟在何方,在上面吗,在这座有限的但不断扩展的宇宙中吗?科学每一次发展,都让宗教摇摇欲坠,最后却总能找到与它相容的地方。这是否说明了科学永远也拯救不了人类呢?只是现在这些问题远远也不及去哪儿寻找食物更重要。
他怀念第一次参加弥撒时领的圣餐,酒和饼象征着耶稣的血和肉,他们每个人都吃了他因而与他同在。皮带又老又韧,根本就嚼不动,但他还是想办法把它切碎,用唾液泡软后吞了下去。克罗洛斯嚼吃了他的子女,独眼巨人烧烤奥德塞的同伴,张巡将妻妾给部下分食,当然啦,还有乌哥利诺伯爵,在一座高塔里啃食了自己的骨肉——历史上早已人人相食,他们还在自相残食呢。成群结队的幻泡鱼浮游在冥想室的外面看他,仿佛大气是一个巨大的透明玻璃鱼缸。
恶臭一直萦绕在谷地上空。
两位矿工死了。猎食者终成被食者。那几乎是谷中人人等待已久的一场盛筵。大火烧起来了,锅里的水骨碌碌地冒着白色的泡。借助这两位矿工的牺牲精神,他们又熬过了一个星期。救援依旧显得遥遥无期。神父几乎是奇迹般地熬了下来,他发现教授给他的植物块茎确实有无穷妙用,一小片就能带给他长时间的热量。此刻教授也是形销骨立,眼睛血红,几乎一阵风也能刮倒,然而他精神旺健,脸色红润得出奇。他不停地喝水,干裂的嘴唇边还是起了一串燎泡,这大概都是治疗疟疾引起的副作用。
太长时间没有人去关注篱笆了,那儿不知道被什么人连掏带挖地弄了一个小洞,直到狰的咆哮又回响在谷地中央的时候,他们才发现这一点。这一次没有人恐惧,他们在上尉的带领下极度亢奋地战斗,胜利的火焰缭绕在他们发烧的大脑四周。他们用铲子,用木棍,用刀子,用指甲和牙齿,和饥饿得缺乏力量的怪兽争夺着嘴里的尸体。
上尉用刀子从怪兽口旁努力砍下了一条大腿,他觉得自己又控制住了局面。他曾经犹豫和迷茫过,也害怕过。对他的训练让他对这种感觉感到羞耻——现在好了,在知道要走什么道路后,他就不用再担心,他知道自己将坚持到救援的到来。这种胜利的快乐冲昏了他的头脑,在狰钻出篱笆的洞跑掉之后,他持着化学教授那条毛茸茸的还在滴血的大腿纵声而笑。
他看到神父就站在近旁,神情古怪地看着他,骷髅一样的脸上是一副痛苦的样子。上尉一下僵住,他收敛笑脸,对自己和对神父都怒火中烧。妈的,他凭什么那样看他。在生存受到威胁的时候,信仰有什么用?不论是信神者的还是无神论者,灾难降临在他们身上的时候还不是一样的残酷无情。他狠狠地对付手中的教授,又剁又砍,奢侈地让那些血肉碎末飞溅在地。不用去调查,他知道神父的做法在大家中间引燃了怒火。
他们在喷水池里清洗教授剩下的残骸,教授的身体中萦绕着一股奇异的药香,即使漂洗了半天依然如此,渗透肌肤肉髓的香气让他显得格外好吃,他那瘦削的半具尸体只在一夜间就被吃得点滴不剩,他们根本就没尝出味儿来呢。他们还是饥饿,需要食物。
神父在凹槽上盘腿而坐,思潮喷涌,围绕着他的恒河沙数的白亮的晶体在振动,共鸣,那些声音极广阔又极微小,如蚕嚼桑叶,如雨打芭蕉,包含着如宇宙般宽广的讯息在这间小屋中回旋流动,通过弧形的花房腔室灌入他的头顶,让他想起了幼年的,过去的,甚至没有经历过的记忆。欲望从何而来?振动,振动,像蝴蝶那样拍打着翅膀。这个世界是虚幻的。一位白发的老人跟他说,我梦见了蝴蝶,蝴蝶才是真实的啊。
他睁开眼睛,看见了两片黑红相间的翅膀在室内拍打着。那是地球上才有的蝴蝶啊,它飞出了狭长的窗户,翅膀上的金粉在晨光下画出一条弧形的轨迹。
会是幻觉吗?一种神赐的顿悟充斥着他的身体。突然间,他极度害怕起来。这也许是想象中的想象,他只是想象着自己看见了幻觉。不过害怕只是一瞬间的,有什么关系吗?既然世界就是虚幻,虚幻的虚幻也不过是虚幻而已。在幻觉中他看懂了墙上的画,或者说是字。
佛告须菩提:“凡所有相,皆是虚幻。”
这句话如果是对的话,那么反过来,虚幻也可生出有相。我的天,这可能吗?神父闭上眼睛。世界真的只是黄梁一梦中吗?他开始在心中画一块烤得喷香焦黄的饼。他的头在那些晶体的共鸣中剧烈地疼痛了起来,然而他睁开眼睛就确实看到一块饼躺在他的面前。那确实是一块饼,芝麻粒烤得焦黄焦黄,在地上冒着袅袅的热气。
眼泪从他干枯的眼眶中一滴滴流出。画饼确实是可以充饥的。他找到了食物!这就是冥修教派的秘密,他曾经以为摒弃所有欲望才是绝欲,然而他错了,有什么比满足各种欲求而告诉你欲求的痛苦更直接的呢?
他把饼留在空气中继续冷却。他觉得脑袋中金星乱冒,嗡嗡作响。这是神迹吗?还是科学?一个充满振动的星球。什么是思想,什么是物质?柏拉图说。他早该理解,思想本来就是一种振动。电火花在神经元间来回跳跃。这座高塔特殊的构造和材质,甚至要加上这整个星球,它们放大了思想的力量。只要坚信和细心刻画,他们甚至可以创造世界。
他忍受着剧烈的头痛在头脑中构想一个发报机。它在雾中浮现,越来越清晰,随后当地一声落在了地上,那声响坚实,簇新,发着蓝光,像尖锐的刀子一样捅进他的脑中。他用发热的手抚摩着它。他将下去找他们,他们一定知道怎么使用这东西。而这期间,他们可以通过冥想和信仰来得到食物。他站了起来,却打了一个趔趄,几乎摔死。长时间苦思冥想已经让他不堪虚弱。
发报机太重了。他根本无法背负起这80磅的重量下600级台阶,于是他跌跌撞撞地爬了起来,顺着向左盘旋的楼梯慢慢地一圈圈地走了下去。
空气中飘荡着柔和的风。其他的人在广场上支着的锅边围成了一圈,火焰跳跃,水滚开着。他没有考虑又有谁死了。他快步上前,要告诉上尉,告诉他们他完成了任务。食物!他找到食物了。只要我们坚信,就必得救。多么简单啊,哈利路亚。
他们站成一个弧形,仿佛教堂唱诗班的大合唱队伍。所有的人目光柔和地看着他。现在,牺牲的那个人也在巨大的天幕上低下头来看着他,目光悲悯。上尉站在中央的高处,他歪过头去看谷的另一边,锅炉工手里拿着半截铁锹制成的狼牙棒逼近过来。他们站得笔直。他明白过来,那是一个审判台。是有另一人为大家牺牲的时候了。他明白要抓紧最后的时光,他举起手指,指向上方,用嘶哑的嗓子说道:“我发现了……”
那话被后脑上沉重的一击堵塞在了他的咽喉中,最后的意识里有水滚动的声音,人群那白色的牙齿,大气中游动的鱼。远处有一声狰的咆哮,仿佛神的号角在召唤。
在这一切的上面,饥饿的高塔直刺穹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