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便免不了受这洋鬼子欺负。
此刻,更衣室里只有他们两人,史泰格先生来到陶冶面前,命令他今晚再加班两个钟头。这回陶冶没有再屈服,他早已忍受到了极限,不愿留到子夜零点以后,更不愿忍受那些僵尸和幽灵在暗地里活动的可能。他紧紧握起拳头,肾上腺素大量分泌,血液燃烧着涌上头顶,额头青筋几乎爆裂。
“No!”当陶冶第一次仰起头在史泰格先生面前说话时,地面开始了晃动……4月1日。星期日。夜,22点19分。
六十秒后。
狂风暴雨惊涛骇浪下的海底,寂静到让人发疯的夜晚。
陶冶渐渐浮出了水面。睁开眼睛,眼前的卡尔福超市更衣室依旧是黑暗的海洋,耳边不断响起巨大轰鸣——难道整座城市已沉没到了海底?
不,海里怎会有呛鼻的灰尘?虽然什么都看不到,但能感觉到四周满是尘埃,背后有沉重的压力,肋骨几乎要被压断,连喘气都极困难——要不是这种几近窒息的痛苦,说不定就会永远昏睡下去,直到变成一具僵尸。
更衣室脆弱的墙壁倒塌了,天崩地裂的刹那间,陶冶正位于一排柜子边,倒塌的墙壁被柜子挡住,没有直接砸到身上,但柜子也倒下来,正好把他压在底下。
五脏六腑要被压出来了!
求生的本能促使他拼死挣扎。幸好双手没被压住,茫然地往前挥舞,抓到几个破碎的水泥块,还有更衣箱里掉出来的衣服和鞋子、打碎了的瓶瓶罐罐……好不容易摸到个固定物,像是另一面倒塌的更衣柜。陶冶费尽全身力量,想从柜子底下抽身出来。好在这些年做超市理货员,每天不停搬运货品,把肌肉锻炼得超乎常人,一下子挣脱了沉重的柜子。
背后的皮都擦破了,胸口和脊椎关节发出声响。满是灰尘的黑暗中,他大口呼吸几下,接着咳嗽起来,但总比被压住而憋死强。更衣室的墙壁早已倒塌,史泰格先生要么逃了出去,要么被压死在墙下——陶冶丝毫不会同情他。
手脚并用地翻过一堆废墟,地下散布着各种金属物件,他弯腰摸到一个炒锅,是卖场的厨具货架倒了。摸瞎般走了几步,无法想象超市被破坏成什么样子。遭到核武器攻击?还是毁灭性的地震加海啸?抑或外星人入侵?
远远看到几处有微弱亮光,但愿是军方救援的士兵,却又响起尖叫声与呼救声,才明白那是手机的屏幕光。他摸了摸口袋——估计手机还被埋在更衣室里。
几秒钟的沮丧后,陶冶振作精神,暂且忘却背上的疼痛,向右摸去。在卡尔福超市地下二层卖场,他没日没夜地干了三年,无数个恐怖的子夜,独自游荡在迷宫般的货架间,与地底幽灵们玩捉迷藏——没人比他更了解这个超市,就算闭着眼睛,也能从卖场一端走到另一端,凭记忆精确地拿起货架上的商品。
他小心地越过那些锅碗瓢盆,跨过横倒在地上的清洁工具货架,从满地的插座和电线上爬过去,最后绕过几十张折叠椅与小板凳,摸到了一堆手电筒!
电池货架也在附近,他收集了上百只干电池,装进所有的照明设备,正负极几乎一次都没搞错。
陶冶打开几支手电筒,照亮周围的世界——比想象中稍好一些,至少没有残缺的死人尸体,也没有烧焦的爆炸痕迹。不知道何时再来余震,天花板什么时候砸下来,但在顾客和同事们安全撤离之前,自己不能像胆小鬼那样逃跑。他用足力气大声呼喊,看附近有没有求救的幸存者。
收银台旁有手机的光亮,他绕过一具尸体和乱七八糟的商品,照出一对母子的脸。
地震前遇到的那对日本母子。
是她?
虽然,长发早已经零乱,脸色也显得苍白,眼神在手电光束中很是惊恐,这张脸依然令人印象深刻。
陶冶羞涩地问:“你……你还好吗?”
“谢谢!我们都没事!”这个年轻母亲的中文很好,但带着日本人的腔调,这种时刻还很有礼貌地鞠躬。同时她借助手电光,仔细检查儿子有没有受伤。
“请等一等!”他将一支手电交到日本女人手中。她再次向陶冶深深鞠躬,打开手电照亮他的脸。她的目光里闪烁着感激,显然还记得他的脸。
陶冶不敢再看她的眼睛。他转身回到废墟中,打开所有的手电,依次放到超市各个角落。他又把干电池装入其他电器,四处亮起微弱的光。那些拿着手机乱转的幸存者,还有几分钟前准备下班的同事们,都借着陶冶带来的光,纷纷逃出墓穴般的地底。
他决定守到最后一个活人逃出去为止。
几分钟后,整个超市地下二层寂静无声,陶冶将几支手电筒绑在一起,照着那对日本母子消失在收银台外。
当他确认这里除自己外再无活人,已变成一个巨大的地下棺材后,又特意从箱包货架上挑了一个背包,塞了些矿泉水和袋装食品,还有不同型号的手电与干电池,又拿了几副口罩和手套。
他背着沉重的旅行包,刚到收银台出口,便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凄惨的“救命”。
那是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来自不远处的图书柜台。陶冶转身奔过去。所有的书架都被震倒了,地上铺满各种养生书和生活书,手电所照最醒目处却是吴寒雷教授的《黑暗日——世界末日即将来临》。
就在这堆散落在地上的畅销书上,却突兀地多了一只手!
陶冶以为是只断手,这在地震中倒不罕见。不过这只手又动了起来,几根手指剧烈敲打着图书封面,指着封面上气场强大的作者的照片。
他才发现倒塌的书架底下压着一个人,只有后脑勺和一只手露在外面。他急忙去搬书架,卸下残留的书本,减轻重量后勉强移动几厘米。正是这么一点点缝隙,让压在底下的人爬了出来。
那人颤抖着爬上书堆。陶冶的手电照亮他的脸,却发现在哪里见过。
是个中年男人,纷乱的黑发间有一绺白发,刚才的墨镜不见了,已换上原来的眼镜,不过一个镜片已经碎了。陶冶掏出矿泉水递给他,他一气喝了大半瓶,猛烈地咳嗽了几下。
陶冶这时注意到脚下那些畅销书的封面,作者照片与眼前的幸存者,赫然是同一张脸。
“你是——吴教授?”
天下何人不识君!这位声名赫赫的教授虚弱地点头:“是……我是……吴寒雷……”
“啊……真的是吴教授……认识你……你很高兴……”陶冶紧张得不会说话了,没想到亲手救了吴寒雷教授,当今人气最高的学者。
教授喘了几口气,看了看强拆工地般的超市,口齿清晰地叹息:“唉!世界末日到了!”
第十章
4月1日。星期日。夜,22点22分。
十八岁的丁紫把晚餐呕吐在地上,少年适时地递过几张餐巾纸。她慌张地擦了擦嘴,不敢再把手机对准电梯口——那里趴着一个死去的女人——严格来说,是半个女人,她的下半截已随着电梯下到底楼。
未来梦大厦,五楼。
黑暗空旷的商场走廊犹如墓道,楼上楼下此起彼伏的尖叫与呼救声同时传遍五楼中庭。丁紫把手机往另一边照去,显露出一排大型游艺机,是“汤米熊欢乐世界”,钓鱼机、跳舞机、赛车机……想起几个月前的圣诞夜,陪海美一起来疯玩。
丁紫理了理乱糟糟的头发,尴尬地扭过头去,不想被少年看到自己的狼狈模样。显然,海美不可能在这里,更不指望她会从四楼跑上五楼来找自己。
“我要往楼下去!”她找到最近的逃生通道,少年抢先走在前面,确认楼梯深处没有危险。
丁紫突然问:“你是谁?”
“别问我是谁!”少年冷冷地回答一句。
她有了些挫败感,便把语气放得更温柔些:“那我该怎么叫你呢?”
由着丁紫的手机光束穿过他覆盖双眼的浓密黑发,照亮一双早熟的瞳孔,他轻轻吐出两个字:“小光。”
“哎?”
“你就叫我小光好了。”
“小光?这个名字不错,我喜欢。”
这样的直白让少年产生几分羞怯,他径直推开沉重的安全门,来到商场四楼的走廊。
“你从哪里来的?”丁紫不想把他放走,怕他混入逃难的人群中,就像一滴水掉进大海,转眼就找不到了。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你是从哪里来的?”
面对她喋喋不休的追问,少年骤然回头,黑暗中射出狼似的目光:“不要问得太多!”
她害怕地后退两步:“我让你感到讨厌了?”
“没有。”
“那你能带着我逃出去吗?”
“不,我们逃不出去了。”
“你说什么?我们逃不出去了?”
他不再说第二遍,却让前面那句话更为沉重,像石头砸伤了丁紫的心脏。他不像是急着要逃出去的样子,而是在四楼商场柜台间游荡,用手机扫射各个角落,像在搜索可能被困住或受伤的人。她跟着少年一路走着,高喊海美的名字,期望她在四楼等待自己。
逛到楼层另一头,跨过满地的碎玻璃和倒下的柜台,看到地上躺着一个女人——脸朝下趴在地上,穿着一件淑女装,从体形和发型来看都很年轻。不过,她的背后插着一大片玻璃,鲜血把整件衣服染红,十之八九已没命。
丁紫颤抖着奔过去,顾不得会看到什么可怕景象,大胆地把倒地的女子翻过来,用手机照亮对方的脸。她却闭起了眼睛,不敢看高中最要好的同学的脸,不敢看可能是自己唯一朋友的眼睛——如果还睁着的话。
忽然,她听到有人在耳边说:“她不是你的朋友。”
小光的声音。他呼出的温热的气流触碰她的耳鬓,从耳根传到脚底。
刹那间,丁紫松开手,任由尸体倒在地上,刚才的勇气烟消云散,再也不敢看死人一眼。
“小光,你怎么知道不是海美?”她第一次叫出他的名字。口上虽问,其实心中已确信无疑,她相信他说的每一句话。
“我第一眼看到你的同时,也看到了你身边的女孩,我还记得她的脸——放心,现在躺在地上的绝不是她!”少年把她拉起来,迅速离开那具可怜的尸体。
“谢谢你!”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手机仍向旁边扫去。
“你还在找人吗?”
小光带着她绕过商场中庭,又把另外一面的商店找了一遍,除了满地的破烂废墟,并无其他人的踪影。确认没有海美,他们通过逃生通道来到三楼,看到下面亮起灰白的灯光。
丁紫兴奋地扑到中庭栏杆边。但愿来了救援人员,至少大楼恢复了供电!她看到底楼商场出口处聚集了密密麻麻的人头,应急灯灯光照射范围内,男人们拿着各种工具挖掘。其他地方依旧被黑色覆盖,灯光不过是大海中的孤岛。但她有了逃出这座坟墓的希望。
地震中所有的幸存者都跑到商场底楼准备逃命,海美想必也藏身其中。丁紫跑下楼梯,小光却远远地站在后面。她大喊道:“你为什么不跟我下去?”
“下去有什么用?”少年缓慢地走近几步,在微弱的光里,露出长发底下阴郁的眼睛。
“你想死在这里吗?”
“如果,你真的要下去,我可以陪你一起走。”
这话说得有些古怪,她听着却很贴心,联想起耽美小说里常有的对白。
等到小光走到身边,他们肩并肩地走到二楼,听到一阵刺耳的“救命”声。丁紫惊恐地要往底楼走,小光则停下脚步,推开逃生通道内的一道安全门。
不敢一个人下去,更不想让小光一个人走,丁紫只能跟在他身后。大型商场的公共厕所通常与逃生通道连在一起,“救命”声是从女厕门口发出的。厕所大门已损坏倒地,压着一个不停挣扎的人,身着女清洁工制服。
丁紫的心跳开始加速,与小光一同低头去看。沉重的门板底下,果然有个四十多岁的女人,瞪大眼睛喊道:“快救救我!谢谢!谢谢!”
少年抢先去搬沉重的大门,可一个人的力量不够,无法挪动。
“快过来帮忙!”
随着他的呵斥,丁紫才惊慌地伸出双手,脸色吓得苍白,却低头不敢让他看到。
终于,女清洁工爬了出来。两人同时松手,门板砸落地上的瞬间,黑暗的逃生通道里回荡起震耳欲聋的声响。
女清洁工虚弱地倒在地上,嘴里还没忘说声“谢谢”。想是地震发生时正好在打扫厕所,刚要夺路而逃,就被倒下的大门压住了。小光把她扶起来,却被一支手电的光刺到眼睛,下意识地挡了一下。
对面走来一个人,一张二十多岁的脸,还有一身落满灰尘的保安制服。
“是你们把她救了出来?”保安带着浓重的内地口音,一听就是从农村来的。
“是。”小光坦然地回答。丁紫却躲到他背后,把脸藏在阴影中。
保安认识女清洁工,跟她说了几句话,看来并无大恙,只是脚踝有些扭伤。少年也不想引人注意,低头绕开保安和女清洁工,和丁紫一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