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我是最后一个才相信世界末日的人。
在此之前,我是坚定的怀疑论者,像吴教授这种有影响力的公共人物,往往最具有欺骗性与煽动性。
其实,对世界末日与其说是相信,不如说是期望——如果没有世界末日,如果还有机会回到地面,重新过起原来的生活,那么我仍然会选择自杀。
正是可能的世界末日拯救了我,让我有了继续活下去的渴望,有了挑战生命极限的可能性,甚至给我一个伟大的机会。
不错,看着眼前这些幸存者,不同性别、年龄、职业、出身、性格,甚至国籍,每个人必然有自己的秘密,也都有七情六欲喜怒哀乐,如果还能在这里活下去,就像回到十万年前的东非高原上,人类的祖先——Y染色体亚当与线粒体夏娃,赤手空拳衣不蔽体饥寒交迫,终日面对吃人的野兽、无情的疾病、残酷的大自然,稍有不慎就可能灭绝。我们没有豹子的敏捷,没有老虎的利爪,没有犀牛的厚甲,没有乌龟的长寿,连食草动物都有犄角来保卫自己!人类的基因之所以传递至今,是因为我们的祖先团结在一起,凭借集体的力量战胜困难——许多男人的手一起消灭凶猛的猎物,无数女人的手同时采集野外的浆果,互相照顾,彼此扶持。
世界末日,我们虽然只有二十来个人,其中不乏老弱病残,但至少还有文明与科技,除四楼民营书店,仅仅电子书就相当于人类文明五千年传承……当其他幸存者或在悲伤哭泣,或忙着寻找食物、收集各种生存物资,或如同行尸走肉,我却无比激动,心潮澎湃,脑中勾画出一幅人类最伟大的图景——不是乌托邦或太阳城,而是柏拉图的理想国。
因为我们力量弱小,缺乏食物、水、燃料甚至空气,就必须团结起来,绝不能各自为政,单打独斗只会自取灭亡。我要在地下建立完美的秩序,各自如同一个零件,维持这部机器运转。要制止一切罪恶,把生存以外的欲望压制到最低限度,才能节省出更多资源。这个社会没有压迫,没有官僚,没有专制,没有暴力——我不管你从前是老板还是教授,是千金女还是富二代,是农民工还是洗头妹,在我眼前没有任何区别。
简·爱不是说过吗?就像我们的灵魂都经过了坟墓,我们站在上帝面前是平等的!
在世界末日的地底,我们每一个人,无论死人还是活人,都已在坟墓之中,或许离上帝只剩下一步之遥。
接下来的数小时内,我与吴教授、罗浩然共同制订了在地底生存的规则。
罗浩然虽是大厦主人,也最熟悉环境,却极少提出意见。我与教授有分歧,常为某个细节而长时间讨论。吴教授研究世界末日多年,积累了大量末日生存理论,而我是从人类社会与心理角度出发,要规范大家的行为准则。
不错,地底的生存环境极其恶劣,必须防止无政府主义,一旦有苗头就要掐灭。
人类总共只剩下二十来个,没有政府没有军队没有警察没有法院没有任何国家机器,也没有任何可以用暴力手段来维持秩序的方法,每个人都可能不自觉地陷入无政府主义。反正没有警察来管。想杀人就杀人!看到美女就可以强奸!看谁不顺眼就可以打他一顿,只要自己还有力气!哪怕多一块饼干就是权力!
这真他妈的可怕!
这样的世界不是世外桃源,而是弱肉强食适者生存的丛林——从本质上来说与动物没有区别,比如流浪在地底迟早要自相残杀的那些猫狗。
世界末日开始的两天,所有人都严格遵守地下生存的三十九条准则,哪些不能做哪些可以做哪些必须做!这也是为自己能活得久一点。只有那个叫郭小军的富二代,看起来不屑于跟我们共存亡——也许他会是第一个死去的人。
我慢慢了解每一个幸存者的情况,从他们的眼睛里行为中还有语言上,基本可以摸清他们的性格脾气,以及背景与出身。
所有的男人中,我最感兴趣的自然是罗浩然。我常单独找他聊天,而他很冷淡,绝不多说一句话。
女性幸存者中,年轻的日本妈妈固然让我印象深刻,被我救出的洗头妹阿香也很特别——她总是悄悄跟着我,尤其是看我的那种眼神,让我有几分不安——但最让我着迷的还是莫星儿。
当我被困在玩具店里,她突然出现在眼前,我瞬间产生了某种穿越的感觉,这张脸已在我的记忆中凝固多年,从没忘记或模糊过。
我故意主动与莫星儿说话,而她对我的态度不错,对其他男人却冷若冰霜。我们一起去各个餐厅搜索冰箱里能吃的食物,我还破例允许她喝了一罐果汁。
在四楼书店,不知有意无意,我当着她的面找到了我的书——《江南客栈》——你们很快会明白这个书名的涵义。这让莫星儿对我更感兴趣了。
除了每天的例行巡逻,以及跟吴教授与罗浩然开会,我大多数时间与她在一起。有天晚上,我们一起在底楼中庭仰望“星空”,却被教授撞个正着。然后,我单独找到教授聊天。
“我想知道你的想法。”
“显而易见,你要爱上莫星儿了,而她也将爱上你。”
“是的,我很害怕。”
这是我真实的想法,虽然每一刻都渴望与她在一起,不仅因为她的脸,更有其他许多化学反应。但我害怕自己会彻底地爱上她,在地底失去冷静与理智——我必须保持头脑清醒,如果连我也昏头了,将无人能熬过世界末日。
“怕什么?这是好事!”教授露出阴冷的笑容,截然不同于他在公众前的形象,“我没有结过婚,也没真正爱过一个女人,活到五十岁还没有后代,你不觉得我的人生很遗憾吗?”
“都世界末日了,这些又有什么价值呢?”
“周旋,你有没有想过,假设,我们都可以在地下生存下去,不是一年两年,而是十年二十年,乃至于永远。”
“永远?”每次在世界末日听到这个词,都让我汗毛直竖,“你是说——我们每个人,都有可能在地底寿终正寝?”
“这当然是我们最好的结局,但即便如此,等到我们死后,人类不就真的灭绝了吗?”
“教授,你是说?”我瞪大眼睛,不敢相信还有这种可能。
“是!等到五十年后,我们都已经死了,老死病死被杀死或者自杀死……最后一个活下来的人会是谁?”不等我作答,他自言自语道,“正太!这个可怜的孩子,将会是最后一个人类,孤独地活在黑暗的地底,陪伴他的除了坟墓与僵尸,就是一群自行繁衍的猫狗。他将变成一个孤老头,这辈子都不会得到爱,没有机会尝到异性滋味。你想想他有多可怜,多么生不如死!因此,如果我们还能活下去,就必须想办法生儿育女,担负繁衍人类的重任!”
“你是要把地狱改造成伊甸园?”
“不错,这才是真正的诺亚方舟,我们会成为第二批亚当与夏娃,虽然只有二十来个人,但当初最早一批智人恐怕也不过就是这个数量。”
真是一个疯狂的计划!我刚在脑中憧憬,就产生了担忧:“即便我们这些年轻男女,可以生下后代并养育成人。可过两代或三代,会因为种群数量过少,陷入近亲繁殖的危险。”
“不,你要相信Y染色体亚当与线粒体夏娃的存在,无论人类抑或其他什么物种,最初的族群都是非常少的个体,最终繁衍成庞大家族的。”
“你要怎么做?”
“在地下,选择合适的异性,结为伴侣,制造人类的下一代。”
“如果有人真心相爱想在一起,那么谁都无法阻拦。”我的眼前总浮现起莫星儿的脸,“可是,在当下的困境中,每个人都不知道能否活到明天,还有生育的可能吗?”
“我们会保护每一个怀孕的女性,用最好的资源来供给,直到她生下健康的孩子。”
他疯了!
“我们有妇科医生吗?有助产士吗?有消毒卫生的环境吗?有合格的新生儿食物吗?就算能够把孩子生下来,可以养得活吗?教授,请你现实一些!”
“妇科医生?助产士?消毒卫生?新生儿食物?”教授毫无表情地摇摇头,“一万年前的人类有这些吗?我们是怎么繁衍到今天的?”
“不,让我们的孩子生在世界末日,让他们一生下来就面临死亡,太残忍了!”
“如果我们可以活下去,总有人会忍不住发生男女之情,也自然会诞下地狱之子。”
“地狱之子?”
这几个字令人毛骨悚然,我正要拂袖而去,教授却在我耳边说:“如果你愿意,可以跟莫星儿……”
“你说什么?”
教授的眼神立马变得猥琐:“你们都很健康、聪明、漂亮,可以培育出优秀的人类后代。”
“对不起,在你的眼里,我与配种的公狗没有区别吧?”
带着强烈的屈辱感,我转身离开。教授在背后跟了一句:“如果,你不想要她的话,能不能让给我?”
我愤怒地转回头来,一把抓住他的衣领,将他抵在墙上,把两个字连同唾沫星子吐到他脸上:“做梦!”
这天凌晨,郭小军被人杀死在四楼的更衣室,到死还穿着那身迪奥。
我猜得没错,他是第一个被死神带走的人,可这结果来得如此之快,让人措手不及!恐惧迅速弥漫在大家心头——如果不能抓到凶手,迟早还会有第二个死者。
无法判断谁是凶手。每个人都讨厌郭小军,谁都有杀人动机。罗浩然说更衣室连同附近楼梯,都是监控死角。而当晚巡逻的陶冶与杨兵说没有发现特殊情况。我连凶手是男是女都搞不清楚。虽然凶杀现场十分残酷,但女人疯狂起来丝毫不逊于男人。我只能装模作样地研究杀人现场,不着边际地说些密室杀人的法则,引来其他人鄙视的目光。
对不起,我毫无实际的推理能力,我的作品至今无人问津,恐怕也是这个原因。
今天,还是一个重要的日子——清明节。
我提议全体幸存者到地下四层哀悼。虽然根据规定严禁明火,不能像以往那样烧纸钱,但至少可以洒酒祭奠。然而,大家听到这个建议直摇头,包括与我一同把郭小军尸体搬下去的陶冶。
“你们不仅是在给地下四层那些陌生的死者上坟,也是在给世界末日中毁灭的全人类,包括我们死去的家人们扫墓!”
“能让我们多活一天吗?”不知是谁问了一句。
我本想回答——“是!死去的亡灵,会保佑我们这些活着的人,只要我们对死者有足够的尊敬与怀念!”但是,真的会有亡灵来保佑我们吗?那些陌生的死者,他们难道不会在地狱里嫉恨生者,挖空心思要把我们也拖入永远的黑暗与寒冷?不是有人说吗,杀死郭小军的凶手,并非我们这几个幸存者,而是来自地下四层的僵尸!
犹豫再三,我平静地回答:“我不知道。”
“嘁!”
“除了洋子与正太,你们不是中国人吗?没有在清明给家人给祖先上过坟吗?那么多人死去了,我们却还活着,难道不感恩吗?”
“周旋!”吴寒雷教授面色冷峻而不屑地说,“在严酷的地下生存,首先要尊重科学,请你不要用迷信来干扰大家。”
“这怎么是迷信?这是中国人千年来的信仰和风俗!即便没有像穆斯林、基督徒那般虔诚,至少可以表达我们对于亡者的哀思,表示我们仍然保存着文明,而没有堕落为野蛮的生番!”
“生存就是最大的文明!”
“道不同,不相为谋!”我抛下了其他所有人,包括面露愁容的莫星儿,独自往坟墓走去。
清明节,我在超市里找到好几瓶白酒,从二锅头到五粮液,带到地下四层的尸体堆前。
腐尸之气已盖过发电机的柴油味,我看着那些发白发绿的尸体,不幸被尸气胀破的肚子,还有本来就残缺不全的肢体,丝毫没有害怕或恶心的感觉。只有作为一个活人的幸运,以及对死难同胞的悲伤。
我尽量靠近尸体,或者说是残骸,几乎不足一尺之遥,才把酒瓶打开,将那些散发着浓郁的粮食与香料气味的酒精,沿着尸体堆的边缘均匀地洒下去,画出阴阳两界的界线。
不知哪里吹来阴冷的风,也许是从更深的地狱之下。我孤独地站在无数死尸与亡灵之前,作为生者感到无限惭愧,热泪从脸颊滚落。如果,活在地底只为生存,那跟流窜的猫与狗有何区别?唯有信仰才能唯系我们的内心,保留最后一丝为人的希望。否则,迟早会陷入自相残杀的局面。
眼看要被腐尸的毒气与恶臭熏倒,我匆匆离开坟墓。转到地下四层的另一端,角落里亮起一线微弱的光。
我小心翼翼地向那道亮光走去——地狱之下还有地狱!
地下四层最不起眼的墙角开了一扇小门,需凭指纹密码验证,现在却是打开状态。门内有道往下的楼梯,灯光就从通道深处发出。好像只要穿过这条通道,就可以到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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