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听到医生一些断断续续的话语,突然我感觉到身体里的某种东西在慢慢燃尽,四肢变得毫无力气。我知道自己必须尽快回复阿紫的记忆,我不能带着遗憾离开这个世界,留下她一个人这么可怜地活下去。
母亲走过来的时候,依旧流着眼泪,我装作没有看到。
她离开的时候,那背影比年龄要老上许多。
我将右手放在自己的胸口上,感觉着那缓慢的跳动节奏。不知道为什么,脑海里闪过了那条看上去一片黑暗的走廊。每次接近尽头的时候,我总是无法迈开步子,
从心底里涌出的一种东西让我无法接近它。平时我看到其他穿着病号服的人和医生、护士都很少朝那边走去,经常过去的只有阿紫的姐姐。
对了,问问她不就知道了吗?
没过多久,阿紫的姐姐也来了,眼睛上有黑眼圈,愈发瘦了,那双眼睛显得更大了。阿紫照例没有理会她,知识她自己在那边自说自话。从对话里我知道,
原来阿紫的父母都已经去世,现在还有个男人在追求姐姐,但是姐姐只想照顾阿紫,没办法接受那个男人的求婚。她甚至放弃了原有的工作,
特意在医院做着最低下,最脏的活,就是为了方便照顾阿紫。
“你是我唯一的妹妹,如果你过得不好,天堂里的爸妈一定不会安心的。”姐姐的手想抚摸阿紫,阿紫却躲开了。
我在一边安静地听着,觉得她很可怜,同时我觉得更有必要在自己还活着的时候,赶快让阿紫恢复应有的记忆。
“出来一下好吗?”我朝阿紫的姐姐喊道。她愣了一下,眨着大眼睛奇怪地看着我,不过还是跟着我走出房间,来到外面的走廊上。
“有事吗?是不是阿紫吵到你了?”她一脸的抱歉。
“不不,我只是想知道她为什么失忆了?”
“失忆?你说她失忆?”阿紫的姐姐问道。
“不是吗?她连自己的同学都记不起来了吧?”本来我想说自己,但想想还是改了。
“她的病症很复杂,不过有时候,你没必要相信她的话。”
“先不谈这个,我想问问你,在这条走廊尽头到底有什么?”我不耐烦地打断了她的话,用手指着那一片漆黑的地方。
阿紫的姐姐愣了一下,接着转过去盯着那里,沉默了一会儿。
“我上次不是和你说过了吗,那是运送死人的通道,所有死去的病人都经我送往那里。”
“这么说,那只是停尸间?”
“可以这么说吧。”
“那带我去看看吧。”我鼓起勇气恳求道,阿紫的姐姐吓了一跳。
“不行,绝对不行,任何病人都是不允许去那里的。”
果然,她应该知道些什么,但是不想说出来。我在心里确定了某些东西,并且肯定,那里绝对不只是运送死者用的通道这么简单。
阿紫的姐姐又去工作了,当她离开的时候,我爬到阿紫旁边。
“今天,今天晚上就去吧,我们一起通过那条走廊。”我兴奋地对她说。
“恢复了记忆,又能怎样?”阿紫似乎热情不是太高。
白天迅速地过去,一直到晚上九点以后,外面渐渐安静下来,连走动的脚步声也越来越少,我拉着阿紫的手走出病房。
弯弯曲曲的走廊一直延伸出去,只是走廊的尽头看上去比早上更黑。我一只手拉着阿紫,另一只手扶着墙壁上的扶手,慢慢地朝前走去。阿紫的手很温暖,让我稍稍安心一些。
越往前走,空气里的凉气越重,我不知道这条走廊还有多远,但是我知道不能回头了。早上医生的话犹在耳边,说不定我会突然死去,被阿紫的姐姐放在车子上由这条走廊推出去。既然迟早都要经过,就干脆现在来看看吧。
其实不过几分钟,但因为脚步缓慢,总觉得像几个小时般漫长。阿紫一句话也不说,要不是我牵着她的手,我真以为周围只有我一个人。
终于,摸着墙壁上扶手的手突然一下子摸空了,我意识到这里已经是走廊的尽头了,继续往前摸索,我感觉到这里有一扇门。
“这是走廊的尽头?”黑暗里,阿紫问我。
“嗯,应该是。”我继续朝前摸索,果然前面已经是厚实的墙壁。
我深吸了一口气,从喉咙到肺部一阵冰凉,双手紧紧握着横着的门把手。那一刻,感觉推开的是一扇不知道是通往天堂还是地狱的大门。
门并没有上锁,我缓缓地推开房门,里面传来一阵淡淡的药水味道,里面黑魆魆的。什么也看不到。
我竖起耳朵,只是能听到些许沙沙的声音,有点像细雨穿过树叶的声音。一片漆黑的房间里,让我总觉得有什么东西随时会扑出来一样。难道真如那位大叔所说,这里是存放尸体的地方吗?
我努力地在门边墙壁上摸索着开关,找到后却有些犹豫。
到底面前的是什么东西,居然可以恢复阿紫的记忆?
越接近目的地,反而越茫然起来。
“开灯啊。”阿紫在黑暗中喊道。我咬了咬牙,按动了开关。 随着啪的一声响,我眼前出现一片令人眩晕的亮光。一刹那,我仿佛回到了以前的那些略有凉风的清晨,
在操场声随着广播里的节拍作者广播体操。看着前面阿紫瘦长的背影,晃动着的马尾辫,还有那块紫色的胎记。
我的视力慢慢恢复,我发现这只不过是个普通的房间,甚至比我的病房还要小一点儿。
只不过这不是一间病房,两边堆叠的是一摞摞比我还要高的纸盒子。
黄色的就纸盒子,我觉得这更像是个杂物间而已。在房间的正中间是一台电视和一台录像机,电视机是关着的,但是录像机显示正在工作。
“你说的就是这个?”阿紫在我身后轻蔑地问,很显然她没恢复记忆。
“我不知道,或许是该死的老头骗了我。”
阿紫没有回答,她只是走到那些盒子前,打开了它们。
盒子里该不会是一些人体器官或者标本吧?就像电影里演的那样,医院从病人身上攫取脏器来获利?
“哎呀,我以为是什么,全是录像带。”阿紫丧气地抱怨道,顺手拿出一盒。我注意到,每一个盒子的侧面居然都贴有白色的细长贴纸,上面似乎还写了些什么,于是我凑了过去。
1999年7月。
原来是时间。
我继续寻找着每个盒子的贴纸,果然都是时间的标志。按照盒子的数量来看,几乎是十年,每个月都有,而每个盒子里大概有三十盘带子,每个袋子(带子?)上都有具体的时间,正好是一天一盘。
“这究竟是什么东西?”我拿着手里的带子,看着那黑糊糊的封面像融化的沥青一般慢慢在手中流淌起来。
“看看不就知道了。”阿紫无聊地摆弄着录像带,随便挑了一盘塞进录像带,打开了电视。
一阵雪花后,电视机开始出现画面了。
是一间病房,三张床,最里面的那张上躺着一个小孩。他半靠在床头上,旁边站着一个高个子的女人。
我认识那个女人,而且惊愕得说不出话来,因为她就是我母亲。
这盘录像带的时间是2000年11月2日早上8点30分。
不用说,那个男孩就是我了。
十年前我就住在这里了?
为什么我一点儿也不记得?为什么?母亲的脸看上去比现在年轻得多。
“哎呀,这个不是那个经常来看你的女人吗,这个小孩有点想你哦。”阿紫弯下腰,左手支撑在弯曲的膝盖上,右手手指指着屏幕说。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顺着阿紫的声音看过去。
半蹲着的阿紫露出了裸露的腰部,依旧白皙,但是我觉得有些不对,似乎少了些什么。
在右腰和臀部之间,那块醒目的紫色胎记不见了。
我揉了揉眼睛,走过去用手掀起她的上衣,的确那里什么也没有。
“啪。”阿紫转身打了我一个耳光。
“你干什么啊!”她生气地喊道,而我则发呆地站在原地。
“算了,我看你也傻乎乎的,这里根本就没有什么好玩的,全是录像带而已。”阿紫一脸的无奈,“我们回去吧,被人发现就不好了。”
“你不是阿紫。”我低着头。
“你不要得寸进尺,什么我不是阿紫啊?”
“根本不是,你姐姐说过,你的话不能信,我早该反应过来的。”我甩开了她的手说,阿紫眯起眼睛看着我。
“你和那个女人一样,都是不能信任的人,果然我只能靠自己。你愿意待着就待在这里吧,我回去了。”她说完转身离开了房间,并且带上了门。
这里只剩下我一个人和记载着时间的录像带。
属于我的时间。
我开始翻找录像带,按照时间顺序一盘盘放进去,基本上我对哪一个场景都没有什么印象,但是里面的人的的确确是我,有些没意思的画面我就倒带过去。
就这样,我一个人坐在电视机前不停地放看录像,倒带,找寻新的带子。直到看到有价值的时间为止。
在1999年12月12日,我看到有个小女孩和一个年龄相仿的男孩子来到了我的病房,床上的我好像还绑着绷带,似乎受了伤的样子。他们站在我的身边,似乎在聊些什么,
三个人都很开心,之后的几个月里他们来过好几次。我开始意识到,这两个人应该就是真正的阿紫和大伟吧。
原来他们是来看过我的,他们是记得我的,虽然是那么久以前,但我的泪水依然忍不住流了出来。
再以后,阿紫和大伟就没有出现了,大多数时候画面里只有我、医生和母亲。而我越往后看,就觉得越可怕。
录像带里我没有长大过,一直都是十三岁的样子。
颤抖着手连遥控器也无法握紧,我发疯般地找到了最近的一盘录像带,放入后,看到的则是我和那个说自己是阿紫的小女孩在病房里对话的画面,我清楚地看到电视里自己的脸。
这时候我才感觉到,我好想从未照过镜子。
那张脸,居然如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一样,不,应该说比朝气蓬勃的年轻人苍老。
“嘻嘻,不能说,不可以说。妈妈以前告诉过我,这句话千万不能当着别人的面说出来。”
我想起了那个小女孩的话,原来她只是想说我老而已。
原来,失去记忆的不是她,而是我。
我到底怎么了?很快就会死去吗?我勉强挣扎着爬了起来,感觉到头部一阵眩晕,就好像有人用锯子在脑壳附近来回地锯一样,耳朵旁响彻的都是咔嚓咔嚓的声音,
脚步也踉跄起来,眼泪和口水都流了出来。我摔到了,像一条死鱼般在光滑冰凉的地板上抽搐挣扎着。身后,录像机依然运作着,发出沙沙的声音。
都记起来,都记起来了?
原来,我已经在这里待了十年啊。
那个古怪的老头,那家伙到底是谁,为什么要让我来看着残酷的事实,让我就这样幸福地作为十三岁的初中生死去不好吗?这样的记忆要了又能怎样,又能怎样啊,浑蛋!
从后颈处升起一阵针刺般的疼痛,接着像滚油一般朝着脑袋流淌过去。我感到眼睛几乎要从眼眶中跳出来了。
在被眼泪模糊的视野之中,我看到房间的门被徐徐打开。我用尽最后力气抬起脖子,看到穿着白色大褂的男人站在我的面前。
那个古怪的中年大叔,他的脸上带着奇怪的微笑。
“这是最后的机会了,人只有靠自己才能从水中爬上岸。稻草什么的,还是不要指望比较好。”
我的意识逐渐脱离身体,即使拼命拉住也无济于事。
就这样死去吧,或许是最好的解脱呢。
4
“遭受巨大刺激后人脑会产生极其强烈的反应,有时候会出现异于常人的现象,停止生长,间歇性记忆丧失,性格多变,偏激,恐惧,妄想等。
例如录像中的这个男孩,他在车祸中脑部受到重创,然后不愿意承认父亲在眼前死亡的事实。之后的十年他再也没有生长发育,但脸部老得很快,
而且无法记住超过一个星期的事。因为规避痛苦,他将之前父亲死亡的事实完全封闭起来了。”
偌大的阶梯教室里,一个穿着得体的男人正在讲课。讲台旁是一台电视机和录像机,里面播放着一些画面,下面的学生听的认真。
“教授,据说您很喜欢接近这些病人,而且穿着病号服,告诉他们自己是病友?”一个身材高大的男生举手发言道。
“是的,这样可以让他们放松对医生的警戒心理,并且以诱导的方式让他们恢复记忆,从自己的主观世界里剥离出来。”教授微笑着点了点头,他的下巴上满是半白的胡渣儿。
下课铃响过后,教授夹着讲义匆匆离开了课堂,坐上汽车回到了医院,他回到挂着413门牌的办公室后,发现里面正坐着一个面容憔悴的妇人。
“您又来了,我应该告诫过您吧,不要外出走动,静养的话也许可以多活上一段日子。”教授皱着眉头说。
“我只是放心不下我的儿子。”妇人的右手死死地按在腹部上。
“之前我也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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