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平慢腾腾地从裤兜里拿出一封信,递给王翔。嘴里说道:“昨天下午去河边乘凉,结果碰见了覃老师,他对你这个得意门生可是非常关心啊,不停的问着你的近况,听我说了个大概之后,当场就让你参加考试去,还说不管怎样,体验一下高考也是好的。”吴平喝了一口水,顺了顺气之后,又接着道,“这不,今天一大早,他就送来这封信,要我转交给你。翔子,平常看覃老师上课时很严厉,没想到他这么关心人啊。”
王翔愣着看了看那封信,接了过来。覃老师名叫覃政忠,是他们的语文老师,也是高中部语文组的组长,挺有水平的一个人,就是年纪上来了,毕竟教过翔子爸爸那一代,精气神明显地不足。以前吴平最怕的就是他了,因为凑巧他就住在吴平楼下。只是王翔没想到他会给自己写信,究竟他会写什么呢?
王翔带着疑惑和不解,轻轻的撕开了信封。展开信笺,只有短短的几段话,“……王翔同学,昨日听吴平说了部分你的近况,知道了一些你的家庭情况,对你作出的这个决定我表示理解。只是我希望你能完整的体验完高中生活,来考试吧,即使你已经辍学半年,但如果错过高考,那么这一辈子再也没有第二次机会。平常看你的文章,对你也有几分了解,你是一个执着的人,可当接二连三碰到坚壁的时候,说不定你就会退缩,也许我这句话会给你造成伤害,但不管怎样,我希望这一次,你不要退缩,更不要逃避。”
末了,还有句简短的对王翔家人的问候,可王翔没心思细看了。吴平伸手拿过信笺,嘴里嚷嚷道:“我来看看,覃老师信里都说了些什么。”王翔双手撑在旁边的凉席上,就那样坐着,陷入了沉思。
“我这是逃避吗?不是的,我不是逃避,家里要盖房子,怎么还会有钱读书。爸爸身体一直不好,也没有好好检查过,更何况,妈妈的病更不是三两天能够治好的,也许要很多年,也许是一辈子……我很无奈,我其实很想读书,可家里这么多事情,能够怪谁呢?我其实有那么一点恨自己的父母,为什么他们让我出生在这样一个家庭里。我其实很苦闷,一点也不开心,可我能怎样做呢?”王翔静静地坐着,“高考么?参不参加又有什么关系呢?考得好又怎么样,有钱读吗?再说现在读了也不会分配工作,又有什么作用呢?”
吴平其实早已看完了信,只是他看王翔一动也不动,就边喝着水边看着王翔,不想打扰到他思考。看到王翔慢慢的抬起头来,吴平抖了抖手中的信,问道:“翔子,你怎么看?”
王翔笑道:“什么怎么看啊?”
吴平此刻却没有半点笑容,很严肃地说道:“你不打算参加高考了?为什么不去试一试?”
王翔也不笑了,缓缓说道:“参加有意义吗?试了又怎样,没有钱读,很有意义吗?”吴平插口道,“很有意义。”王翔噎了一下,“哦?很有意义?那试问意义何在?家里还借了这么多钱,你叫我拿什么去考?考了拿什么去读?”
“你这是借口,翔子,你不过是在逃避罢了。是不是非要我说出来,你才会真正的去想这个问题呢?考一下又怎么了?又不会死人。什么借钱,什么盖房子,都是借口,借口,你知道吗?”吴平几乎是吼出最后几句话。似乎是注意到了自己的语气,吴平稍微平静了下,才接着说,“你爸妈每月都有工资拿,钱是迟早可以还清的。翔子,你不像我,父母都没有固定的工作,仅仅靠着摆摆小摊,你知道吗?事实上我们过得比你还要辛苦。”似乎触及到了自己的某些伤处,吴平没有再说下去。
王翔心想,又来了,为什么所有的人都觉得自己过的很辛苦呢?他很想大吼一声,告诉所有人他活的很痛苦,有什么比精神的痛苦还要痛苦的呢?他宁愿家里和睦相处,父母无病无灾,没有钱又怎么?一家人总能够在一起奋斗,总好过三个人各自为战吧。这都他吗的什么世界啊?王翔很想这样吼出来,可他没有,多年的家庭磨难让他能够很好的控制自己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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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翔尽量用平静地语气和吴平说道:“小平子,我知道你很苦闷,小学的时候起你就一直很努力,所以到后来你高一辍学的时候,我当时真有点不敢相信。可我家里的情况,你也看到了。你说说看,我考不考究竟有多大区别?”
吴平忽然笑了,笑的很奇怪,他轻轻地说:“翔子,其实你考不考跟我实在是半点关系都没有。”
王翔奇怪的问:“你什么意思啊小平子?干什么这么说?”
“什么意思?简单点说就是,关、我、屁、事!”吴平一字一顿地说了出来,末了还加上一句,“其实我本还想骂你一句的,可想想又算了,因为我准备回去了,今天要去找胖叔拿工钱去。”
“等等,”王翔叫住转身欲走的吴平,“你骂都骂了,还要走?别走啊,我们……”
“看看你这个样子,”吴平语音冷酷地打断王翔的话,“我真奇怪怎么交了你这个朋友,我在骂你,骂你啊!懂不懂?你就半点脾气也没有吗?你每天就这样子昏昏噩噩的,没有半点生气,给自己找着这样那样的理由,有用吗?你自己说你值不值得我这样大老远的送信给你,值不值得我们认识一场?”
王翔脸色苍白,吴平说的每句话都直中他的要害,心脏仿佛一个不受保护的剥了壳的鸡蛋,偏偏又被几把锋利的刀刃划过。他颤抖着,想大声反驳,想告诉他不是他所想象的那样,可嘴唇张了张,居然说不出半句话来。
“看看,被我骂成这样,一句话都不说,哑巴了吧?”吴平恶狠狠地说着,转身就走。
“吴平,”王翔声音略微地低了低,“你知道的,我从不对好朋友生气。我只有你们两个好朋友。”
吴平身体一顿,站住不动,却仍是没有转过头来,知道王翔还有下文。
果然,王翔接着说道:“你和叶军是我最好的朋友,当然知道我这个人最怕什么。也罢,不管你是激将也好,生气也好,我都认了,可我告诉你,这还不够,我知道你想激励我,对不对?”
吴平听到“你和叶军是我最好的朋友”时,心里一颤,默默地念着:翔子,不要怪我,要怪只怪你脾气太臭了。嘴里却冷酷的道:“哦?不会生气吗?那么这样够不够?”
“懦夫!”吴平轻轻地吐出了两个字,却犹如一个炸雷般响在王翔的耳边。
“你……”王翔抬起头来,吴平已经走出门去。王翔抬步就跑,终于在门口喊住了这个曾经的好友。
“小平子,你给我站住。有种你再骂一次!”
吴平嘴角带着一丝讥笑,转过头来,“懦夫,懦夫,我骂了又怎么样?”
王翔沉着声音道:“如果你不是叫吴平,我一定会揍得你趴在地上。你知道,你打不过我的。”
吴平心里一悸,知道他说的是真的。王翔虽然身体瘦弱,但打起架来状若疯狂,小时候没有必要,大伙总是不去惹他。
“哼,谁怕谁?不服气是吧?”吴平忽地提高了声音,“我给你个机会,今天晚上,‘浪漫之都’,七点开始,等你一个小时,不是懦夫和孬种就来吧。”
说完这些,吴平抬步就走。王翔再没有说话,只听见吴平远远地还飘来了一句,“告诉你,过时不侯的……”
第八章 浪漫之都的等待(一)
吴平口中的“浪漫之都”,是一个酒吧。
酒吧就在沿江大道,并不大,但地方却很好。有风的夜晚,吹着河风慢慢踱到那里,然后叫上一杯干红,坐在吧台旁边高高的椅子上,自斟自饮,的确是一副很好的画卷。。。
只不过在这样一个小县城里,酒吧这个消费群体所占的比重实在是太少了,毕竟消费水平摆在这里。所以严格的来说,它并不能算是一个纯粹的酒吧,因为酒吧的老板还顺便经营小吃和果品。
酒吧这种消费场所在一九九九年的中国内陆,还是个刚刚兴起的东西,当初这个名字叫“浪漫之都”的酒吧刚开业的时候,红火了好一阵子,王翔自然知道它在什么地方。
浪漫之都,的确是一个好名字。今天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呢?王翔边走边想。
夏天的白昼很长,已经七点过了,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只不过酒吧的灯早已经亮起来了。幽蓝的广告灯箱上面写着“浪漫之都”四个很华美的字,镭射灯变幻着色彩,远远看去犹如七彩的水晶般散发着光泽。仿欧式的木门虚掩着,看着那有着厚重质感的橡木把手,王翔自言自语的说着:“很不错啊,不过名字是不是搞错了,我看应该叫‘水晶吧’的才好。”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但等到王翔两年之后回来时,才发现沿江真的有了一家名为“水晶吧”的咖啡厅,让他直发出了好多声感叹。
此刻里面的一张桌子上,正坐着两个年轻人。一个身型比较瘦弱,穿着件无袖T恤,露出两个胳膊在外面。从胳膊上不成比例的肌肉和手上粗厚的老茧可以知道,这双手的主人并不是一个养尊处优的人。
“叶军,你说翔子会来吗?”从声音里听得出说话的人很着急,不用问,这个人自然是吴平了。
对面的叶军不慌不忙,“会。翔子的性格咱们还不清楚吗?死不悔改的臭脾气,哈哈,别太担心了。”叶军穿着短袖衬衣,左手轻松地在桌面上敲着,右手端着一杯啤酒,看也没看吴平一眼,只是在凝视着不断翻涌出的气泡。
他这种态度,让吴平感到更加不能心安。其实白天的事是他们两个一手策划好久了的,看着王翔犹如古代的隐士一般,无欲无求,平平淡淡,好象已没有了任何人生乐趣似的,他们打心眼里难受。直到今天才好不容易找到这个机会完成它——如此刻薄狠毒的话,如果没有多次练习,对着自己最好的朋友,吴平是怎么也说不出来的。这个计划激怒王翔只是其中比较重要的一步,而最关键的,则是现在,如何让三人和好如初,如何让王翔持续的感受白天的那一番话。
酒吧里正放着钢琴曲——《致爱丽丝》,丁冬丁冬悠扬的曲调飘绕在这个小小的酒吧里,让人心神宁静不已。即使吴平这样心里焦急不已的人,仿佛都稍稍地平静下来,至少表面上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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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世界上有一种人,他们很聪明,也很率真,有远的抱负,也有不凡的才气,甚至于有时候,他们还很执着。可惜的是,他们的这些才干和个性往往随着时间而消磨在了生活的缝隙中——即使他们摔跤了,鼻青脸肿;即使摔得很严重,有一道道的伤口,他们仍然不愿意去面对,他们可以忍受住面目全非的自己,也可以忍受那一道道伤。
————于是就有人想到了一种东西,这种东西可以让他们这类人觉醒,甚至是奋进,这种东西随处可以见到,随处可以买到。
————这种东西有个化学名称,叫做“氯化钠”,俗话我们称做——“盐”。
是的,在这个世界上,如果有比伤口更痛的事情,那无疑就是在伤口上再抹上一把盐了。一旦深深地刺痛了他们内心的伤口,那他们爆发出的能量是巨大的,巨大到连他们自己都不相信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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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应该算幸运还是不幸,王翔恰恰就是这类人中的一个。究竟他会不会因为好朋友撒的这把盐而有所变化呢?
前人早说过一句很精辟的话:“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消亡。”
正所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生命的意义就在于我们不经意间创造出的一个又一个奇迹,这把令王翔疼痛无比的“盐”,是否会是王翔生命轨迹中的一个奇迹呢?
王翔仍然在朝着“浪漫之都”进发,他不知道。叶军也不知道,甚至亲手撒这把“盐”上去的吴平也不知道。
“咕咚”,吴平一仰脖子,平底的玻璃杯又空空如也,“砰”地一声被重重的放在桌上。这已经是第三杯了。
叶军张大了嘴,酒吧里的玻璃杯都是“粗犷型”的,三杯啤酒就接近两瓶了。“小平子,你行啊你,平常还真看不出来你这么能喝。”叶军说完又拍了拍吴平,“喂,没事吧?别喝醉了,等会得扶着你回去。”
吴平仿佛没听见一般,只是又转头看了看墙上的壁钟,已经七点四十了。吴平心里揪得紧紧的,怎么还不来?王翔,难道你真的生气了吗?我已经闯到了你的底线了吗?当年那个恶狠狠的说着“绝对不要试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