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模糊的阴影凝聚成一个清晰可辨的〃东西〃时,是在不久前的一天夜里。
那是周末的晚上,我的妻子和同事们相约出去玩了。家里只剩我孤身一人。
这对我来说,是难得的清闲。我打开电脑,调出那篇未写完的恐怖小说《鬼店》,继续写下去。我的书桌对着窗子,习习凉风拂到身上,十分惬意。
《鬼店》的故事是这样的:一位开长途车的司机,运送一批货物到外省去,沿途经过的地区很荒凉,人烟稀少。傍晚时分,他终于看见公路旁座落着一家小旅店,顿时高兴起来。在路上跑了一整天,早已累得不行,便把车停在路边,径直向那家小店走去。
进店后,他惊奇地发现店里只有一个老婆婆,那个老婆婆少说也有八十岁了,脸上爬满了皱纹。司机看着她颤巍巍地走过来问他需要住宿还是吃饭时,突然觉得让这样一个老人伺候自己,实在说不过去,便产生了离开的念头。但老婆婆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显出生气的样子说,你是不是看不起我这个糟老太婆?如果你那样想的话,就大错特错了。司机觉得很好笑,心想这么大年纪的人了,火气还这么大,真是少见。不过这样一来,他也就打消了离去的念头。
司机在店里吃了晚饭,他发现老婆婆烧的菜味道很好,比他以前在旅途中吃过的饭菜要强得多,于是便喝了点啤酒。没想到一瓶啤酒落肚后,他的脑袋沉得如灌了铅,他知道自己不行了,迷迷糊糊中,他依稀记得跟老婆婆说了句要休息一下的话,便人事不省。
司机醒来后,发现自己仰躺在床上,手脚被绑住了,动弹不得。周围是个黑黑的小房间,没有窗户。他的第一反应是自己被绑架了,他想,刚才一定是进了黑店,那个老婆婆是孙二娘之类的角色,用蒙汗药放倒了他,准备谋财害命。他没想到传说中的事居然发生在自己身上,害怕极了,就一边大声呼救,一边用力挣扎。
正在他拼命挣扎时,房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红色的影子闪进来。他看得清楚,进来的正是那个古怪的老婆婆,她身上穿着一袭大红衣服,像是女孩子出嫁时穿的嫁衣。司机还看见她近在咫尺的脸上涂满厚厚的粉,白得骇人,嘴唇却猩红猩红,红得要滴出血来。你想想,突然间看到一个七老八十的老太婆化着这样浓烈的艳妆,是不是挺吓人的?那个司机就被吓得不轻,他以为自己见鬼了。
不过他毕竟是常年在江湖上跑的人,胆子比我大多了,当下强作镇定说,喂,婆婆,你把我绑成这个样子做什么?老婆婆扬了扬眉毛,她的眉毛已掉光了,眼睛上方那细长的眉毛其实是画出来的,她张开嘴巴,露出一排参差不齐,说不清颜色的牙齿,嘿嘿笑着说,相公,今天是我们的洞房花烛夜,你不记得了吗?司机差点吐出来,他想这个老太婆一定是个失心疯,但他不敢惹恼了她,疯子可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
司机决定将计就计,他放缓了语气说,洞房花烛夜,你也用不着绑住我呀。老婆婆用瘦得皮包骨头的手抚摸司机的脸,说,这样子,你就逃不掉了嘛。司机脸上的汗流个不停,他感觉她的手冰冷冰冷,不像活人的。他苦苦思索对策,我不是你的相公吗,我干嘛要逃跑?老婆婆盯着他说,因为你怕我。司机几乎要叫起来了,你这个疯婆子,快放了我!但他克制住了自己,装出一付无辜的样子说,开什么玩笑,我怎么会怕你?你有什么好怕的?
老婆婆突然伸手解开司机的裤子,她一只手攥住他的命根子,另一只手从背后拿出一柄闪着寒光的杀猪刀,看着他笑道,真的吗?我一点也不可怕?那你为什么不说爱我?说呀,你爱不爱我?她笑起来的时候,脸上抹的粉在簌簌往下掉。
她手里的刀离司机的小弟弟只有几公分远,司机感到了彻骨的寒意,他明白自己只要说错一句话,下场将会很惨。他深吸了口气,强忍住泛到喉咙的恶心,说,我爱你。
“答错了。”老太婆面露狰狞的笑容,手起刀落,将司机的命根子切了下来……
写到这里,一股冷风从窗子外面刮进来,我的汗毛一下子耸了起来。我望了一眼窗外,窗对面是一条长长的弄堂,这风就是所谓的穿堂风,迷信的人认为,让这种风吹到,是不好的。我平时并不相信这些说法,心想君子坦荡荡,有什么可忌讳的?但那天夜里,不知怎的,我心里有点发冷,便起身把窗子关上了。
看看时钟,已经十一点了,我萌生了睡意,于是关掉电脑,回到卧室躺下。
靠在枕头上,我的耳朵听到一声轻微的响动,响声似乎来自书房,开始我并不当回事,深夜里,人的感官比较敏锐,无论什么声音听起来都格外的响。但过了一会,我发现那个声音并没有自然地消失,它变得清晰,听上去很象鞋底与地面摩擦的声音,并且,它向着我的方向……来了。
这时我的脑子里,倏地跳出《鬼店》里那个老太婆的形象,她走起路来,应该就是这个声音……哈哈,真是好笑,一定是写东西太投入了,才产生这样的幻觉。等一下!我知道这不是幻觉,这个声音是真实的。在我的故事里,主人公对于无法解释的现象,总是以自己的错觉搪塞过去,但实际上,他们看到的并非幻觉。我是故事的创造者,当然不会受其蒙蔽,但是,我却宁可相信这只是一种错觉。我不愿意,也不相信故事中那些虚幻的事物会在我的现实生活中出现。
它真的来了。
绝不是幻觉。
我听到那个声音在逼近,它穿过走廊,进了卧室,这时的明智之举应该是坐起来,向声音传来的地方看一下,但是,我却突然间失去了勇气。如果,万一……它是真的,那该怎么办?也许恶魔本就是和人类存在于同一个时空,只不过冥冥中有条法则,使得双方保持距离,互不相犯,一旦这个禁忌被打破,那就……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
所以我不能回头,对于你不应该看到的东西,最好别看,人的好奇心是推动社会发展的动力,却也可能给你带来杀身之祸。我清楚得很,如果它真是那个“东西”,我回头看的话,场面将难以收拾,也许这正是它希望的……
不管怎么说,我还是没有回头,并且闭上了眼睛,在心里默念“南无阿弥陀佛”,或许它得不到所要的东西,就会悄然离去……这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
那个东西,它在床边徘徊了片刻,甚至还绕到我面前,在那里停了一会。我始终双目紧闭,连条眼缝也没张开。
如果你想让我看你,那么,你失算了。
它离开床头,但并没有从房间里消失,我虽然闭着眼,却能感觉到它的一举一动,它处在哪个位置我也一清二楚。我没有超能力,最大的可能,是它故意让我知道的。
接着,它爬上床来了。
我感到口干舌燥,心跳加速,脑子一片空白。它是有重量的,因为上床以后,席梦思明显地往下一沉,它不但具有重量,而且相当沉重。我似乎已经看见,它满是皱纹的脸上化着浓妆,衰老的身体裹在鲜艳的衣服内……不,它虽然很老了,可能比这世上所有活着的人都要老,但它绝不衰弱,相反,它很强壮,没有人能够与之抗衡。
这是我一瞬间的感觉。
它是我创造出来的。
该死,我为什么要写那样无聊的东西?我尽可以写些风花雪月卿卿我我的爱情故事,为什么要把这个恶魔召唤出来?我后悔莫及。
我要完蛋了。
这时,门铃声响了起来。它像一记警钟,把我从狂乱的臆想中解救出来。
是妻子回来了。
我翻身坐起,眼睛向床上看去。
当然,那里没有人。
我快步走到外面,打开房门。
“老公,我回来晚了。”妻子双颊绯红,身上散发着酒的气味,显然,她喝了不少。
“去哪里了?玩得开心吗?”我扶住她的身子,问道。
“嗯,一家新开的迪吧,挺不错的,下次我们一起去。”
其实我对过于热闹的场所并不感兴趣,看她醉熏熏的样子,我只好敷衍着说:“好啊,下次一起去。”
她在我额头亲了一下,“我去洗个澡,你先上床吧,乖。”
趁妻子洗澡的时候,我做了一件事。
我走进书房,打开电脑,从“我的文档”中找出那篇《鬼店》,按了一下“删除”。屏幕上出现一行提示“确定把‘鬼店’放入回收站吗?”我毫不犹豫地按下确定,然后点击回收站,选择“清空回收站”。
于是那篇我写了四五天的文章,就彻底从我的电脑里消失了。
这就是你们看不到它的原因。
现在我终于有勇气回去睡觉了。
杀手与环形山
一个男人在书房里看书,非常专注,直到有件硬梆梆的东西顶在背上,才如梦初醒般地转过身。看到那是一枝枪,他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问道:“你是谁?”
“每个人都这样问。有时候,我觉得自己烦透了这个问题。”进来的男人不耐烦地晃着头回答道。他身材瘦小,由于握着枪而自信十足。
“每个人?”
“每个在我枪口下的人,每个死了的人。”陌生人恶狠狠地补充道,他的眼睛小而有神,透着凶光:“对死人来说,这个问题有用吗?”
“没用。不过知识总是多多益善——你确实要杀我?”
“当然,这不是玩具枪!但不是我要杀你,而是有人要杀你,我只是打工。”
“通过杀人来养活自己?真是不错的工作!我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叫程淮南。你确定你的雇主要杀的人就是我?不会搞错对象吧?”
“不用介绍,我见过你的照片,一看就知道是你,22楼,2201号的程淮南。”也许是出于对将死者的同情,让他死得安心,杀手换上了安慰的语气,说:“我们的组织制度健全,不会出现这样的重大失误。”
程淮南被吓垮了,他朝窗口看了一眼,期望着奇迹出现。但是,窗外只是一片湛蓝的天空,下面是一大片底矮的房屋,只有远处高楼林立。初夏的风徐徐吹进窗来,程淮南却感觉不到它带来的惬意,反而汗流浃背。
“不用看了,你们这幢楼太高,不会有人来救你。人们可能会听到枪声,但他们不会知道枪声是从哪儿传出的。现在这个时候,楼上的住户都上班了,只有底层的棋牌室、小商店附近有人在走动。这就是住高楼的缺点。我说的没错吧?”
程淮南重重地叹了口气:“看来你是有备而来。那么,能说说你的雇主是谁吗?我可不想死得不明不白。”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我只是奉命行事。”
仿佛非要死个明白不可,程淮南又问:“好吧,你是怎么进来的呢?”
杀手回答时颇有些自得:“开锁。不用大惊小怪,行行出状元。”他的目光中,凶残多于智慧,一望便知他是那种嗜血成性的杀手。
程淮南露出惊异、钦佩的神色:“我没有听见丝毫动静……”他觉得手心在冒汗,脊背发凉,把手里的书放到桌上。那是一本厚厚的《刑侦学》。
杀手粗暴地打断了他:“你读书太认真,这可不好。好了,我要开枪了,你说最后一句话吧。”
程淮南脸色苍白,因为他害怕话一说完就会立即挨枪子,支吾了好久,才开口说:“你似乎很喜欢欣赏被害人的恐惧?这是一种享受,是吗?”
“热爱工作的办法就是从中找到乐趣。”
程淮南紧接着说下去:“那我们为什么不多享受一会儿呢?我享受最后的生存,你享受我垂死的挣扎。没人会吃亏,我家没人,我女朋友吃晚饭时才会来。”
“你还没结婚?”
“是啊,以前的女朋友不喜欢我抽烟,但我戒不掉。现在我又开始恋爱,仍正在戒烟。”
“怪可怜的。”杀手犹豫着,显然他不是那种急不可耐的新手。
“何必这么着急呢?你今天接了好几个任务?”
“不是,” 杀手注意到了桌上的书,就疑惑地问:“你是警察?”
“不,不过我比大多数警察更专业。对侦探小说家来说,刑侦学是最重要的基础知识。”程淮南把书从桌面上拾起来,啪的一声合上,杀手被吓了一跳。程淮南接着说:“你看书吗?”
“从来不看。书呆子,你说说,处在别人的枪口下时,书有用吗,它能挡住子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