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语的第一反应是肺痨,但冷逸天又并没有像七品芝麻官里的痨病鬼一样把气管都刻出来,那就只还有一种可能。
贝语忍住不去想那可怕的想法,她掀开他的前襟,那曾经宽厚的胸膛上,已满是带着血丝的肿块。
她一下子不知所措起来,脑海里一片空白,握着冷逸天冰凉的手,像是失掉了主心骨一样落魄地伏在床边。
他的指节依旧修长,掌心冰冷又潮湿。
他的眉头皱着,额上是细密的汗珠。
贝语只恨自己不是女医穿越文的女主,她除了坐在一边用丝帕帮冷逸天擦汗,什么也做不了。
所幸江南怪童在独臂苏漪的挟持之下很快赶到,看了榻上的冷逸天一眼,摇了摇头。
贝语只觉得自己的心快被江南怪童这一下摇得碎了,她勉强问他:“师父……怎么样……”
江南怪童摇头道:“上高下深,岩穴之状,颗颗累垂,毒根深藏,穿孔透裹……”
而后又将两指放在冷逸天胸口的肿块上,轻轻按了按,道:“按之推移得多者,可用取法去之,如推之不动不可取也……”
最后看着江贝语的双眼,第一次很严肃地说:“此乃失荣之肿……”
你果真是话本子看太多了
失荣之肿?
什么叫失荣之肿?
贝语表示没有听懂这四个字背后隐藏的含义,独臂的苏漪却是一副被雷劈到的表情。
若是这表情出现在平时,贝语一定会不客气地笑出来,然后会理直气壮地对着苏漪喊:“老娘乐意笑你耐老娘何?”
可是现下贝语怎么也笑不出来,别说笑了,甚至就连脑海里,也是一片空白。
空白的脑海里,只有两个字渐渐浮现。
这是“癌症”两个字。
伴随在这两个字的背后,是无尽的黑。
贝语分不清楚,那究竟是偏带出来处理不掉的黑色信息,还是窗子外面无尽黑的夜。
江南怪童从冷逸天的衣服里翻出那个小药瓶,拔开塞子闻了闻,皱眉想道:“沙参、怀山药、鱼腥草、半枝莲、白花蛇舌草……赤芍、丹参、郁金、瓜蒌……白茅根、藕节……这药丸对症失荣之肿,只还却那么个四五味,并也是煎服为好。”
说着,重新写了方子,苏漪忙揣在怀里,赶着夜色去抓药。
贝语问道:“师父……什么是,失荣之肿?”
江南怪童摇了摇头:“为师行医习武多年,唯独治不了这失荣之肿……”
江贝语急道:“那,有谁能够治么?”
江南怪童道:“这失荣之肿,便是仙人也无力回天,倘若冷逸天这孩子早早发现,胸腔肿块推之可移,师父调理调理,便能够治好……”
江贝语又问道:“那如果,我跨过千山万水去寻一件稀世珍宝,南海蛟珠什么的,能救冷逸天么?”
江南怪童鄙视的看了江贝语一眼:“你在做梦吧丫头,若真有那起死回生之宝,还要我这等医生郎中干什么用?丫头啊,你果真是话本子看太多了……”
江贝语被江南怪童说的一愣,忽然就笑了。
果真是肺癌?
果真是小言必杀技。
但为什么其他穿越里从来没有出现过如此毒辣的病?不是一切疑难杂症找到绝世高人就都能医好的么?不是再艰难就充其量翻山越岭找一个什么天山雪莲蛟龙之珠什么的就都能治好的么?不是说只要是对女主来说很重要的人无论怎样都能起死回生的么?
为什么?
这文果真是心狠手辣的鱼写的。
你在可怜我
江贝语看着榻上冷逸天的脸,问道:“师父……那……他还有多久?告诉语丫头,语丫头也好为他,置几件新衣裳……”
江南怪童用一张手绢捂住脸,他或是不忍看贝语的表情,他说:“不日之期……”
“不日之期?”贝语问,“不日之期……不日之期……”
她像是在诘问江南怪童,也像是在诘问自己。
“咳咳……”榻上的冷逸天,捂着胸口醒过来,发现自己胸口依旧裸露在外,愣了片刻,便道:“你们……还是都知道了……”
他太过淡定,淡定的简直不像一个将死之人。
贝语移至榻前,握住他的手。
他的手已然骨瘦如柴,面容却略带浮肿。
他说:“朵儿……”
贝语的眼泪一下子掉下来,吧嗒一声,砸在冷逸天的手背上。
他费劲地抬起另一只手,替她抹眼泪。
她问:“你究竟怎么了呢?白天的时候,你还好好地,坐在厨房里的小凳子上帮我杀鱼……冷逸天……你究竟怎么了呢?”
他不回答她,只是笑一笑。
苏漪送药来了,贝语端过来,舀起一勺,吹一吹,送到冷逸天唇边。
冷逸天看着贝语的双眼,喝下那勺褐色的液体,仿佛在喝玫瑰花酿成的蜂蜜。
穿过药碗的白雾,贝语看着冷逸天的面容。
他依旧是眉眼如画,只是那周身的气场,在再没有了初见时的王者之风。
他此时就像是一个,一个干净而又脆弱的人偶,灵魂就攥在贝语手中。
贝语想,她要爱他。
于是她轻轻道:“孩儿他爹,快好起来,春天的时候,带孩子们去放风筝……”
冷逸天的眼睛亮了一下,又暗了下去,声音喑哑,问道:“那……孩子他妈去不去呢?”
贝语道:“不知道……孩子他娘亲要去……”
然后喝下一大口苦涩的中药液,吻上冷逸天的唇。
冷逸天的唇冰冰的,舌尖苦涩。
她将那药液推进他喉咙,他咽下去,却忽的推开贝语。
他的力道不大,贝语只是一个趔趄。
他说:“朵儿……你在可怜我……”
第21卷
毫不吝啬给予的树
“没有……”江贝语说,“没有……冷逸天,我爱你……”
“可是你看起来,比我还要视死如归……”冷逸天笑道:“朵儿,这世上,谁都可以可怜我,只因为我冷逸天真的是个可怜人……谁都可以可怜我……咳咳……唯独你不行……朵儿……唯独你不行……”
贝语道:“不……冷逸天……请你相信我……我爱你……”
她走过去,将冷逸天的头抱在怀里,冷逸天反手抱住她的腰,微微颤抖。
贝语知道,他又在痛了。
于是轻轻拍着他的脊背。
他已经很瘦了,背上的脊椎甚至有些硌手。
他,冷逸天,曾经做过大天风国的皇帝。
现在,在一个夏末初秋的夜里,终于窝在自己的小皇后怀里,像一个孩子般的哭出声来。
晕这么一次,冷逸天就病来山倒,日复一日地虚弱下去。
但虚弱下去并不代表变老实,依旧是强烈要求去外面兜风。
于是贝语差苏漪为冷逸天坐了一部轮椅,推着他到处溜达。
她寸步不离地守着他,那“不日之期”四个字就像是一个魔咒,她握着冷逸天的手,总是怕他下一秒就变成一堆齑粉。
他最近笑得很多。
不止一次地拉着贝语的手说:“朵儿,生病真好……”
贝语忽的就想起来自己小时候也觉得生病好,生病了就不用去上学。可是生病真的好么?
她轻轻地拍冷逸天的嘴:“不许胡说!”
“怎么叫胡说呢?”冷逸天说,“朵儿,我病了,我就要死了,这是事实……”
她睁大了眼轻轻摇头:“不……冷逸天,别这么说,求你……明年的时候,你答应了的,要带我和孩子们去放风筝,你答应了的……”
冷逸天点点头,道:“恩……我答应了的……朵儿……你念你们家乡的诗给我听吧……”
贝语于是念道:“毫不吝啬给予的树,像太阳一样不在乎枯荣。当它眺望远处收割过的麦田,当它闭眼想象一条银白色的地平线,当它变成一股青灰色的烟,它叹息着说,我心里绿色的梦,从来没有终点……”
这是冷逸天的礼物
冷逸天终究是没能等到春天。
他死于秋末初冬的一个下午。
那日贝语陪着他在玫瑰谷的后山洗温泉。
冷逸天披着一条素色的浴巾坐在蒸腾的水雾里,他的面孔亦幻亦真。墨黑的眉,紧闭的眼,凉薄的唇,湿润的发丝在池水中绽开,似一朵黑色的,妖娆的并蒂莲,他夜色般的眸子里满是灿若星辰的光彩,两颊或是被热水捂得潮红。
“朵儿……”他说,“为夫想喝冰糖梨……”
“你得先喝药!冰糖梨在厨房,我去帮你拿,你别着凉了……”贝语轻声说道。
她用一柄长匙一勺一勺地为冷逸天喝药,冷逸天笑得像个吃着棉花糖的孩子。
他轻轻地握着贝语的手缓缓道:“朵儿,谢谢你……请相信,我爱你……”
“肉麻兮兮的……”江贝语嗔道,“怎的没个正行呢?”
冷逸天也不反驳,拉低贝语的身子,印下一个苍白的吻,道:“去吧……只可惜为夫想你那冰糖梨想得厉害……”
待贝语端着冰糖梨回来,她叫了声:“冷逸天!”
没有人应。
冷逸天平日里总爱穿月白色的袍子,看起来出尘又飘逸,但他其实却更衬这血一般的艳红。
就像此时……白皙似纸的面孔,墨黑的发,红的血水。
别样的妖娆似在那水中若隐若现的青丝,隐隐约约勒得一颗心也倒同样往下滴着干脆利落绝不粘连的血滴,像朱雀的羽毛,又像洋洋洒洒的曼珠沙华,每一片花瓣,都是脆弱而又厚重的洗礼。
他就靠在那温泉池子的墨玉池壁上,安详的像一个刚刚睡去的婴孩。
蒸腾的水雾里,他的面孔亦幻亦真,墨黑的眉,紧闭的眼,凉薄的唇。
剩下一层汤底的药碗摆在手边,白色的碎掉的净瓷,还沾着红色的血液和褐色的药汁。
那碗冰糖梨不知何时已经以一种盛开的姿态连同瓷碗一起绽放在贝语脚下,飞溅的瓷片划破苍穹,与那满池妖娆遥相呼应的艳红色血滴,浅浅地盘绕在贝语光裸的脚踝上。
这是冷逸天的礼物。
殇,早逝的人
江贝语跌坐在一室血水氤氲的浴室里。
气温很高,她却觉得很冷,冷的五脏六腑心肝脾肺直打颤。
他说:“皇后娘娘,这么晚了还不安寝,是在等朕么?”
他说:“来人!把皇后押入天牢!朕今晚亲审!”
他说:“额……冥天……21岁……十年寒窗……”
他说:“如果姑娘不介意,可否叫我落墨?”
他说:“你的秦岭,他要当皇上了……恭喜你啊……皇后娘娘……”
他说:“丫头……以后不许哭了……”
他说:“你不是把我让给楼烟烟了么……我必须让你弄清楚我不是你的附属品!”
他说:“谁都可以可怜我……咳咳……唯独你不行……朵儿……唯独你不行……”
他说:“朵儿,谢谢你……请相信,我爱你……”
他说:“只可惜为夫想你那冰糖梨想得厉害……”
他曾经是一个皇帝的。
她穿过千山万水和每一个秒针的距离来到这里,她原本是他的皇后。
他原本站在权力之巅,完全可以把她囚禁在身边,以皇后亦或是囚徒的身份,就像是囚禁一只金笼子里的朱雀。
可是他没有,他在权利与她之间选择了她,而她却选择了那个选择了权利的人。
一直,一直,一直,甚至在他死去之前,她都在欺骗他。
他却一直爱她,像是一朵开在尘埃里的卑微的花。
最后终于用生命惊艳地绽放,绽放一室缱绻旖旎的血红。
冷逸天最终被安葬在玫瑰谷的后山之上,墓碑上写不得冷逸天三字,因为冷逸天此时正好端端地坐在朝堂之上,君临天下。
死去的这个,只用冷逸殇三字草草代替。
冷逸殇,殇,早逝的人。
到底是谁和谁换了名字?又是谁和谁交换了命运?
若没有他,该如何是好?
冷逸殇下葬的那天,飘起这年的初雪。
天空是一种沉甸甸的灰,像是从心底一直灰到天际。
江帆和江蓠穿着小小的白色孝服,蓠儿手中握着一根长长的桐枝,末梢挂着长长的白色纸质流苏,随风飘啊飘,仿佛没有尽头。
帆儿手中,端着孝子盆,他穿着胖乎乎的棉袄,面容肖似故去的父亲。
贝语穿着一件素白的裙子,鬓角簪了两朵细小而脆弱的白色纸花,怀中抱着一个细口的瓶子,素净的白底,丝丝蔓蔓的蓝色青花,一直盘绕,勒得她几乎不能够呼吸。
她的冷逸天,他的温落墨,他的冥天,帆儿和蓠儿的爸爸,走了,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么?
她仿佛不能相信这个事实,许是半年之前,她的冷逸天还好好地站在他面前,墨黑的眉,凉薄的唇,夜色般的眸子里满是灿若星辰的光彩。
而半年之后,他在细口的青花瓷瓶子里,变成了一堆白色的齑粉。
他再也不能带着她用轻功到处飞;再也不能唱跑了调的星晴给她听;在也不能回到他们的墨梨苑,在墙上完成一面泼墨山水;再也不能在她难过的夜里,帮她按摩她酸痛的小腿,帮她拭去她眼角的泪。
贝语最终将冷逸天安葬在后山一处依山傍水的地方,曾经呼风唤雨撒豆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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