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暗,云翳重重堆叠起来,赫梓言也不好久留。
他冲她温温然一笑,虎牙现了现,道:“本就是扫听到你在这处才偷摸着过来,现下只好勉为其难如你的愿,这就要离开了。”
他踅转过身,心头却发重。下一回也不会如此凑巧便在庙里遇上,再见会是什么时候谁也说不准。还有他和杨四姑娘的婚约,嘴头说解除容易,实际是这样简单的么?
他身后书湘看着他走,手上的墨条也忘记盘弄,不知不觉就放下了。
她其实同赫梓言有一般的想法,他信誓旦旦的话她全部听进耳里,或许不留意中好几句都进了心。可是婚约是说解除就能解除的么,忠义候要儿子娶的诚然是杨家小姐,但又不只是杨家小姐。
杨四姑娘背后代表的是一整个杨家。书湘不是什么都不懂得的闺中小姐,杨家在朝中的威望她也略知一二,往实际了说,权倾天下的国舅爷打的什么算盘也没有瞒着人,他的态度很明确,赫家就是要同杨家结这门亲事。
书湘闹不清大老爷的意图,她只知道自己母亲娘家是薛家,上头是薛贵妃,再怎么说,她们家就该是小皇子的派系。
政治是很残酷的。道不同不相为谋,何况前途阻碍重重,一旦眼明心亮想的透彻了,像一眼望得见的池底,她心底才燃起来的悸动就泯灭了。他们该不会有结果的,他也不必在她身上白费心思。
赫梓言推开房门,光亮透进禅房里,书湘眯着眼睛看过去,竟看到另一道人影立在门首。她霍的站起来,心头雷动,唯唯叫了声“二哥哥”。
却说宁书齐是因天降骤雨,老太太先头使了人回府报信,他才赶过来的,已经在外头忙活一时,车马等都准备停当,回了老太太,老太太想起抄经的书湘,便叫他来寻。
“妹妹这是——抄经呢?”宁书齐一张澄净的脸上露出阴阳怪气的表情,他也不看赫梓言,径自走进房间里。
书湘莫名有种被抓奸的错觉,赫梓言回身朝她看,他晓得这是书湘异母的庶出兄长,他是外人,不好说什么,且因自己的关系还给她带了麻烦。
书湘看赫梓言定在那里心里着急,赶忙上去推了推他,直把他推到门外叫他走,一边宁书齐却道:“赫三爷还是快些回去的好,我才来的时候听见贵府上正找您呢。”他目光流转着,落在书湘身上,“谁知道却在我妹妹这处,可叫我这做兄长的怎么样想?”
“二爷什么也不消想,只当不曾见到我便是。”这是说多错多的时候,赫梓言有心再为书湘开脱也不能够,他回看她一眼,转身从角门上出去了。
书湘看见他背影消失松下一口气,转头进了禅房里。宁书齐正在翻弄她抄写的一打经文,瘦长的身形半靠在书案上,神情诡秘的很。
书湘有几分踌躇,说话也没了平日的气焰,挪过去低声下气问道:“……哥哥怎么来了?”
他呵了一声,“怪我搅了妹妹幽会情郎?”一面目光在她低垂的脸上寻睃,一面又道:“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我来的不是时候。”
书湘急红了眼睛,他这一番夹枪带棒的给她扣大帽子,难道是要她浸猪笼去?
“哥哥说话留神,仔细闪了舌头。”她夺过他手上的经文,心里到底有一丝庆幸。好在来的是宁书齐而不是旁的外人,否则传将出去,她自己的名声都可以不顾,宁家却不能因自己而蒙羞。
宁书齐看她眼圈发红倒收住了话头,行至门边道:“走罢,老太天还在等着。”她跟过来了,两人一道走出去。
一路沿着游廊,这会儿眼瞧着又有要下雨的趋势,天空阴沉沉,重得仿佛要坠下来。
宁书齐理了理右祍,偏头看了书湘一会儿,蓦地道:“他是订了亲的人,你一定要同他有纠葛?”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赶在00:00前发了!!我不食言而肥。。。。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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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回(修)
不远处响起沉厚的撞钟声;重重飞檐后矗立着三座仿佛直指天庭的金塔;乌云笼着塔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落下雨来。
书湘的视线从金塔收回,这时候撞钟声才告一段落;她依稀看见宁书齐嘴唇动了动;想来是在同自己说话。
“哥哥方才——说什么?”她迟疑着还是问了。
其实是真没有听清楚,然而这么一问落在宁书齐耳里却只觉得她是在装蒜。
也罢。
宁书齐负手走着;唇角弯出浅浅的弧度;书湘看他几眼,不觉心里慎得慌。眉头一揪道:“你方才是有说了什么罢!”
他停下来,衣摆在风里轻轻地漾动;“妹妹原来是暴脾气。说来也怪;怎在旁人跟前你倒乖顺讨巧;见了我……”他状似亲昵地把她鬓边的碎发拢到耳后,纳罕道:“每一回见了我你倒成了只斗鸡么,我难道欠了妹妹什么?倘或果真亏欠与你,你只管来索取。我是做兄长的,父亲嘱托我照顾好你,我自当尽心。”
书湘面上嗤之以鼻,但听到是大老爷叫宁书齐照顾自己,她又感到酸涩。
还是因着自己不是个哥儿,也并没有亲兄弟依傍,眼下只有这庶出的哥哥能够依靠。托大老爷的福,宁书齐在兵部谋了个缺,他一看就是有本事的人,又有大老爷这户部尚书的亲爹,未来的路想来差不到哪里去。庶子和庶女不同,男人么,庶出不打紧,只要你有本事,一样天高任鸟飞。
书湘想起那一日被大老爷亲自打了一棍子的事情,奇耻大辱,她是把这笔账记在眼前这位庶出哥哥身上的。便不是他告的密,也是韩氏母女从中裹的乱。
然而这些不能够表现出来,她也不应该同宁书齐斗嘴失和,既然大老爷一片良苦用心,就是忍她也得和这庶出哥哥好好的。
抄手廊上风渐大了,吹得大鼎炉前的香樟树簌簌狂抖,暑气散得没影儿。
书湘道:“若是父亲不叫你照顾我,哥哥便不照顾我么?”
他们并排走着,宁书齐先头没开口,等到两人快要上台阶时他好似想到什么,转头似笑非笑地望着她,“我记起来,有一日曾经在铃铛胡同里见过妹妹一面儿。”
书湘狠狠地一怔,脚下没踩切实险些儿摔倒,他稳稳托住她手臂,挑眉笑道:“当时我便想,这么样一位可人爱的姑娘,为何要穿男子的衣裳,又为何面带愁容。”
“后来再见到你,我便全明白了。”
他的话叫风一吹就散了,书湘痴傻一般瞧着宁书齐,脑袋里却转的飞快。她好像明白什么了,宁书齐的意思是,曾经那一日她去铃铛胡同偷瞧他们的时候,他是发现了她的!
他放她站好,径自走出庙门,书湘急忙揪着裙角追上去,她有些不知所措的迷茫,伸手去拉他的袖子。
只当是不耻下问好了,书湘实在是想不明白,他到底是怎么能判断出她是男是女,连大老爷和赫梓言都看不出来,可是他,他打一进府就当面道出了她最大的秘密,细思极恐。
宁书齐看一眼拉在自己袖袍上青葱一样的手指,面色淡淡地“嗯?”一声。书湘咽咽唾沫,一脸严肃道:“你第一回便认出我是个姑娘家?你是怎样瞧出来的?我没有耳洞,衣裳穿的也宽大,最重要是,我站得远远的啊——”
“哦,站得远远的……”他陷入记忆的某幅画卷里,“嗤”地笑一声,目光打她上半身一扫,“也是,妹妹当时裹了胸,我竟是如何瞧出来的?”
书湘脸色微变,此时却也顾不得他提她裹胸这样的事情,急着追问道:“可不是,所以到底是如何瞧出来的?”
他唇角抿了几抿,书湘以为他要说了,谁知他突然抬手指前面道:“妹妹的丫头来了。”
怎么的?书湘攒起眉头,这是还卖上关子了?“你行行好就告诉了我罢,哥哥不告诉我,我怕寝食难安,回头爹爹见我瘦了也是要问起的……”话毕,小小地扬了扬唇。
宁书齐却回眸一笑,“焉知不是想男人想的?”
见她霎那间又变作斗鸡似的模样,他抚抚她的肩,微一哂,语调淡漠地道:“最好不是。一则那赫梓言已是有婚约在身,二则么,我瞧着,父亲对妹妹的亲事似是已做好了打算。”
他说着忍不住揉了揉她头顶心,“你们没戏。”
眼下已经到大佛寺外头了,茗渠正拿了帷帽站在几步开外。书湘深深吸了口气,她其实也说不清楚心里头到底怎样想,抑或赫梓言于她有怎样的意义么?……或许在不知不觉中她确实对他萌生出好感。幸而一切还在可以控制的范围之内。
“赫兄是我念书时的同窗,只是朋友,”她垂了垂眼睑,复看向宁书齐时面上神色十分坚定,“自古皆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跳不出这个圈子,哥哥也是。”
“妹妹说的很是。”宁书齐很自然地拿过茗渠手里的帷帽给书湘戴上,罩纱干了,又轻又薄,被风吹得鼓动起来。
她清丽的脸容隐在里头,他手头顿了顿,隔着罩纱凝视这嫡出妹妹的脸。
☆、第五十二回
却说赫夫人这头;她们的马车和宁家的一样也早就从半山腰上弄上来了;杨夫人同杨四姑娘早已坐在了马车里等待着一起走,她们原是可以先行一步的,毕竟赫梓言去了哪里什么时候回来也碍不着她们。
赫夫人面带微笑朝着杨夫人马车上半开的帘子点点头致意;脸上的笑意不免僵硬。
早前分明儿子还在自己眼跟前的;不留意间他便不见了踪影,这会子时辰也差不多了;却叫一帮子人在这儿等他。她自己等是无所谓;大不了待儿子回来教育一顿,可杨夫人母女的心思却由不得她不在意。
人家不走,这不明摆着就是在等着看儿子什么时候回来么。
赫梓言又有先前抛下杨四姑娘反倒跟着人家宁二姑娘走的前科;赫夫人暗忖着;难说杨家母女不是怀疑他家御都又找人家姑娘去了。
赫夫人心里这么一想;顿时自己也信了七八分。
她没能担忧太久,赫梓言很快就大步流星从寺庙里迈步走过来了,他是高高瘦瘦的人,几步就到了赫夫人眼前。
“叫母亲久等了,我才在庙里走了走,”赫梓言冲母亲笑了笑道:“这不秋后要随圣上往北边去么,儿子想着在庙里沾沾灵气,回头战场上也好得蒙佛祖庇佑。”
赫夫人原有好些话要教育他,这时甫一听他要往边疆出征这事儿顿时就没了气焰,垮下肩道:“回头别忘了往家里捎信,再有一个,你虽是打小学的骑射功夫,到底不曾真刀真枪在战场上拼杀过,届时可别犯了傻人前强出头,咱们家不缺你建功立业的,务必全须全尾的回来……”
赫夫人一说起来就没个完,赫梓言的视线却慢慢瞧向了那边打庙门里出来的书湘和宁书齐。他瞧见书湘的那庶出哥哥在为她戴帷帽,戴了有一时了,两人不知说些什么,后书湘把脸从罩纱里探出来仰脸对宁书齐说话,面容生动又活泼,自己竟从未见过。
赫梓言慢慢蹙起了眉头,脚跟在地上碾了碾,赫夫人哪里注意不到儿子的视线,她却也不声张,咳了咳走到杨家马车前道:“御都已经回来了。我才还白担心呢,谁知这孩子是想起秋后往边疆去的事儿,在殿里为圣上祈福,这不一不留神就耽误了功夫,您别见怪。”
“哪儿能呢!”杨夫人笑着探身出来,“御都这孩子我看着好的很,赶明儿从边疆回来必有大出息的,您有福气。”
“哪里哪里……”
又闲话两句,杨家的马车便沿着山道往下走了。
一回车厢里杨夫人脸上的笑就退了个干净,她是越发不满意了,这赫家母子竟把别人家都当傻帽儿么?赫三爷祈没祈福她是不知道,可他适才视线没从那叫宁书湘的身上移开过半寸她却看的分明。
杨四姑娘——杨素心把视线从窗外收回来,她若有所思回想着方才见到的场景,按说别的女孩儿出嫁前大都是连夫婿生的什么模样都不晓得的,那是真正的盲婚哑嫁,便是个瘸子麻子瞎子聋子也只得认了,自己却有幸见到那赫家三爷。
人如其画,他果然和他的画儿是一样的,那么样儿的一位翩翩佳公子,人中龙凤,乍一看简直是仙风道骨的人物。杨素心前番曾无意得过赫梓言一幅春日美人图,她欣赏他的画儿,暗里便对赫梓言生出好些幻想,哪想今儿却稀里哗啦粉碎了。
杨素心又不是个傻的,只道他千不该万不该,不该一门心思扑在那宁家二小姐身上,且一点儿遮掩也不见,他分明瞧见了自己容貌,难道不动心的么?
大懿开朝至今百余年,虽及不上前朝开放——如今女子受到的束缚和规矩甚多,但总不乏出格些的姑娘家。
听说前朝妇人春日出游时甚至能做到一手勒缰绳,一手抱孩子,如此英姿飒爽令人遐想联翩,都言之将门虎女,要说这杨四姑娘,她虽不是虎女,却也有别于寻常的闺阁小姐。
杨素心幼年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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