篆儿脸色一下白了:“是不是有人知道了什么?”
崔捷回想这一月发生的事情,轻轻摇头:“我也不清楚,将来的事谁也预料不到。我不想牵累你。我和凤山花房也算有点交情,到时你就换回女孩子的身份去,我只说是别人求我帮忙的,并不认识你。”她又故作轻松地笑笑:“你去那里好好挣钱,将来我才好投奔你啊。”
篆儿听她竟是早安排好了,难过地说:“你辞了官和我一起走好不好?”心里却觉得她一定还不想,就是自己也不愿意她把才能浪费在养蜂上。
果然崔捷敷衍着说:“你先过去,我迟一点再说。”
这一晚该轮到崔捷进宫值宿,她听说皇帝一向尊重臣子,很少半夜三更传人问话,所以交了亥时便舒舒服服地更衣就寝了。哪知半梦半醒间却被人拍门吵醒,她以为有什么要紧事,连忙爬起来换上浅绯官服,用冷水洗了脸,急急赶到延英殿,却见皇帝坐在棋盘旁等她,身边只有小康福伺候。
崔捷按住火气,谦虚地说:“陛下,微臣愚钝,琴棋书画是样样不通啊,决无欺君之言。”她确实也就写字还过得去。
皇帝笑道:“那正好,我棋艺也不怎么样。”
崔捷想,陛下竟然没有以高手自居,可大家都不敢赢他的吧。
皇帝说:“你有没有去过法证寺?广文书局很久之前办过一个比赛,评出在那寺庙前卖香烛的韩七是长安第一棋手,真正市井中的能人。”
崔捷听他语气中满是由衷的赞美而没有丝毫鄙薄之意,不禁对他多了一分好感,她笑问道:“陛下是不是找他过招了?”
“唉,别提了,以前人人都让着我,害我以为自己真的天下无敌,有天就改扮了去挑人家场子。不过这韩七也是位怪杰,不喜欢凭棋艺赢钱,数十年如一日摆他的香烛摊子过活,而且只摆半日,过期不候。”
崔捷暗笑,陛下那神情好像对这人的生活还有点神往似的。和他对弈了一阵,有几个昏招明显到自己都看出来了,果然水平一般。
皇帝一边下子一边说:“我扔下一百两银子,说如果他赢了,这银子就给寺里的孤儿买吃的穿的,他才答应了。我大败亏输后还不灰心,按照《西京国棋名人谱》上的排行榜一个个找下来,结果连最末那一位也能漂亮地赢我。”
崔捷明白他是要她尽管放手下子,“陛下,臣现在真的已尽力了。”
两人实力相近,倒也缠斗得痛快。最终皇帝小胜一目半,讨论了一会儿棋局,皇帝又笑着说:“敏直,你没有很强的好胜心,所以输了,你内心并不想赢我。”
崔捷低头收拾棋子。就这些天开始,皇帝时不时会以字相称,真有点不习惯。
翌日朝议散后,萧澈和韦白到翰林院寻崔捷说话,却被告知崔学士昨晚陪陛下弈棋到深夜,特准她今日回家休息。他们只好先回户部和吏部工作,等酉时离宫后再带两瓶美酒到翊善坊崔府拜访,不料门人说道:“老爷又被叫到宫里去了。”
两人交换了几下含有深意的目光,骑马离开。萧澈晃晃酒瓶问:“去你家还是我家?”
韦白答道:“你家那亭子安全点。”
原来萧府花园中有个湖心亭,必须撑船才能过去,在此处说话别人不容易偷听。
几杯酒下肚,韦白忍不住先问了:“你说……陛下是不是已知道她是女的?”
萧澈说:“应该不会吧,我们想多了吧?象陛下这种养在深闺人不识的……”
韦白笑道:“哪有,你明知道他经常溜出宫去。”接着又叹气,“你不觉得陛下对小崔很特别,老爱支使她?翰林学士以前都是由其他职位的大臣兼任,小崔却专任翰林,好处就是没有规定的任务,不用应付其他人,甚至朝议都不必参加,我可不可以理解成陛下是为了保护她不被人发现?他还把云骊送她了,初时我只当他是爱才。”
“有理,有理。”萧澈苦笑:“我只是很不甘陛下怎么看出来的。小崔藏得这么好,我们要不是经常到她家,发现她小僮的破绽,恐怕还要很久都不会怀疑她呢。”
“你不觉得陛下眼睛很毒,经常看到别人想不到的地方?”
萧澈感慨,“是,他不再是几年前那个小孩子了。”
韦白心想,瞧你这语气,十足陛下的嬷嬷似的。
萧澈把最后一杯酒一饮而尽:“我也该功成身退,回洛阳老家继承家业,做个逍遥自在的生意人算了。”
韦白有点动容,但随即笑道:“就算陛下肯,户部的人也不肯,你走了他们就不能每晚按时离宫了。”
萧澈把话题转回崔捷身上,神情忧虑:“我想陛下最初赐马确是因为爱才,只不过后来……但愿他们别惹出什么大乱子就好了。”
韦白深有同感地点头,萧澈又笑笑:“有时候看他们那样,也蛮有趣。”
“而且,有小崔顶着,我们就不用再陪陛下奕棋了,好事一桩。他们也正好棋逢敌手啊。”
崔大学士通常只下午工作,皇帝在延英殿东阁批阅奏折,她就坐在下首矮桌前把他的片言只语再串接成鸿笔丽藻、警策周正的诏书。不过往日的学习和真正的工作毕竟不同,偶尔皇帝还要在遣词造句方面提点一下她。两人亦经常为朝议上的各种决策辩论不已,所以崔捷并未荒疏国事,反比以前多了机会了解国家的运作。
皇帝减少了传召几位兼任的老翰林,让他们专注于本职,至于他们心里乐不乐意就不得而知了。
感于自己的不足,崔捷每天早上都到明德殿书库或国史馆寻经问籍、埋头苦读,只是书山如海,有时也会苦恼不知该从何读起。
篆儿走后的第一个旬假,崔捷在家中甚觉孤单寂寥,干脆就到国史馆中查书。这日久雨初晴,起居郎大人正指挥留守的典书们把书籍搬出院中空地上暴晒,以防虫蠹,见她来了,笑眯眯地迎上来说道:“小崔,南馆现在乱糟糟的,我把你往日看着的那几本放到北馆啦。”他还没改口叫“崔大人”,但崔捷更喜欢这和蔼可亲的老爷爷这么叫她。
北馆其实就是存放南馆史书相应副本的,布局方位完全一致。崔捷熟门熟路地直奔子部?笔记,书架上放着两本相同的《贤君诏令概览》。小心抽出其中一本,坐在窗前案几上翻开,崔捷惊得差点跳起,书页上全是小孩子稚嫩疏弱的小字,再看看内容:
“盖有非常之功,必待非常之人。故马或奔踢而致千里,士或有负俗之累而立功名。夫泛驾之马,不羁之士,亦在御之而已。其令州郡,察民吏有茂才异等,可为将相及使绝国者!”
确是汉武帝的《下州郡求贤诏》,一字不差,其后该书著者的评语也如数照搬,只是空白处多了一列更小的字:“汉武自有非常之雄心,文、景二帝宽仁长者之意,惜不复见矣!”
这句话在原本上可没有,难道竟是这小孩子的感叹?崔捷在那装大人语气的“惜不复见”四字上注目良久,不禁莞尔,到底是哪家的小孩这么可爱?
起居郎大人捧茶进来,一看到她手上的书,急忙跑过来说:“小崔,你怎么偏看这本呢。”
崔捷见他神情真宝贝得什么似的,暗自纳罕。他解释道:“这可是陛下小时候花了十天十夜辛辛苦苦抄来的,千万要小心保管啊。”
那些典书和御书手是吃白饭的,还要皇子帮忙抄书?崔捷的表情透露着这样的疑问。
起居郎说:“陛下小时候……嗯……不太爱念书,册了太子之后却突然开始用功。我们史馆那时决定把一些不重要的史料也抄誊副本。他正在读这本不起眼不出名的书,就自告奋勇说由他抄这本,这样就能逼自己读下去,而且记得更牢固。你说这书是不是很重要?”
当然重要,说不准哪天皇帝突然心血来潮,想看看年少时的“杰作”呢。
崔捷笑道:“怎么陛下和我用同一招数?开始时可难受了,真真不堪回首。”
起居郎当然不信,呵呵直笑:“外间天花乱坠地传探花郎是三岁识字,四岁诵文,五岁赋诗的。”
崔捷头大,那时我还到处找人打架呢。
起居郎再千叮万嘱一番方才离去。崔捷继续津津有味地翻看,似乎可以想象变小的陛下在烛光下皱着眉头、努力地一笔一笔写一阵、沉思一阵的情景。
第十四章 细柳营
南诏国新近进贡了一对绿孔雀,养在太液池自雨亭边,太后命人约请张淑妃、杜婕妤一同观赏。两位太妃不敢怠慢,早到了亭中等候。后宫按例该有一后、四妃、九嫔、九婕妤、九才人等等,先帝远没有集齐就仙去了,这两位算是后妃中地位较高的了。
太后叫蕖英拿出两把团扇给她们看:“这也是南诏贡的,我瞅着确是好东西啊。”两把都是镂刻着细密花纹的象牙镶边、象牙手柄,扇面用深浅不一的蓝线纹绣着花鸟图案,层叠的绒羽和半透明的花瓣表现得精妙入微。
杜婕妤啧啧称奇:“这花怎么觉得有点眼熟?”
太后笑道:“它是仿薛稷的花鸟画绣的,他的画宫里收藏了不少,你们云岫殿中不就挂着一幅?”
杜婕妤恍然:“瞧我这眼力!咱们殿里那幅颜色多点,和它一比真艳丽了些。”
张淑妃说:“我以为南诏是蛮荒之地,怎么有这样精工淡雅的绣品?”
太后叹了一口气:“大和三年,南诏攻入成都,虏走年轻男女和工匠近万人,过大度河的时候,大概想到就要去国离乡,前路多难,很多人都投水自杀了。没有那些辛苦熬下来的人,南诏人恐怕还在穿树皮呢。追根溯源,这些东西其实也是汉人的手艺。”
杜婕妤说:“现在有广陵郡王镇守西南,南诏就只能臣服上贡啦。太后也开始想念王妃了吧?”
张淑妃连忙使眼色给她,但已迟了,只能心里骂骂:这蠢人,广陵郡王今年没有回京觐见,大违礼制,虽说是妹妹、妹夫,太后心里有什么想法还不知道呢。
太后没事一样笑笑,低头喝茶。
蕖英领了延英殿康福来,太后拿了桌上一碟酸甜可口的梅花糕赏他,又叫蕖英把他呈上的画轴给两位太妃看看。
“这些画像陛下都看过了吗?”太后问。
“是,全看过了。”
“他有没有说什么话?”
康福嗫嚅着答:“陛下说……这些小姐怎么都长一个样,跟孪生姐妹似的。”
两位太妃不禁笑出声来,可不是,个个都画得面如满月、杏眼桃腮的,脸朝着哪里,笑容到几分都没什么差别。
太后又笑问:“陛下下乡巡视,住颖王府里的时候,有没有碰见几位县主?”
“陛下老早就吩咐所有人等不得打扰王府内眷,所以……王爷也没敢请陛下参加家宴。”
太后点点头,“好了,你回去罢。”
康福退下,太后转头向张淑妃说道:“前几天我偶然提起修葺蓬莱殿的事,立刻就有人以为我要给皇帝选妃了,还送这么些画像来,脑子转得比陀螺还快。”
张淑妃笑着没答话,杜婕妤指着其中一幅说道:“这秦大人的千金我曾见过,倒是美人一个。”
太后拿过来多看了几眼,再吩咐蕖英都小心收好。三人喂一阵孔雀,说一会儿闲话也散了。张淑妃和太后同路,便陪她一道回承香殿。
太后说:“我听到传闻,前阵子花朝节,长安的一班名门淑女聚在三秋园开百花宴,有这事吗?”
张淑妃笑答:“是有。”
“我又记得那天你到弘化寺进香,路过的时候没进去讨杯酒喝?”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太后啊,我是忍不住进去了,怕姑娘们不自在,也没逗留多久。”
太后有点感慨:“我俩最后一次参加百花宴,那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
“也将近三十年了吧,一眨眼的功夫,连陛下都这么大了。”
太后微笑:“好了,不用提醒我。你先说那天有没有见到什么标致的姑娘?”
张淑妃默想一会:“若只论容貌,依我看这些女孩中再没有比云阳县主更漂亮的了。”
太后似乎有点失望,摇头说:“华婉这孩子……也不是不好,就是太柔弱了点。”
张淑妃本欲也推荐一下秦家小姐,又想到她只是五品官的女儿,还是打住,太后自己出身、相貌、才识无一不佳,要拿她本人当标准来选,那自然难了。
太后说:“之前先帝大行、新帝登基,把这事给耽误了。历朝历代哪有过了二十还没大婚的皇帝?”
张淑妃劝慰道:“这么重要的事,多掂量一下也好。”
太后苦笑:“就怕我千挑万选,还是挑了个皇帝不喜欢的皇后。”
康福转了几个地方才回延英殿,皇帝和崔学士对着地上大幅的地图谈论着,康福静静地站在门边不敢打扰。
只听崔学士说道:“陛下准备让谁训练那些新募的士兵?”
皇帝面有难色:“朕是想到了一个人,但不知道他愿不愿意出山。先帝以前……误信了谗言,差点把他家满门抄斩。”
崔捷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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