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这原来的我是谁,我安静地看她,她的表情告诉我她不是苍山派来寻我的,但又好像认识我们,我的心里有一种呼之欲出的不祥,等待我面前这个女子揭晓。
她只转身背对我道:“我不是苍山派来的,是一个叫袁叹的人要找你,还请姑娘跟我走一趟。”
“袁叹是谁?”我茫然。
“袁叹是烟纸斋的主人。”回答我的不是那个陌生的来客,却是小念。我留意了一下那个背对我的姑娘,她好像听不到小念说话。小念又说,“烟纸斋不是普通的地方,孟婆去找过他,袁叹找你一定有原因。”
我不便开口再询问小念更多,思忖了一会,转身关上木门,对那个背影一福,道:“那麻烦姑娘了。”
苍然叹息(中)
【※然※】
我没有想到袁叹的纸人将我带到的地方,竟是苍山妻子的面前。
我试图丢弃那个纸人,但它总能在一转眼后又回到原来的地方。
等大军压境,到了江南水乡一处紧闭的店铺门口时,那纸人化成一个女子,向我作福,对我说:“我家主人命我带姑娘去一个地方请一个人回烟纸斋。”我木然抬头,看到店铺上方沉木匾额上刻着“烟纸斋”三个字。
纸仆人又说道:“主人说,带回这个人,公主便能实现一个心愿。”
我跟着纸人来到一处小宅院外,它便如纸屑一般消散了。站在门外,我听到里面女子轻笑悦耳,心想里面那个女子定是沁人心扉的美丽。然而,她那一声满怀期待的“苍山”,我忍不住想要逃走,让苍山念念不忘的,原来是这样一个美好的人。我不能面对她,就转过身,我想到袁叹的话,突然明白他口中那个“心愿”是什么。
水息的声音很轻柔,像三月里的风,吹到心里能开出娇嫩的花。不像我,总是骄傲而冷漠的。她说:“那麻烦姑娘了”,我就觉得对不起她,但我一点也不后悔。我一定要苍山留在身边,我是君临天下的王,他是悬壶济世的医。
我带着水息回到之前那个紧闭着的“烟纸斋”门口,示意她进去。她犹豫了一会,抬手敲了三下,门就开了。里面走出来一个与之前的纸仆人一样的女子,对水息和我各作了一福,便请水息进去。
我静静地看着水息跨进那扇门,她却忽然回过头,同样静静地望着我。她深邃的黑眸看不出一点波动,只听到她温柔的声音说:“你可不可以告诉我苍山在哪里?”
苍山。苍山。我深吸了一口,如实告诉她:“苍山在北国皇宫。”
“请问姑娘与北国是何关系?”水息又问。
我看着水息的眼睛,一字一字回答:“我是北国公主然嫦。”
水息仍旧很平静,只微微点头,像明了一切,转身跟侍女进了烟纸斋。--------
【※息※】
我跟着侍女走进烟纸斋,看似很小的一个店铺,里面却大得出奇。
所有的物件都像斋名一样,纸白和墨黑。
侍女领我穿过堂屋,到一处花苑,只有翠竹和假山。绕过竹林,有一碗小湖,一笔水榭。侍女停在水榭旁,对我说道:“姑娘,我家主人在里面等你。”说罢,化作了纸屑。
水榭四方挂着纱帘,我依稀能看到里面那个挺拔的身影。有一种熟悉感。正当我努力回忆是否在何处与眼前这个人有联系时,纱帘无风自动,显露出袁叹丰神俊秀的容颜。
他正执笔在案几边画着什么,感觉到我的目光,抬头望向我。他的眼眸里噙着笑意。他说:“小息,你回来了。”
我不明白我几时去而复返过这里,只礼貌一福身,轻唤了一声:“袁公子。”
袁叹对我的冷漠不以为意。径自走到我跟前,牵起我的手,往水榭中去。他边走边说:“正画着你呢,你倒就来了,像从画里走出来的。”言语里尽是欢喜。苍山的手薄凉,有一种医者的稳重,袁叹不一样,他的手温热,我挣脱不开。
他拉着我到案几边,示意我看。案上有一张墨迹未干的画,是一男一女两道背影,那男子正在给女子挽髻,他们前面有一面镜子,反射出的正是我微笑的脸。我仔细看画,这女子虽是我的脸,却透着我没有的稚嫩,而那个男子的背影,与袁叹重合。
只听袁叹含笑道:“你什么都好,只不会自己梳头。”
他说得倒也事实,我一直不会挽复杂的髻,苍山在时皆是他帮我挽,他出门在外,我就自己将它简单盘在脑后。我抬起没有被袁叹握住的右手,触及发丝,忽想苍山不知何时才能再为我绾一次青丝。
我一声叹息,复抬头对袁叹说:“袁公子与画中这位姑娘想必渊源颇深,可她并不是我。我与公子从未相识。”
袁叹也不急着向我辩解,左手一挥,凭空变出了一套茶具。他松开我的手,认真沏起茶来。淡淡地茶香四溢,总有一种说不出的熟悉。
“小息,你三年前被苍山从十里外的河滩救起,记忆全无,苍山怜你孤苦无依遂娶你为妻,我说的可对?”我本沉浸在茶香中,听到袁叹所说,有些吃惊,愣愣地望着他。他继续说道,“你既然记忆全无,又如何断定你我从未相识?”
说完,他将沏好的茶推送到我面前,道:“这是我从陆羽那里要来的白茶,你从前最爱喝它。”我不由自主端起来喝了一口,清甜醇厚。
见到袁叹时,我本有三分觉得熟悉;看到画中情节时,虽不知是否发生过,心里还是多了两分这种熟悉;他与我说起三年前的往事,我确是无法断定他与我是否旧识,又多加上三分信任;至咽下那口白茶水,我想袁叹与我定是有关系的。
“袁公子,可否告诉水息,我是谁?”-------
【※苍※】
在然嫦出征南国的第二年夏天,我接到南北两国统一的捷报,以及然嫦写给我的一封信。信里只有短短几行字:江南好,风景旧曾谙,请君归。
我相信然嫦对我的承诺,没有伤害南国的一分一毫,心中却有隐隐的不安。我想知道水息的情况,然嫦的性格断不会放过她,然嫦越平淡,暗藏的波涌越激烈。
于是我匆匆收拾好行装,赶往南国。北国本不是我的归宿,带走的仅仅是来时的旧物。当马车驶出北国城门的那一刻,阳光热烈地洒在大地上,我从窗外看到无限的明媚。
从北国到南国,一路绿荫相伴。算起日子,我去年的春天离开水息,如今已是盛夏,近四百个日夜,竟也悄然滑去。
侍卫对我的看守并不严,我却没有逃。我只是请求领头的那个小将军绕路回到了从前我与水息一起生活的宅子。当侍卫在车外告知我已经到达时,我的心里出奇地平静。
缓缓揭开车帘子,看到那扇锁着的木门,铜锁上落了尘埃。四周有知了不停歇的鸣叫,没有半点人声。我连车子也没有下,直接放下帘子,让队伍继续前进。
车子轴轮“咕噜噜”地转着,还有马蹄声,然后又有了人声,我听见一个清脆的少女焦急地喊了一声:“诶哟,主人刚造好的云烟纸!”接着有马的嘶叫声,官兵的咒骂声,还有人群的议论声。
马车停止不前,我推开纱窗向一旁的侍卫询问:“发生了什么事?”
那侍卫向我恭敬一礼,回答:“回苍先生,前面有一个姑娘追着一张从旁边铺子里飘出的白纸,惊扰了前面的队伍,正在争吵。”
我往旁边的阁楼望去,沉水木匾额上刻着“烟纸斋”三字。像是商铺,却门庭冷落。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复转头交予那侍卫道:“赔给那个姑娘,让将军勿为难了去。”
侍卫领命跑去前方,我推上了纱窗静候。不一会,又有一个略年长的女声喊道:“小念,姑娘喊你回来。”那个叫小念的少女立刻回了声:“是。”
有跑步声由远及近,在我的马车旁刹住脚步,一锭银子破窗而入。那少女冷哼道:“谁稀罕这阿堵物。”说完跑进了铺子,再无声息。我从破了的窗洞看到她的背影,穿着白衫,挽着双丫髻,很可爱。
然嫦在南国的皇宫外迎接我。没有浩浩荡荡地队伍,只有她一个人,等在斜阳下,影子拉得很长,分外孤独。我由侍卫扶下马车,远远地望着她,原本想要质问的话语一时竟开不了口。
然嫦看着我冷静地表情,倒是笑了。她说:“我就知道你不会逃走。”
我回答:“公主早接走水息,料定我逃了也会回来。”
她却摇头道:“你要找水息,可她并不在我这里。”
“水息在哪里?”我不由心中一紧。
然嫦向我走来,一步一缓地说:“水息从来都不在我这里,她被烟纸斋主人袁叹带走了。”
忽然听到“烟纸斋”三个字,之前那个叫做小念的少女的背影跃入我的脑海。她走进去的地方就是“烟纸斋”。烟纸斋,烟纸斋……我一遍一遍念着这个名字。
竟是生生地错过了她。--------
【※息※】
我依旧记不得我是谁。
袁叹告诉我:我是他的远房表妹,自幼寄居在他家。他家做纸笔的买卖,而我能做出一手好纸。他让我尝试重新做一回纸,果然很有感觉。
关于我的落难和失忆,他的解释是三年前我与他外出时被歹人所劫,他们将我们绑住手脚推入水中,袁叹被救起时已不见我的踪影。
我想袁叹对我隐瞒了许多,比如如何找到我住的地方,知道我和苍山的过往,还有然嫦的出现。但我什么都没有问,小念说袁叹不是凡人,他能帮我找回苍山。
所以袁叹让我留在烟纸斋造纸时,我没有拒绝。我对他说:“我不走,你帮我把苍山找回来。”
袁叹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我。
让我意外的是,小念在我留在烟纸斋的一个月以后便化成了人形,是一个明媚干净的少女,月牙的眼睛和小小的虎牙,很可爱。她粘我,形影不离。她也不会什么法术,只是单纯的一个少女。
刚刚变成人时,小念总是一副愁苦的表情,她说自己不会任何的法术,不像一只精灵。我则安慰她:“小念,你有最纯净的心。”小念懵懂,选择相信我。
有一天,我正在用木头搅动纸浆,上面的倒刺划破了我的手指,一滴血不慎落入纸浆中,那纸浆黏糊,血滴下去原本不会迅速化开,我却眼见那滴血一瞬便消散了。不由惊讶了一下,正欲重新做一次,袁叹不知何时出现在我身后阻止了我。
“小息,你的血金贵,莫要浪费。”他握住我破了的手指含在口中。
我被他弄得很不自在,极力抽回自己的手,低头说:“可是纸浆脏了。”
袁叹笑道:“不,用你的血造出来的纸,最珍贵。”说罢,他自己动手接下去的工作。
等到纸晾干送到我手上的时侯,我看到纸上没有一丝猩红,而是泛着金色的流光。倒不像纸,更像流沙。袁叹一共筛了八十二张,给了我一张,他将余下的八十一张慎重地放在他书桌左边的抽屉里,上了锁。
“这世上只有你能做出这纸,你给它取个名字可好?”袁叹柔声对我说。
我觉得这纸虽然美丽,却是由我血而成,不甚欢喜。摇头道:“我不喜欢它,你若觉得稀罕,便给它一个名字吧。”
袁叹沉默。始终未名。
我一时兴起,走到袁叹的书桌跟前,用笔沾墨在未名的流光纸上细细写了一句佛语: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遂不再收拾它。-------
【※然※】
我在苍山到来的那个夏天结束时彻底统一了南北两国,登基称帝。国号和,年号元春。定都原南国皇城。
和国元春元年秋,苍山请求我建济世堂为百姓义诊,我欣然同意。等到济世堂建成,苍山便已治病救人为由,不肯留在皇宫。我放他走,但是派了四个影卫在他身边每天向我报告他的行踪。
影卫说,苍山去过烟纸斋一次,在里面停留许久,出来后再也没有涉足烟纸斋。我问影卫可知道苍山进去后发生了什么,影卫不知,我也不担心。袁叹同我是一样的人,霸道而决绝。
大臣劝我成婚,立皇夫。我想我这辈子除了苍山,谁也不嫁。我有时候真希望自己不曾生在帝王家,没有这样决断的性格。但是父王慈爱地安慰我说,我的女儿自然有她自己的风采,不与人同,不妄自菲薄。
然嫦就是然嫦,于是一道册封苍山为皇夫的圣旨铁一般放在了济世堂的桌头。
却不知是不是天意弄人,北方突然降强雪,牛羊被大批的冻伤冻死,百姓生活一瞬间垮塌。又有传闻,昆仑山雪崩,显一处石门,石门口有异兽。我不得不将婚事延后,启程我的故土。
出城的时候,苍山出现在皇城门口。他背着包袱和药箱,伫立在秋风中。
我心里有点惊喜,问道:“你要与我同行?”
苍山点头道:“是。雪灾必有伤亡,我去救人。”
于是,苍山和我一起踏上了去往北方的路。
渐近故土,寒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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