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杝登上马车,车夫和小黄门穿着蓑衣,各自坐在马车一边。
“驾!”
“小姐,小姐万事当心!”
柳绵扑到马车车窗处。林杝揭开布帘,朝她淡淡一笑,“知道了。”
青杏也过来,“小姐得空请常回来。”
“好。”
在放下窗帘之前的那个刹那,林杝看到林府大门后面,濮生静静站在那儿,远远看着她。她亦朝他点头微笑,然后放下帘子,车轮转动,缓缓驶离林府,消失在青石板路的尽头。
林红梅贵为丞相,府邸距离皇宫并不远,在皇宫的西侧,若站在皇宫的双阙上眺望,还能隐隐看到林府中走动的人影。
所以林杝抱着包袱才发了一会儿呆,李束樘只说了一句,“进去以后随机应变。”马车就停下来。
“吁!”
那个小黄门轻叩车门,“小姐,咱们到了。”
林杝自己从里头推开车门,探出脑袋去看巍峨的皇宫。这地方她小时候来过几次,与记忆中的样子丝毫没变,时间仿佛在这里停止了流动,不管那些住在里面的人如何改头换面,明黄的城墙,飞翘的屋檐还有琉璃瓦上偶尔落下种子长出的野草,从来都是这样,静谧无声,笑看历史。
马车停在西华门边,到这里就不允许外来的车马进入,小黄门已下车帮林杝撑开一顶油纸伞。
今日林杝穿着一件青碧色的罗裙,披着银色暗花的披风,因为下雨,她将披风的帽子罩在头上,从侧面去瞧,只能隐隐看到削尖的下巴,粉淡的唇角和微翘的鼻子。
西华门边上的两个侍卫,门神一样站在那儿,目不斜视。
等到小黄门自觉递上令牌,他们交错的长矛才打开,放两人进去。
林杝走过他们时,瞥见其中一个侍卫握着长矛的手指微微将矛拧动,是手上太过用力的结果。她有些奇怪,便多看了一眼那个面容平凡的侍卫。
“小姐,这里。”小黄门向她招招手。
西华门里面,已有一座软轿等候,并两个垂头恭敬的小太监和一个年纪稍长的宫女。
那宫女朝林杝福身,道:“林执笔,我是尚寝局的司设大人派来接您的,叫涪玲。”
林杝点头,回礼,“那就有劳涪玲带路。”弯腰坐进了软轿。
从西华门往东,过了断虹桥再一路朝北,有一段很长的路,两边是高阔的围墙,之内乃皇上与百官议事的三大皇殿,之外则是太后的寿宁宫。宫人带林杝去的地方,是皇宫西北角的六局,为尚宫局、尚仪局、尚服局、尚食局、尚寝局和尚工局,一共六局二十四女司,也就是宫中大部分女官办公之地。
此时六局中尚仪局的司赞苏沐白,尚寝局的司设管花影,尚宫局的司簿崔孜和尚服局的司衣林水仙已经坐在忘仙阁中喝茶等待传说中的丞相之女来六局报到。
“苏司赞,你前几日去林丞相府上言传身教,觉得那女子如何?”崔司簿吹了口香气,把茶叶吹开,慢慢抿下一口茶。
苏沐白在众人面前,从不失仪态,上身挺直,一只胳膊放在椅子的把手上,笑得十分到位,称赞道:“是个有灵气的才女,知书达理,从容大方。”
“哦?”林水仙年纪尚轻,听得苏沐白的话,来了八卦的兴趣,问,“可是皇上几时偷偷看中了,打算收进后、宫的美人?”
管花影立即白她一眼,嗔她:“这种事情能是你胡说八道的?被赵司正听到,仔细你的皮肉!”
林水仙吐吐舌头,“不说就是了。”又往外张望,呢喃,“那妙人怎么还不来?”
却道为何林杝还没有到六局的忘仙阁?
原来是软轿到隆宗门的时候,碰到了下朝回来的承恩帝。
“林执笔,皇上的御辇要过来了。”涪玲隔着软轿对林杝道。
林杝和李束樘都是一惊,没想到一进来就能有幸遇到皇上经过,可不是冤家路窄?
林杝立即从软轿中走出,刚刚站定,承恩帝的轿子就从隆宗门内缓缓抬出。
这地上湿漉漉,林杝皱眉,右手暗暗撩起裙摆,尽量避免外头的裙子磕到地上坏了样子。李束樘的左膝盖跪得慢了一拍,倒是阴差阳错中给林杝的裙子一个档口,右手立即一捞一藏一压,外裙保护得极好。
当林杝忙着处理裙子时,承恩帝也在忙着想事情。他平常不坐轿子,今日看雨下的使人难受,就喊赵福贵备了软轿。此时刚下朝,百官叽叽呱呱又说了一通废话,他正在轿子里低头沉思郴州那件如同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厉害的烦心事,根本不知道外面有人在跪。
然,有道是,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
承恩帝与林杝应该是有缘的。
有风吹过,揭开一角窗帘。这角窗帘还调皮地打在李束权的俊脸上。
于是,他转头,从帘子的缝隙里看到了跪在雨中的女子。
“这是谁?”承恩帝问。
【032。投怀送抱?】
龙轿急停。
那阵风已过去,窗帘重新落下,阻隔了这两个人。
李束权在多年以后回忆起两人(还是应该说三人?)相见的这一幕,总会有些后悔,却不知自己在后悔什么。
赵福贵传旨时见过林杝,这时就笑嘻嘻回答:“启禀皇上,她就是林丞相家的四小姐,您以后的执笔女官。”
承恩帝沉默须臾,然后喊了声“落轿”,竟是亲自下轿子走到林杝跟前。
林杝从始至终没有抬头,只不过靠着听觉,猜测那个高高在上之人的动作,这会儿发现皇上居然在往她这边走过来,心脏“噗噗”跳动,有种下一刻心脏就要从嘴里跳出的紧张。头磕在地上,恭敬道了声:“皇上万岁。”自然,左半边的李束樘也好不到哪里去,他与他家皇兄,明争暗斗了这么多年,对李束权那点臭脾气了如指掌。
若不是他十分感兴趣的事情,不可能吸引得他那双高傲的眼,使得动他那双金贵的脚。
如果说李束樘是头闷骚的狼,那么李束权就是只明骚的狐狸。
“抬起头给朕瞧瞧。”李束权双手背后,俯视地上的女子。
林杝只得压下心头的忐忑,慢慢抬头。
明黄的龙靴,明黄的龙袍……按理说,皇上就算让你抬头,你的视线也必须看着斜下方,不得直视九五至尊的龙颜。不过林杝忍不住,还是瞥了一眼那人的脸。甲字脸,薄唇,鹰钩鼻,狭目,剑眉。他不像瑞木俊那般威猛,也不像林仲之的浮华,就好像三伏天里的太阳,炙热得让人不敢靠近。
李束权的嘴角噙着笑意,带了邪气,于是整个人看上去就不是个好人。
无声中,某些不能名状的气流在两人三魂之间涌动。
皇帝最后微笑道:“起来吧。”似乎并没有别的话要说。
林杝心口仍旧压着块石头。她本猜度着承恩帝是不是看出了她身上的名堂,要做些什么来试验她或者直接让人把她抓起来拷问。却没想到就这样轻松过了他的眼,一点没看不出承恩帝的心思,所以总有些隐隐的不安。李束樘也挺莫名,今日、他皇兄是心情太好了,还是太坏了?
膝上慢慢使力,林杝想让整个人重新站起来。
可是另一件让人意想不到的事接踵而至,李束樘这厮大约瞧见了害他十分凄惨的皇兄就在眼前,心中太过激动,站起来时发力过猛,林杝的右半身一时间没能稳住左边汹涌的势头,顿时整个人失了平衡。
眼看就要站起来了的人,便又朝前扑去,林杝惊呼一声。
与此同时,近处的李束权也是微微一愕,就看见美人飞影袭来,下一瞬就欲投入他的怀抱。他本背着手的,这会儿突然发生这样的事情,若是个正常的男人,定然会打开双臂接住佳人,也称得上怜香惜玉,英雄救美。
可惜李束权不是个正常的男人,他脸上的笑意加深,人却忽地一闪,闪到了赵福贵一侧。赵福贵正在那儿挥舞他的白毛把子,“来人呀!保护皇上!”
不过这话喊得并不及时,李束权一巴掌拍上他脑门让他闭嘴的同时,林杝狠狠摔在了湿地上。
……
“林执笔,朕可不喜欢一上来就对朕投怀送抱的女人。”
悠悠地留下一句话,那个明黄的身影,就自在踱步回了他的软轿。
“起驾——!”赵福贵尖利的嗓子高喊一声。
一行人匆匆消失在长路的第三道门内。
“林执笔。”涪玲与小黄门这时才反应过来,匆匆过去将林杝扶起来。
林杝整个人亦是处在呆滞状态,根本不敢回忆方才到底发生了什么。
“林执笔,摔疼没有?”涪玲查看林杝的衣衫。
整个前身都被雨水印得深浅不一,十分难看。林杝也低头,看胸前的花花绿绿,一根被雨打湿的发丝落下,衬得她整个人十分凄凉。
“……”涪玲已然不知道说什么好。
林杝抬头望了眼承恩帝消失的方向,心情比这被风吹乱的雨丝尤甚。
罪魁祸首却一直没有出声,只当自己是个死的。
林杝默默叹了口气,既然事已至此,总不能一头撞死在深宫的高墙上,转身对涪玲道:“走吧。”
涪玲和小黄门交换了个眼色,然后纷纷低头,一左一右陪着软轿继续往忘仙阁而去。
当四位女司翘首期盼,终于等到传说中“知书达理,从容大方”的林四小姐狼狈模样时,皆是傻眼。
忘仙阁上下还有些小宫女,也都瞧见了另类的林杝,窃窃私语起来。
“林小姐,你这是……?”苏司赞讶异地走过去,拉着林杝的衣袖上下打量她,简直不敢相信这人是前几日林府里的那位小姐。
林杝歉意一笑,这时已经恢复平静,只道:“方才来时遇见了皇上,太紧张了,就摔了一跤。”
林水仙“噗嗤”笑出了声,围着林杝转了一圈,“我可从来没听过这样的事儿,林执笔今日可是教我长见识了!”
“林某惭愧。”林杝低头,看也没看说话的人是谁。
还是尚宫局的崔孜沉稳些,帮林杝开脱:“雨天路滑,执笔摔了就摔了,我也曾在御花园里滑过跤,被她们几个笑话了好几日。还望执笔莫恨在心上,坏了正事。”
“是。”
尔后林水仙带林杝去屋里量了尺寸,记录在册,说好晚上修改好官服,就给她送到房里去。又让宫女拿了套尚服局里闲置的衣服叫林杝先换上,笑眯眯看着,说不上嘲风,就是像猫儿一样好奇,想不明白这个执笔女官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丢了这么大的面子,倒也好像没事一样,照样淡定地答谢,从容地喝茶,还能问一句:“林司衣可知道皇上让我何时上任就职?”
这个问题,崔司簿回答了她:“林执笔,明日一早你就随皇上上早朝。晚些我过来给你送专门记录的册子,再告诉你具体应该怎么做。”
林杝又随口问了一句:“之前那位执笔怎么辞官了?”
四女司讪然,没人接话。
正疑惑时,李束樘终于复活,无波道:“之前那位执笔对承恩帝起了歪心,亦是想趁职务之便上、位,被逐出宫了。”
“……”林杝只想质问七王爷一句,您为何要加个“亦”字?!
等认完六局另外几个女司,管花影就带林杝去了今后长住的房间,并不在忘仙阁附近。六局的人都住在忘仙阁后面的北六所,而执笔女官并不在六局管辖之内,又要常伴在皇帝身边记录,所以住所就安排在御书房朝内的一间特批的小屋中,是每任执笔女官固定的居所。屋后有后门,可以通到重华门,穿过重华门就是那条林杝初来时的长巷。
“皇上这会儿应在御书房里批阅奏折。”管花影没头没尾对林杝说了一句。
林杝也就答了一句:“皇上日理万机。”
“嗯,所以林执笔在皇上身边,须得尽忠职守才好。”说着指了指屋内的一副字帖。
字帖写着:“近水楼台上无月,疏影横斜下无香。”
【033。三人成师?】
管花影走后,林杝在房间里走了一圈。
这房间并不大,也是内外两间。
内间有一张床,一个衣橱,还有一个梳妆台,墙角放着一块一人高的铜镜,可以正衣冠,床后面是出恭的小隔间;外间除了一张圆桌并四个圆凳,还有一张书桌,书桌后面有三个并排的书柜,足足有林杝一人半高。
林杝把书柜的门打开,就看到里面满满当当叠放着明黄锦面绣银龙的册子。随手翻阅了一本,发现是上任执笔留下来的皇帝每日与百官议事的记录。正好翻到的那一页,记录了承恩二年某一日,承恩帝与七王爷的对话。
“帝:昨夜朕梦见先皇,问朕大夏国这两年是否安分,七弟,你怎么看?”
“七王爷:启禀皇上,大夏近两年修生养息,并无动向。”
“帝:朕也这般告诉先皇,然后先皇说他十分欣慰,又问起七弟你最近在做什么,可有娶王妃生世子。朕说你日夜操劳国事,并无心成家。”
“七王爷:多谢皇兄如实禀告父皇。”
“帝:七弟客气。先皇听完,务必让朕多关心七弟,至于那些国事,他说大夏国既然安分守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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