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过小皇子了。
奚勍坐到榻上,从孔雀绿釉花瓶里拈出一根细长梅枝,开始百无聊赖地拈花瓣。
祁容回来时,就瞧她周围一小圈地面上都堆满了白色梅瓣,便把孩子交给服侍的宫女,轻轻
走上前,从后搂住她。
“娴儿,你醒了。”声音受到花香熏染,散发着奇异温柔。
奚勍睨他一眼,却听对方满脸兴奋道:“你不知道,今天朕抱着昀儿的时候,他笑了好几次
,特别好看。还有过些天,就是他即将满月的日子,朕正想着该怎样庆祝呢。”
奚勍被裹在玄色金纹的广袖里,听着那一字一句,不知为何,心头忽然像被羽毛拂过,原本
想气,却又气不起来。
但她仍撇撇嘴:“那去想,不要你陪!”
祁容一愣,瞧她嘟囔小嘴一副不满的样子,转即意识到什么,几乎耍赖地把脸凑过去:“不
,朕不走,朕已经吩咐弄秋她们看着昀儿了,今晚,就陪着你……而且娴儿你忘了,今天是……
”
话说到一半,只听屋外传来震响,是烟花绽放的声音。
原来今天,就是除夕了啊。
烟花响声喧天,纷繁绚丽的光芒把纱窗照亮,晃着彼此晶莹的脸容,拂动出一种梦幻似的柔
情。
在那十分专注的眼神下,奚勍情不自禁合眸,感受他的呼吸在脸上游走,慢慢吻过额头,吻
过眉梢,吻过鼻尖,最后落在微启的嫣唇上,这一停留,便是永久。
犹记去年那段相伴的时光,他为她绾发描眉,手挽手在园中散步;他为她夹菜喂饭,剪各种
漂亮的纸花;他为她捂脚温暖,生病时会彻夜未眠地陪守。
或许共同经历过这些事后,将来不管时隔多久,多少年,每当回想,都会成为生命里最温暖
、最无法磨灭的记忆。
“容……容,现在还不……”
奚勍面容上浮现赧红,彼此气息都渐渐紊乱。
祁容知道她现在时候未到,尚不能侍寝,喉咙压下燥热,最后笑了笑:“那……朕陪你看烟
花。”
随后拉过塌旁的薄毯,包裹奚勍的身体,小心翼翼抱起走到窗边。
推开窗,外面天空已是一片色彩斑斓,奇艳华丽,耀进人眼中,形成璀璨无边的亮光。
奚勍就这样勾着祁容的脖项,静静凝望天空,即使爆绽的声音震耳欲聋,可她的内心却感到
无比平静,贴入那胸口,温暖而又安逸。
时光匆匆流闪,转眼,即将到祁昀满月的日子,宫中人忙着准备为他专门而设的庆宴,而在
此之前,祁容听到池晔禀告,单独召见了一个人。
“民女,参见皇上……”
她跪在地上,并不明亮的声音,久久回荡在空旷的鎏金大殿内。
☆、无情
纤指轻拈茶盖;与光滑的杯沿错出清脆响声;祁容也不抬眼;瞅着碧泓上翻浮的香叶;声音似被
徘徊指间的茶气浸染,透出懒散;以及;无法掩盖的疏冷——
“你要见朕,什么事?”
纪琴眸光微晃,慢慢抬头;正高坐在龙椅上的那个人,长发以紫金冠冕束缚;着一件玄黑镶暗
彩玉云纹的龙袍,额前珠旒为面容映上逼人的尊贵光芒;永远宛若神祗一般,高高在上。
好远,即使只差寸步之遥,也感觉与他的距离,隔尘绝世,连光阴都跨越不到。
纪琴喉咙里一阵热烫,两年后的相见,让她激动如潮,几乎要将心底努力守持的冷静击溃。
过去这么久,他看去愈发华美绝致,而自己,却从里到外,浑身各处,都仿佛被绘满了憔悴悲伤
。
因为一直在等,一场空虚又美好的梦,曾经这个人的指尖温柔,眼神担忧,令她多少日夜,
思念难抑,可随方才一句落下,却好像将长久以来的期盼等候,彻底打破。
那样,冰冷而又陌生的语调。
纪琴隐隐颤抖,咬着唇瓣吐字:“我已经决定,离开夜殇门。”
祁容这才稍抬眼帘,连原因也不问,直接神情淡冷地道:“既然你坚持,朕不会阻止。”
面对他的毫不挽留,纪琴倒吸口冷气,忽然觉得,空气都是如此苦涩。
夜殇门虽已由她主掌,但早不复往昔的光景,少去奚勍,就仿佛少去顶梁之柱,门里成员渐
渐变得人心散乱,到现在,已经四分五裂,各自为政,而她却无力改变这种局面。
纪琴知道,是她自己,亲手毁掉自小成长的地方,毁掉那个人费尽心血所创建起来的一切。
祁容见她低头缄默,嗓音里隐隐透出不耐:“你来,就是为了说这件事?”
纪琴岂会听不出,脸上浮现苍凉之色。
当初得知奚勍身份,但她仍选择留在夜殇门的原因,只希望能助这个人一臂之力,心甘情愿
付诸所有。那一日亲眼看他登上皇位,便知今后不可能成为唯一,可她不在意,从心底期盼着,
只要,能留在这个人的身边。
然而当他成为天下至尊的两年里,自己却像秋末落叶,被完全抛之脑后,似乎存在已成空白
,不论怎样,都无法在他生命里添上一滴笔墨。
所以,有如窒息般的痛苦让她逐渐醒悟,并因背叛过那个人的事实,整日活在深深的自责与
悔恨之中。今日相见,更令存于心底的最后一丝残念毁灭殆尽,她已无法继续留在夜殇门,离开
,是最好的选择。
“不。我只想……”纪琴两手一紧,俯首道,“只想再见她一面……”
祁容面无表情,冰凉指尖在杯壁上细细摩挲,静默片刻道:“不必了,她现在过得很好,不
愿见已经无关的人。”
纪琴听此,心脏受绞似的抽疼,但仍恳求道:“我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她定不会原谅,也
比不上……你们之间的夫妻情分,我只求能在临走前,最后见她一面……一眼即可。”
字音颤抖,纪琴眸中闪动着悔恨与伤痛交错的光影,头狠狠磕向地面:“求求你,让我见她
一面……我保证,绝对不会让她发现的!”
一下接一下,额头磕出血痕,映入那静漠无澜的墨色瞳眸,即使苦苦哀求,祁容却依旧无动
于衷。
“朕,不会让你见她的。”声音平静冰冷,犹如冬夜的海毫无起伏。
纪琴近乎绝望地抬头,那人已经起身,不愿再多做停留。
“兰……”她含着泪,终于情不自禁地念出一个字。
祁容旋即拧眉,目光夹杂着厌恶投视过去:“你既说完,就出去吧。”绝美清长的身影,在
宫灯折射下,带出一种朦胧飘摇。
纪琴瞪大眼,静静看着那恍似梦幻的背影,就这样绝情离开。
曾经温柔若水的他,近得伸手可触,可现在,非但冰冷决绝,更远到遥不可及。
心里不禁想着,这个人,自己真的认识过吗?
美好的面纱一旦被撕破,才看清原来只有自己,陷入泥泞不堪的潭渊中。
纪琴随两名侍卫带领,走在一条较为偏僻的出宫道路上,双眼毫无神采,容肌灰白,就如矗
立的宫墙一样冰凉。
走到半途时,忽听前方宫苑传来喧哗声,像有女子在高低起伏的谩骂。
为此领路侍卫止步,纪琴也跟着停下来,听他们不耐烦地咕哝:“又是那个疯女人。”
纪琴一愣,循声望去,果然见一名身穿浅色宫裙的女子,不顾两旁侍卫阻挠,步伐蹒跚地往
他们这方走来。
“谁敢动本宫一下,今日,本宫便死在你们面前!”
她妆容不整,鬓发凌乱,但一双含怒幽怨的水眸,波华流转间,仍勾出令人惊悸的美惑。
纪琴暗悚,一眼便扫到她手上尖锐之物,同时抬头,刚好与她目光撞个正着。
“是你……”风季黧微微一愣,颇为意外地眯眼,似乎在确认着什么。
纪琴也是微诧,忆起攻城那夜,对方也曾在祁容的身边。
风季黧望了半晌,有一瞬间,目中森寒之色大盛,但很快转成浅笑,径直走过来。
领路的两名侍卫赶忙挡前,但碍于对方身份也不敢无礼,朝之微微躬身。
风季黧早看出他们什么意思,冷哼一声:“怎么,本宫现在连与人说句话的权利,都没有了
?”
“这……”两名侍卫对视一眼,心中犹豫。
风季黧忽然喝斥道:“还不快给本宫让开!”
纪琴瞧他们只好俯首退到两旁,而身后那些人也不敢跟上来,所有目光一下都集中到自己身
上。
风季黧走近,冷眼打量她:“你怎么在这里?”
纪琴不知对方想跟自己说什么,此时听她问了,便答道:“我是来辞别的……”
“辞别?”风季黧先一愣,随即像听到天大笑话,耸肩颤道,“来跟那个人?”
纪琴自然听出其中的讽嘲之意,默不作声。
风季黧却挑高眉角,瞥她一眼:“难道你还抱存希望,那个人会对你有所挽留?”在仿若穿
心的目光下,纪琴深深垂落眼帘。
风季黧见她面若死灰一样,眼中有几分幸灾乐祸,尽管她自己的模样,现在也可说是狼狈落
魄。
唇角一扬,风季黧忽然转过话题,幽冷的声音里仿佛积攒了多年恨怨:“真是没想到啊……
如今我武功被废,被囚禁在这深宫高墙之中,这些,可全是受那个男人所赐呢。”
纪琴不禁抬头,见她笑得畅然肆意,不时带出呛咳,只是隐隐间,又让人感到一股说不出的
黯然凄凉。
风季黧好像没察觉到她的目光,依然自顾自道:“就连我的父亲……也舍下我,终生去守着
一个死人的墓碑,呵呵,他们这些男人哪,全都是些无情无义之人。”
说罢,她波光轻睨,对上纪琴忧隐的视线,瞬刻又恢复以往的自矜娇贵:“怎么,听了这些
话,你是不是觉得本宫很可怜?”她一笑,微敛眸色却好似汇集天边的霾云,朝着眼前人,重重
逼压而下,“其实你,又何尝不是跟本宫一样呢?”
面对那笑容,纪琴表情一下僵硬煞白。
风季黧反而笑意更甚,朱唇幽幽吐着轻音:“又或许,本宫尚不及你,因为本宫早就看清楚
那个人,而你,就如同破履一样,被他利用完,便弃置不理。”
猛然被戳到痛点,纪琴浑身颤栗,似乎想要反驳,却偏偏说不出一句。
风季黧冷笑:“你可真傻,该不会以为,他真曾把你放在过心上吧?”
纪琴咬紧唇,仿佛正竭力阻止自己的回想,阻止一闭上眼,脑海就浮现曾经那眼里的温柔。
风季黧微扬下颚,以一种怜悯的眼神望去:“可怜这两年里,你竟然还没看清楚,除了后宫
身居高处的那个人,其他人对他来讲,什么都不是。而你在他心中,更连一席之位都没有!”
一字一句,简直像刀尖深深刺扎着耳膜,纪琴吸口冷气,终于抑痛看向她:“今日你跟我说
这些,又有什么用,以为我会就此……痛恨他吗?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所以落到现在这种结
果,也没什么值得怨恨的。”
风季黧不语,只是深深眯了眼睛。
纪琴低头,其实到最后,祁容对她怎样已经没有关系,如今她只是悔恨,悔恨自己当初因受
迷惑,最终背叛了那个人。
攥紧双手,纪琴继续道:“至于门……那个人,我已经无法求得原谅,而他们本就是夫妻,
现在能够相守生活在一起,也是最后我所希望的。”
岂料话音方落,风季黧竟险些没笑出泪来,那高扬的眉梢,依稀现出幽浓的诡谲。
纪琴不明所以地瞧去。
风季黧慢悠悠抬眼:“可惜啊,你这番话即使真在她面前说出来,恐怕对方,也完全感受不
到你的懊悔了。”
“什么意思?”纪琴不解。
风季黧哼笑,突然极为讥讽道:“什么夫妻相守,你当真以为那个人愿留在容帝身边?”
“可是……”突如其来一句,令纪琴听得莫名,“他们不是连孩子都……”
风季黧冷哼一声打断:“弑亲之仇,你以为仅凭夫妻情分,就可以抹杀掉吗?”
纪琴瞪大眼,听着她一字一顿道:“我告诉你,对方早在一次意外中失去记忆,变得智若孩
童,所以才能被容帝留在身边,至于那个师兄,之前也一直被他关押在天牢里。你以为那个人现
在过得真的幸福?不过是被蒙在骨子里啊!”
纪琴听完,体内血液犹如在快速奔腾,简直难以置信地僵在原地。
风季黧看着她的表情,走近一步笑道:“为了不让对方想起一切,你以为容帝,会让你有机
会看到她?”
纪琴顿觉头脑一阵晕眩,无法支撑地倒退一步。
原来,竟然是这样?不是因为原谅,而是因为失去记忆才留在皇宫,而且连聂哥哥也……
风季黧静静不语,因背对着光阳,面容没入一片阴暗中,此时望向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