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不知有何预感?”
“自从皇上恩准吴三桂撤藩一事后,我总感觉形势不妙,似乎吴三桂随时都可能起兵造反。”朱国治很认真地说。
“何以见得?”博达礼急忙问道。
“二位大人远在北京,可能有所不知。吴三桂不仅阴险狡诈,而且心黑手狠。且喜怒不形于色,很难预料对两位大人的到来他会如何对待,两位不得不防啊!况且——”朱国治压低了声音说,“据我秘密打探,吴三桂近日多次检阅军队,听说他还派出他身边得力谋士汪士荣到各地游说,惟恐对我们不利啊!”
哲尔肯一听就站了起来,“果有此事?”
“一点儿都不假。将军息怒,切莫打草惊蛇,这样一来到我们是尤为不利啊!”朱国治接着说,“为今之计,只有以不变应万变,看形势发展再做打算。”
博达礼点了点头。
“即有此事,巡抚大人为何不派人奏明圣上,好多加提防呢?”哲尔肯问朱国治。
“大人有所不知,现在吴三桂早已切断云南与北京的联系,不经他亲自批准一律不得擅自出入。别说是人,就是连只鸟儿也飞不出去。况且此消息只是耳闻,又无证据,怎好乱来。”
“这么一来,我们二人此次来,岂不是凶多吉少?”博达礼有点坐不住了。
“话虽如此,但我想吴三桂毕竟还没反,况且二位又是钦差特使,他也不会拿二位大人如何的。不过——”朱国治迟疑了一下。
“不过什么?”博达礼紧追着问道。
“说出来二位不要生气,不过时间一长,恐怕你我几人是福是祸就很难说了!”
“巡抚大人不必担惊,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只要我们团结一致,定能化险为夷,况且皇上也决不能扔下我们不管的。”哲尔肯也不得不自我安慰几句。
三人点了点头,终于找到皇上这个主心骨了。
第二天一大早,便排开卤薄仪仗,由朱国治引导,直趋五华山。
其实哲尔肯等人一进贵州,一举一动吴三桂都了如指掌。可是他仍装糊涂,每天饮酒作乐,摆出一副毫无准备的样子。
这日,吴三桂正在宫中饮酒,只听亲兵来报,钦差已到山下,便慌忙边更换朝服,边命人“放炮,开中门接旨!”
随着石破天惊的三声炮响,雄伟壮丽的王宫正门大开。几百名仪仗校尉身着锦衣,头戴缨顶,手执四吾仗、四立爪、四卧爪、四骨朵、并节族、斧、镫、矛、戈、旗、剑、从门内缓缓而出,排列在道路两侧。再看宫墙四周密布卫队,个个雄风凛凛,腰悬佩刀,阳光照耀下好像金甲天神,杀气逼人。
钦差正使哲尔肯手捧康熙敕书,带着副使博达礼泰然自若地站在仪门处等候接旨。看到这番情景,博达礼不由地自语道:“好大的气势!”
正在此时,只见从王宫正门中走出一人,此人头戴珍珠闹龙亲王朝冠,身着石青蟒袍,外罩五爪金龙四团补服,阳光之下,光华缭绕,夺人二目。此人正是平西王吴三桂。
只见他满面陪笑地迎了上来,两手一甩朝服,放下雪白的马蹄袖,先打了个千儿道:“奴才吴三桂,恭请万岁圣安!”于是在铮铮的鼓乐声中从容地行三跪九叩大礼。
“圣上躬安!”哲尔肯见吴三桂以重礼相迎,原本不安的心也松驰了一些。便将敕书高高举过头顶,算是代天受礼。随后将敕书转身交给身后的博达礼,急忙双手扶起吴三桂,自己屈腿跪下,满面笑容,道:“下官哲尔肯给王爷请安!只因王命在身,不能屈身相迎,还望王爷恕罪!”
吴三桂哈哈大笑,单手扶起哲尔肯:“大人不必多礼。”
哲尔肯又是一躬,“给王爷贺喜!九年未见,王爷又年轻了许多,王爷真福大命大呀!”
吴三桂又是一阵大笑,笑罢,他一手挽着哲尔肯,另一手扶住博达礼,说道:“老朋友了嘛,还来这一套!二位大人请!”说着,一手扯一个,自己在中间,三人亲热地像兄弟般地走进王宫正殿。
进殿后,三人分宾主落座,看茶过后,哲尔肯拱手施礼道:“王爷与微臣一别近十载,没想到今日有幸能与王爷相见,真乃我三生有幸。下官本应提前来向王爷问安才是,怎敢劳王爷如此隆重迎接?”
吴三桂朗声笑道:“将军乃今世奇才,吴某岂敢托大。将军过谦太甚了,其实也无甚大事,只因吴某久居云南,宫中之事不甚了解,许多事恐怕还要请教将军呢?”
“哪里,王爷实在是太客气了。”哲尔肯环视了一下厅门接着问:“但不知王爷有几年未回北京了?”
“嗯——”吴三桂一皱眉头:“哎,人老了,头脑也不中用了。大概有五年了吧!大前年,皇上召我进京,偏赶上我患了犬马之疾,竟没能如愿。只好托朱国治大人面圣代为请安。听说皇上日夜宵干,清苦得很,如今可好些了?”
“皇上近日龙体康健。”哲尔肯答道:“不瞒王爷说,这几年王爷不在京,皇上还挺惦记王爷的。此番收到王爷请求归老之书,皇上特别重视,几次召集权臣商议此事。”
吴三桂听罢一笑:“吴三桂何德何能,竟受如此厚恩!其实,皇上有什么事,召小王进京面谕也就是了。何苦劳烦将军一趟趟地来,多费神哪,只要小王能办到的,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王爷言重了。”哲尔肯连忙笑道。
吴三桂一番话后,哲尔肯觉得他言语情深意切,毫无言不由衷的样子,旁坐的博达礼初见平西王,便觉得好像不像朱国治所说的阴狠之人。哲尔肯却不敢以常情猜度这位平西王爷,只是关注地听着,接着便爽然一笑:
“皇上与王爷可说是关山万重,不隔君臣之心了!请王爷过目万岁手谕。”
博达礼与哲尔肯早已商定,不便以寻常方式拘泥吴三桂,只要他肯听命奉诏就好。
见正使发了话,博达礼忙起身双手捧起诏书,哪知吴三桂却丝毫不敢怠慢,急急离了座行了三拜九叩大礼,这才接过圣旨,细细展读。
其实旨意的内容他早已知道,但他仍读得十分认真。哲尔肯和博达礼二人却目光不移地盯着吴三桂,不知看过诏书后,会是什么样的表情。此时两人心中真是极度紧张,如果吴三桂一翻脸,就先会拿他们二人开刀。因此二人鼻子鬓角都见了汗,双拳紧握,屏住呼吸。
良久,吴三桂方将御书轻轻置于案上,笑道:“我料定皇上待我恩重,必定允我的呈请。”
二人仍目不斜视,听吴三桂继续说:
“我本是北方人,长久住在这里也未免不习惯。俗话说‘落叶归根’,我早就打算回北方去,安安稳稳地安度晚年。又怕在外面久了,难免有小人在圣上面前挑拨是非,万岁既然这样决定了,我也就放心了。”
听了这番话,二人的心这才放下一半。
“王爷真乃明白之人,但不知王爷车驾几时可以起程?”博达礼觉得吴三桂和蔼近人,并非像哲尔肯和朱国治说的那样,便笑着问道:
“这个……”吴三桂思索了片刻。
博达礼又插言道:“皇上早已在北京准备迎接王爷进京,大世子也在京日日盼望王爷北上,一家团圆,共享天伦之乐。请王爷赐下日期,下官也好奏明皇上,早做准备。”
听了这话,吴三桂站起身来,说:“既然皇上如此看重微臣,那我就受之不恭了,我当然没有问题,只要二位大人愿意,即刻我们就可以赶奔北京复旨,只是我这王宫前前后后一大堆的事,没人料理怎行?贱内,家眷、婆婆妈妈的事又太多。贱内这几日又染了风寒,一时又难以动身,这些琐事倒罢了,只是有件事若处理仓促了,只恐闹出乱。”
博达礼一听此言,便知吴三桂话中有话,于是拱手问道:“但不知王爷所指何事?”
“哎——”吴三桂长叹一声,显出无可奈何的样子,边摇头边背手在二人面前(足留)(足达)了几圈:
“最棘手的就是下面这些兵士军将,都是跟我多年出生入死的,最近又有谣言煽动,倘若安抚不当,激出事变来就不得了啊!”
听到这里,二人心里不由地一惊,心说怕什么来什么,可是二人终究是饱经风雨,心里害怕却未从表面上显露出来,博达礼惨然一笑道:“王爷说得极是。”
吴三桂看着博达礼失望的表情,不由心里在暗自高兴,却装作思索的样子说道:
“时间算下来,大约十月底——”
正说到这里,只听殿外一阵喧哗,响亮的声音:“我见王爷有要事,尔等哪个敢拦,我就格杀勿论!”
随着声音一个中年的将军双手推开殿前护卫,大踏步挺身而入,脚下雪亮的马刺踏在大理石板上,发出悦耳的金石之声。
只见此人面如晚霞,剑眉立目,鼻阔口方,身高过丈,虎背熊腰,走起路来,身前背后却有百倍的威风,一看此人便知道是一位身经百战的猛将。
“马宝!”吴三桂把脸一沉说道;“我正与二位大使商议大事,没有我的命令为何擅自闯殿,成何体统,还不退下!”
“王爷息怒,为臣自有主张。”马宝向吴三桂一拱手,说罢倏地一转身,上一眼下一眼地打量着哲尔肯和博达礼。吴三桂却并不阻拦。
“还不给两位钦差大人见礼?”吴三桂言道。
马宝却不答言,冲二人冷笑道;“你们就是二位钦差了?莫非你们想挟持我们王爷上路不成?”
果然不出二位钦差所料,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博达礼心里十分清楚,这一定是吴三桂事先安排好的戏,只是没有料到这么早就粉墨登场了。他见这个马宝气势逼人,便略微平了平心血答道:“此言差矣,此事并非皇上主动提出的,而是王爷自请撤藩北归养老。皇上念王爷劳苦功高,为大清基业奔波劳累,特此思准,我们二人只不过奉旨帮王爷筹划一下旅途事宜而已,又怎么谈得上逼呢?”博达礼也是有胆有识的老臣,并不惧怕这种场面。
哲尔肯见博达礼说得句句在理,心里也平静了许多,不等马宝回答,便又将一军:“请教马将军,你闯殿这样质问客人,难道平西王府就是这样以礼待客的吗?”
马宝双目阴沉脸色凌厉,没有丝毫迟疑:“我堂堂平西王驾前三军都统怎能与你们斗嘴!既然你们是说王爷是自请撤藩,那行期自然由王爷做主,而你们一进门就催问行期,是什么意思?!”
“放肆!”吴三桂满脸通红,“啪!”地一拍桌子,呯地站了起来,只气得浑身颤抖,指着马宝吼道:“这是谁教你的规矩?我带兵几十年也未曾见过你这般蛮横的兵痞!来人!”
“喳!”殿内外的护卫呼啦往上一闯。
“把这蛮人给我轰出大殿!”
“哈哈哈……”马宝却未动半步,只是昂面大笑,一旁的哲尔肯、博达礼只觉得浑身直冒凉气。
吴三桂勃然大怒,厉声喝道:“把他给我架出去,重打四十军棍!”
“喳”几十个护卫一拥而上。
再看马宝并不答言,一个箭步飞纵到大殿门口,拔剑在手,大喝一声:“谁敢上前?!我立刻就血染银安殿!”
这一下只把博达礼惊得从座上站了起来,心想:“若今日真弄翻了脸,倒霉的一定是我们!”想罢,他急忙冲吴三桂一拱手:“请王爷息怒,这事也并不能怪将军,我们二人今天言语是有些草率,还望王爷和将军多多担待。至于行期我想王爷大可不必着急,我们二人也是第一次来云南,正好可以游览一番云南景致,在王府多住几日又有何妨?”
吴三桂听了这话,压了压火,回到座位之上,一挥手:“你们都退下。”
马宝也收起佩剑,冲吴三桂一抱拳:“王爷,你要撤藩我自然不能阻拦,但行期、路径却要由我来定,否则出了什么差错,我怎对得起王爷,我已传出将令,云贵两省各路要隘都已封死,没有信牌,连一只老鼠也休想出去!”
说罢他一转身看了看哲尔肯二人冷笑道:“你们两个酸丁钦差,好好在这里候着,等十年八年王爷撤藩事宜办妥了再上路也不为迟!”说完便一抖战袍,大步跨出殿外。
哲尔肯望着马宝的背影,心里默默地盘算着刚才发生的事情:看来事情比预料的要严重得多,干脆我就挑明了,看看吴三桂怎样动作。想到这里便站起施礼道:
“王爷是最了解我的,你我三十多年的交情,我就不妨直说,但不知王爷如何处置我和博达礼?”
“哪里的话,”吴三桂也起身离座道,“大人误会了,你我多年交情,我的脾气你最了解,我怎能做出那种不仁不义之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