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他?想这些无益无用的事做什么?”说罢垂头不语,似乎很有些感慨。
李光地和陈梦雷见康熙无语,正要辞出,康熙却突然问道:“李光地,听说你丁忧了?”李光地连连叩头道:“是。”
康熙叹息一声道:“朕看你戚容满面,可要善自珍重。朕眼前正在用人之时,想夺情留用,你看如何?”
“万岁,”李光地听了,急道,“臣万难奉诏!家父阖然下世。白发老母倚闾相望,臣方寸已乱,何能为国筹谋效力?”泪水夺眶而出。
“好吧,忠臣出孝子,朕不拦你了。”康熙默谋良久,说道:“你和陈梦雷都是朕非常器重的臣子,你们二人又有莫逆之交,朕想索性成全你一下,让陈梦雷和你一同回去,一来帮你料理一下丧事,二来陈梦雷也可回家看看,为朕办个差使……陈梦雷,你可同意?”
金榜题名,奉旨还乡,哪个读书人不想呢?这太喜出望外了,陈梦雷先是一怔,继而忙叩着答道:“臣受皇上恩宠,敢不铭心刻骨,以图报效——但不知是何差使?”
“目下正逢风云变幻之时,无事便罢,有事就不是小事。”康熙的瞳仁里放出晶亮的光,“你们福建地处海隅,东有台湾,西有二藩,是个是非之地,联有意让你们回去替朝廷出力,但办什么差,怎么办,朕一时还说不清楚。”
“敢问圣上,”李光地叩头道,“万一世事有变,臣等可否在耿藩处谋一差事?”
“梦雷可以,你不成。”康熙道,“你是丁忧守制的人,不祥之身嘛——你们明白了?”
“奴才明白!”二人忙答道。
康熙起身走到几旁提笔急书几个字交给陈梦雷,笑道,“这些银子让范承谟从藩库中取用,就说是朕赐与李光地办丧事用的,若不够使只管再要!”
“三十万两!”陈梦雷瞥一眼纸条,不禁大吃一惊,倒抽一口凉气问道,“这么大的数目,范大人只怕未必……”
“他肯定给!”康熙笑道,“范承谟若是笨人,朕也不派他回福建了!”
待李光地和陈梦雷退下,一直大惑不解的熊赐履嗫嚅了一下,问道:“圣上,朝廷正缺银饷,何不调进这些银子以充国库?”
康熙突然纵声大笑:“你这个老夫子呀,也太迂阔了!朕料范承谟必会倾库之银都交给李光地的!”
“只是人心难测呀!”明珠已经明白了康熙的意思,思忖着说道:“万一此二人见利……”
“要朕怎么说你们才明白?”康熙皱眉叹道,“若能福建平安,一千万两银子也值!李光地他们若是小人,难逃朕之王法;若是君子,拿这些钱掣肘耿精忠,岂不更好?撤藩之前,他们那里的银子花得越多越好!”
这是很透彻的话了,用的不是朝廷的钱,以彼之拳捣彼之眼.确是一石数鸟。
“我们的钱和粮都太少了,太不够用了。”康熙显得不胜感慨。这些日子在处置大量军务政务中,他最感捉襟见肘的就是这一点:粮和钱都要从老百姓身上出,但直隶、山东、山西、河南这些北方产粮区仍是地多人少无力耕作,岂不令人急煞?康熙想着,口里哺哺道;“琴瑟不调,如之奈何?”
立在一旁的周培公以为康熙在问自己,忙躬身答道:“琴瑟不调.当改弦更张而后再奏!”
“可弦已断了!”康熙心里一动,双手一摊说道。
“焦桐尚在,何愁无续弦之清音?”
“朕就急的这个,无弦可续呀!”康熙苦笑一下,旁边明珠、熊赐履和索额图见他二人突然说起禅语,不禁都是一怔,连刚踏进门来的魏东亭也莫名其妙地垂手站在一旁呆看。
周培公一时摸不清康熙的意思,诧异地问道:“凤尾飒飒满潇汀,何愁无丝竹之弦?”
“难哪!”康熙叹了口气,点头示意魏东亭退后侍立,又道:“我们君臣都吃得饱饱的,可知道百姓是个什么样儿?索额图说蒋伊绘的十二图是讥讽朝廷,朕看不是!那里头难民图、刑狱图、鬻儿图、水灾图、旱灾图……哪样不是真的?有的朕是亲见的嘛!谁不相信,走出京畿看看就明白了,那么多的田地,有几个耕作的人?这耕作的人便是朕的丝竹之弦呐!”
原来如此!周培公咬着嘴唇沉吟良久,大声说道:“臣有一策,何不下诏禁止女子缠足,田中劳作的人很快便可增加半数!”
“女子放足?”魏东亭在旁听着,觉得他的主张有点匪夷所思,不禁失口说道:“岂不悖于古训吗?”
“哪有这样的古训!”熊赐履冷笑道,“女子缠足是晚唐糜风,谬种流传行载,其害非浅。在此田多人少之际,主上若能颁诏严禁女子缠足,不但易于推行,于后世也是功德无量,只怕是积重难返,陋习难改啊!”
“好!”康熙大为高兴,这虽然只是一纸诏书的事,不费什么劲,却既有利于眼前,又可为后世传颂,这样的好事,何乐而不为?况且满族妇女素不缠足,入关这些年来,有些竟也效颦,裹起足来。与其连这也“汉化”了去,不如强逼汉人女子“满化”过来,也堵了那亲贵元勋的嘴,免得他们再说自己“向着汉人”了。他情不自禁地笑出声来:“看不出你周培公,还有这等才识!好,下去再拟一道诏来给朕看。”
“喳!”
说了这么长时间的话,康熙觉得有点乏,站起身来舒展了一下身子,笑着对魏东亭道:“今日又是你当值吗?”见周培公要跪辞,忙又道,“你且不必急着回去,朕还有事。你和小魏子一起陪朕出去散散心。”说完便背着手踱了出来。
“不知皇上想到哪里散心!”在乾清门前魏东亭紧趋几步凑到康熙身后问道。
康熙站住了脚,回头说道:“就到宣武门内石虎胡同吧,你们上次不是也随朕去过吧!”
跟在后头的周培公心里一惊,站住了脚步。魏东亭吓了一跳,忙答道:“万岁爷莫非又要到吴应熊那里去?”
“朕正是想到他家。”康熙一想到上次周培公在棋盘上,力挽狂澜于不倒,凭娴熟的棋艺和卓越的韬略,弄得吴应熊狼狈不堪的场面时,禁不住又微微一笑。
周培公急忙上前陪笑道:“皇上有何旨意,尽管吩咐奴才,奴才去传旨,这大热的天,何须主子……”
“看把你两个吓的,吴应熊有何可怕,当初鳌拜那么大的势力!”康熙哈哈大笑,“朕与小魏子他们四五个人也曾去闯过鳌拜府哩!”
魏东亭回忆起那次闯鳖拜府,从心底里打了一个寒颤,定了定神才道:“那回险些没吓死奴才!当时从他枕下搜出那把长刀,奴才浑身汗毛乍起……”
康熙笑道:“朕为万乘之君,何尝想去涉险?不过你们须知,吴三桂的撤藩表章已经到京,朕不得不到他那里抚慰一下,趁着天还不算大晚,赶快走吧!”
康熙在撤藩的同时,竟能考虑得这般深远。在场的众人无不倍受感动。
吴三桂面对这样的大政治家、天才君主,输的分数也太多了……
人们不禁惊讶,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待人处事为什么这么透彻深远,且又有周密细致的作风,实在不可思议!
然而,这却是事实。
他议定批旨后,又要去吴应熊府上——既要撤藩,理应抚慰一下吴三桂在京城的嫡长子,以示朝廷宽仁。
这恩威并用的尺度掌握得何等炉火纯青!
吴应熊是驸马,按辈份还是康熙的姑夫。
此刻这位心烦意乱的额驸在园中间走。
他既摸不清康熙朝廷的真实用心,也对父亲在云南的动态不十分清楚。原先为三藩卖命效忠的人多极了,皇宫中的事不是他打听,而是别人急相来报。但这几年来额驸府上的人越来越少了。尤其是今年以来,他对皇室动态竟然如隔一座山一道水,难以向父亲报告准确消息。云南派来的人也时常出错,老父总是观望,要等到什么时候呢……
一转身,他发现四个人走进园中,夜色朦胧,忙问:“何人?”
“额驸,圣上驾到。”侍卫答话。
“啊——皇上!”吴应熊忙上前行礼。
“不必了,不必了。”康熙上前扶起吴应熊。
“请皇上到厅中坐。”吴应熊恭谨领路。
“这么热的天儿,就在园中亭内叙谈吧。”
吴应熊忙呼侍女拿来给灯悬于亭柱,又拿来绣墩儿请皇上坐。
“快,将新进的吓煞人香茶拿来。”
“什么茶?吓煞人香?有这么厉害?”康熙没听过这么奇怪的名字,笑问。
“这是苏州东山岛碧罗峰的茶。品味最纯,茶女采茶归时,不小心将茶放在怀间,茶得热气,异香发出,采茶女被吓了一跳……故事传出,于是得名‘吓煞人香’。家妹每年购一些孝敬父母,应熊分享一点口福。”
说着侍女已拿了一包茶叶过来。康熙因在鳌拜府领教过“女儿茶”的厉害,哪里肯在这里吃什么“吓煞人香”,忙笑道:“你不用沏了,这茶既然这么好,就留着,容朕带回宫去慢慢吃吧。”
吴应熊也听说过鳌拜府那档子事,知康熙疑心,一笑也就罢了。却听康熙笑道:“朕今日出来闲逛,随便到这里瞧瞧——你父亲身体如何?”
吴应熊忙叩头在地,答道;“父亲常来家书,这几年身子越发不济了。常有昏眩的病症,眼疾也很重,书是不能看的了。看人看物也不甚清楚;上次还跌倒中风……”皇上问到父亲,臣子须叩头回答,这是礼仪。
“额驸明日到内务府领十斤上等天麻送回去,就说朕说的‘人参不可轻服’。”康熙关切地说道。
吴应熊连连叩头,感动得似乎有些哽咽,颤声说道:“万岁待臣父子思深如海,臣三生难报!”
“额驸请起,”康熙扶起他,诚挚地说,“有些事情朕也难一下子说清楚……你父亲送来了折子请求撤藩,朕已经批下去了,照允。国家有国家的规矩,否则无以成方圆。大臣中有人以为平西王不是真心,你父亲那边也有人疑虑——”说到这里,他咳了一声,周围几个人紧张得气都透不过来,良久康熙才又道,“这些话诏书里是写不进去的,传到云南、广东、福建很不好,望额驸传达……”
吴应熊好似芒刺在背,无以应对。
“这些都是小人之见!”康熙有点激动,起身离座踱了几步,“朕自幼读书,深知‘天下为公’的道理,昔日不撤藩是为了预防南明小丑跳梁,今日撤藩更为天下百姓休养生息。你父亲过去功高如山,如今又自请撤藩,这样深明大义的贤王到哪儿找去?”他加重了语气,“这个话是一百理儿;另一面,当初你父亲从龙入关,和朝廷杀马为誓,永不相负。人以信义为本,吴三桂不负朝廷,朕岂肯为不义之君?”
康熙说得情真意切,又句句都是实言。
吴应熊心中道:“好厉害的皇上!可你说的都是真心话吗?”康熙好像在回答他的疑问,又道:
“朕就是掏出心来,怀着异志的人,也未必肯信。若论大义,你是朕的臣子;若伦私情,你是朕的姑夫。咱父爷们在这过一过心,我写信把这个话传给你父亲,叫他拿定主意,首先不要自疑,更不要听小人们的调唆,又是煮盐,又是冶铜的,朕看大可不必。你说是吗?”
“是!”吴应熊重重叩头答道:“主子如此推心置腹,天理良心,奴才和家父皆当以死报效!”
“你在京时间太久了,这不好。”康熙又道,“倒像朕扣你作人质似的——你说是么?”
“是——不是!”吴应熊胸口嗵嗵直跳,苍白的嘴唇蠕动着,慌乱得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周培公、魏东亭听了这些话,像是要放吴应熊出京的意思,一下子把心提到了嗓子眼。
康熙心里暗笑,口里语气却转沉痛:“说这话的人,朕真不知是何心肠!朕是滥杀人乱株连的昏君么?你都看见了的,鳌拜犯了多大的罪,朕都没有杀,他的四弟照样升官!你是朕的至亲,又是长辈,朕怎能忍心加害于你?”
这也是实话,众人不禁面面相觑。
“你父亲身体不好,你做儿子的,该回去看看,这是人之常情嘛!”康熙随口说着,口气一转,更加和蔼可亲,“这下子什么都好了,朕在辽东给他好好盖一座王宫,你就可以回去侍候,既尽了孝道,也堵了那些小人的臭嘴。什么时候想进京玩玩,想出去走走,告诉朕一声就成。天下之大,你们没有去过的好地方多着呢!惠妃纳喇氏就要临盆,产下皇子来,你这个太子少保也得照应,朕倚重你的地方多着呢……”他竭力给吴应熊描绘出一幅美好的前景。魏东亭听到这里,苍白的面孔又泛上了血色,长长舒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