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大概是第一次上火车,不知被搜查出什么犯禁的东西,两个耳光打得帽子都飞了,嘴里的血顺着白胡子向下流,他被鬼子抓住袄领子提到旁边,一皮靴踢倒在地上,就被捆起来了。旅客们的心里都在忐忑着,可是表情上还得掩饰内心的愤懑。当大家都在为这个庄稼老汉担心的时候,汉奸正在搜查一个黄脸的商人模样的人。这个穿着灰大褂子戴着礼帽的商人,手里提着贵重的点心盒子,他是那么自然的向周围的鬼子、汉奸点头哈腰,很顺利的通过了。可是他又回过头来,朝着他身后正被搜查的一个穿黑大褂的黑胖商人叫道:
“鲁掌柜!快点呀!”
鬼子在端详这个黑汉子脸上的一对眼睛,这眼睛里象冒着一股怒火,所以汉奸搜他的身子特别仔细。他平举了双手,让汉奸摸腰,他举起的两只手里,一边提着两只烧鸡,一边提着两瓶兰陵美酒,在空中晃着。搜过身后,黑汉子看着鬼子还在注意他,黑脸上便露出一线笑容,把礼品举到刺刀前让着鬼子:
“太君,米西,米西!”
这才缓和了空气,黑大汉被放过了。火车呜呜的开进站了,他和黄脸商人一齐到二等车上去。
他们是从这二等车的两头进去的,穿黑大褂的人一进门就看到门边坐着一个鬼子,这次他和刚才在进口时不同了,好象进口的鬼子特别使他憎恶,这车里的鬼子值得尊敬一样,他忙摘下了礼帽,满脸笑容的向这个趾高气扬的鬼子深深的鞠了一个躬,便坐在鬼子的对面。他又瞟了一眼鬼子身后板壁上挂的龟盖匣子,就知道这是个押车的小队长。
黑大汉把烧鸡和酒都放在临窗的小板桌上。小桌正位于他和鬼子中间,夕阳透过玻璃窗照着兰陵酒瓶,泛着粉红诱人的颜色,一个酒瓶大概被主人打开过,酒味和包在纸里的酱紫色的烧鸡的香味,不住的钻进人们的鼻孔里。开始鬼子感到和中国人坐在一起很讨厌,可是当他的眼睛溜到酒瓶和烧鸡上,脸上就露出和悦的样子了。所以当黑汉子把最好的炮台烟抽出一支递上去的时候,这鬼子小队长也就接过来。黑汉子又是那么殷勤的划了火柴为鬼子点烟,在一阵烟雾下边,鬼子的脸色变得和蔼些了。
“你的什么干活?”小队长吸着烟,问起黑脸汉子的职业。“开炭厂,”黑衣汉子笑着说,“峄县有我的炭厂,枣庄有我的一个大炭厂,我们每次要向太君的煤矿公司定二百吨的货。”
“买卖发财大大的。”
“太君煤矿的发财大大的,我的小小的。”
“你的哪边的去?”
“我到兖州去,”黑汉子看到鬼子的眼睛又盯到烧鸡和酒瓶上边了,就说,“我去看朋友。”
当他说到朋友,突然站起来,打开了烧鸡的纸包,撕下一条大腿,带着大块的肥肉,他把这鸡身上肉最多而最好吃的部分。让到鬼子小队长的面前。
“你我朋友大大的,米西!米西!”
“不不!”鬼子虽然推却着,可是嘴里的口水早流出来了。因为“皇军”到中国来,最喜欢吃鸡,一扫荡,他们就抢进农民的家,捉老大娘心爱的鸡,捉不住就用枪打,有时老大娘为护鸡而死在鬼子的刺刀下。现在他看到这黑衣汉子,把香喷喷的鸡腿举到他的面前,略一推却,就接过来,大嚼起来了。
黑衣中国人显得是个极慷慨的人,干脆把酒瓶子打开倒满一茶杯,和鬼子小队长痛饮起来。小队长一边喝着一边称赞着对方:
“你的好好的!”
黑汉子回头望了一下黄脸商人,这时他也正和另一头车门的鬼子在对谈着,吃着点心。不时从那边传来一阵很欢乐的笑声。
这笑声引起车厢里旅客们的注意,人们不住的望着他们,一些人含着卑视的眼神对这黑脸的和黄脸的中国商人盯着。显然,有些人在暗暗的骂着他们:“你们是中国人呀,你们为什么这样无耻!”
火车已经向枣庄开动了,突然从外边进来一个中年的庄稼人,穿着带补钉的破棉袄,肩上搭一个钱褡,钱褡里装得满满的,有一簇葱牙露出来。他象刚赶集回来一样,竟闯进到这二等车里了。
鬼子小队长正和黑汉子喝得起劲,一看到这老实的庄稼人,便突然把酒杯放下,对这冒然闯进二等车的庄稼人凶恶的瞪起了眼睛。黑脸汉子忙站起来拦住鬼子抢上一步,叱咤着:
“你没坐过火车呀!这是二等车!你这个穷样子,只能坐三等车,快走!到那边车上去!别惹太君生气!”
背钱褡的庄稼人连忙点头说“是是……”,就退出去了。黑汉子笑着对小队长说:
“这是没见识的穷乡下人呀,太君不要生气!”
火车锵锵的向枣庄行进着,夕阳已经落山了,黑脸人和黄险人在和鬼子热闹的吃着笑着,他们越亲热旅客们越感到讨厌。火车头上的汽笛呜呜的响了两声快到枣庄了。
黑衣汉低声说:“去解个手。”便到车另一端的厕所去了,推了一下厕所的门,说了声“有人!”就到另一节车上去了。他到另一节三等车上,看看人挤得满满的,门两边的鬼子旁边也有着和鬼子嘻笑的中国人,互相让着烟,吃着水果。他走了几节车厢都是这样。今天票车上押车的鬼子们都很高兴,因为他们身边都有着讨他们喜欢的中国人。他们把枪挂在板壁上,用各种声音笑着,有的甚至喊着:“花姑娘!”他们仿佛感到“中日亲善”真实现了,他们屠刀下的中国人都驯服了。黑大汉在一节车上看到刚才闯进二等车的庄稼人,他正在鬼子的身边眯着眼笑,从褡连里掏出一把花生让鬼子吃:“吃吧!这是我自己种的!”
黑衣人回到二等车,又和鬼子小队长喝着另一瓶酒。这时他看到黄脸人也出去“解手”了。他是走的另一端,因为二等车挂在列车的中间,刚才他到列车的前边去,黄脸人是到车后边去了。
火车渐渐慢了,黑汉子从车窗望到外边煤烟里的几根大烟囱,知道火车已经开到枣庄车站。
票车进站的时候,天已经暗下来了,站西扬旗上的红灯慢慢的发亮啦。就在这扬旗外边,路基旁边小矮树丛里,有两个人影在动。
老洪听见渐渐变大的隆隆声,突然不响了,他望了一下车站上嘶嘶喷气的冒着烟的车头,就低声的对彭亮说:“票车进站了。”
彭亮感到快上车了,离上车只有五六分钟的时间了,一阵紧张使他的心跳起来。他不是在担心扒不上去,论扒车的技术,他在队上是不次于老洪的,也算是个出色的扒车队员。使他心跳的是他感到自己马上要参加一次有重大意义的战斗了,在这次战斗里,他要真正作为司机来开车了。他按不住内心的激动,呼吸也有些急促。他悄悄的对老洪说:
“你在这边,我得到道北去,因为司机的位置在右边,咱们从两边上。”说着他扳开了手里驳壳枪的大机头。就准备从一个路基的小桥洞里钻过去。老洪一把拉住他说:“我上去先开枪,记着别伤了自己人!”
“记着了!”离彭亮不远的地方是一个碉堡,他隐蔽的从一个小沟里窜进桥洞,到道北去了。
站台上的绿灯亮了,开车的喇叭声响了。“呜,呜……”一短一长的震耳的汽笛响过以后,车站上的火车头嘶嘶喳喳一阵,接着就轰轰隆隆的开过来了。彭亮爬到一棵小树近边,已经听到铁轨咋咋的音响,他迅速的爬过去,在路基的斜坡上停着。
轰轰隆隆的声音越来越大了,震得天摇地动。车头越来越大了。如果把车头比作跑来的大铁牛,那么,彭亮小得象一个黑甲虫样爬在颤动的路基斜坡上。可是这个铁牛越来越大,大得简直象半壁黑山样向他头前压过来,他毫不畏惧的迎着即将压到眼前的黑山,勇敢的窜到道边的路基小道上。当车头的前部闪过他的身边,他的手臂象闪电样的向车头上一伸,抓住上车的把手,紧跟两步,身子一跃,右脚就踏上脚踏板了。
彭亮在脚踏板上缩着身子,略微一停,便把头向上伸得和上边司机工作人员所踏的地板一样平,猛一露头,往对面一看,他看到司炉的两只脚,司炉显然正在往锅炉里上煤。他从司炉叉开的两腿中间,一眼望到老洪从对面上车的脚踏板上,探出半截身子,只见老洪把短枪朝他右边的司机座上一举,彭亮马上一低头,耳边听到“当!当!当!”一连就是三枪,机车忽然震动一下。当他再探出身来,看到鬼子司机象黄色的草捆似的倒在锅炉前边的铁板上,血汩汩的向他这里流。他马上窜上去,老洪用枪逼住司炉,他就跳向右边的司机座,扶住了已经失去掌握的开车把手。老洪把司炉用绳子捆了,司炉是中国人,老洪对他说:
“工人兄弟,为了我们抗日的战斗任务,你只有先委屈一下老洪把司炉推向一个角落,就拿起大铁铲,把煤一铲铲的朝锅炉里送,锅炉里熊熊燃烧的火焰,把老洪坚毅的脸孔映得通红。彭亮把原来的速度加快了。
彭亮屏住气息,静静的坐在司机座上,腰里别着枪,手扶着开车把手,耳边听着呼呼的风声,眼睛直视着正前方,驾驶着火车,在傍晚的原野上奔驰。刚才在路基斜坡上,这象半壁黑山样向他扑来的怪物,现在已在他手下驯服的前进。这一列为鬼子警戒着的客车,现在从车头到车尾,整个都掌握在彭亮的手中了。就在这里,在这鬼子掠夺中国资财的大血管上,任彭亮作着自由的飞行。他脸红涨着,心怦怦的跳动着,他感到一个熟练的司机在作着得意驾驶时的愉快,他也感到一个英勇的游击队员,在战斗中创造奇迹般胜利时的紧张。愉快和紧张交织在一起,汇成内心的按不住的兴奋。他是个多么不平凡的司机呀!
他自小就梦想着将来作一个司机,正象现在一样,稳坐在司机座上,眼睛发亮的直视看前边,铁轨象两条抽不尽的银线一样,往自己脚下拉。在铿锵的机器声中,耳边听着呼啸的风声,无数的村落、树林、河流山脉……象旋盘似的往后滚,这是多么高兴的事呀!可是在旧社会里,父亲的叩头求情,也只能使他空有一身开车的技术,始终没有达到愿望。想不到今天,他作了抗日游击队员后,才真正的来作一个司机,虽然他这次开车,是个很短的距离,可是他这次开车的意义,不在距离的长短,而是掌握住它,象跳上急性的烈马奔向敌人一样,他要把它开到埋伏的地点,把敌人载到那里给以消灭。他就是这样的战斗的司机工人,虽然开的时间短,但是对这次配合山区反扫荡的战斗,却具有着重大的意义。几分钟后,就要实现这个理想了。
彭亮驾驶着火车在飞行,老洪提着大铲,把煤炭一铲一铲的送到炉口,添足了煤。彭亮迎着西天的晚霞,从前边的小玻璃窗里,望着远远的“”形的东西,他知道这是王沟站东的扬旗,要到王沟车站了;按平时司机的习惯,应该是拉响汽笛报告站上,并把速度放慢,准备进站停下,让车上的客人下来,并让站上候车的人上车。可是他不是一般开票车的司机,他现在是八路军的抗日游击队员。他知道王沟车站驻有鬼子,他不能在那里停下,因为前边等着他的不是王沟车站上候车的旅客,而是王沟站西六七里路的三孔桥下埋伏的战友。他没有把车速放慢,只向老洪打了一个招呼:“王沟车站要到了!”
老洪抬起了头,他脸上满是煤灰和汗流,他瞪着发光的眼睛,抡起大铁铲往前边一指,象带领突击队冲锋的指挥员一样,怒吼似的命令道:
“冲过去!”
彭亮从老洪的吼声里,吸取到了无限的战斗力量,他象发怒的狮子一样,伸手抓住拉汽笛的绳索,往下一拉。
“呜……”
粗暴的震耳的吼声,在王沟车站周围连续的响着,火车驶进扬旗了,彭亮从小玻璃窗里,望到了前边月台上的黄色的、黑色的人影和红绿灯。他把开车的把手拉到最高速度上,火车头象发了疯似的,轰隆轰隆的飞奔过去。
车站上的建筑和月台上的人影只在他的眼前一闪,就过去了,由于飞快的速度,站上传来的一片嘈杂声和喇叭声,也只是一霎就在耳边飞过了。彭亮驾驶着如飞的火车,冲过月台,一直向西扬旗外奔过去。他知道王沟车站上的鬼子和工作人员纵然知道事情不妙,可是也只能摊着双手,干瞪着眼,却不能使他所驾驶的飞奔的怪物停下。任凭敌人多少兵力,也拦它不住,谁敢撞它一下,就会叫他粉身碎骨;就是敌人用密集的炮火,也追它不上,因为它一转眼就驶过去看不见了。老洪放下手中的铁铲,从司机房前边的小门里,攀着车身上的铁扶手,到车头的最前端的“猪攻嘴”上站着。由于车跑的特别快,迎面的风在撕着他的衣服,象谁用力把他往后拉。前边的铁轨,飞快的往后抽。他一手抓着扶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