备和医护人员,咒骂他那不听指使的双腿,咒骂那辆倒楣的轮椅,还有,咒骂他新雇用的“利嘴利舌”的“特别护士”!现在,他累了,他沉睡在一个梦境里,那梦境是不为人知的吗?他的面容并不和平,那紧蹙的眉头,那紧闭的嘴唇,那僵直而绷紧的肌肉,……这整张脸孔上都写明了;他在一个恶梦中,或者,在那梦境里,他潜意识所惧怕的死亡正在威胁著他吧?是吗?那坚强的面孔在熟睡中显得多忧郁,多苍凉!
她出神的注视著这张脸孔。若干年来,只有病危的人与有钱的病人才雇用特别护士,因此,她的病人往往最后只有两个去处,一个是病愈出院,一个是推进“太平间”。如今,这耿克毅,他将走向何处?黄医生说过:
“等他的双腿再进步一些,他可以出院了,以后,只是按时打针吃药与休息,一年内,死亡是随时可以来临的。”
她希望他能早些出院,她希望他被推进太平间的时候,她不用去面对他。奇怪,她看过多少人死亡,看过多少人被病痛折磨得不成人形,最后,仍然被推入太平间。初当护士那些日子,她每面临一次死亡,就会食不下咽,会难过,会呕吐,会陪著家属恸哭……后来,当她见惯了,她不再难过,不再动容了,她了解了一件事;死亡是每个人必须面对的,谁也逃不掉。可是,为什么她对耿克毅将面对的“死亡”竟如此不能接受?为什么?她不了解,她完全不能了解。
耿克毅在床上翻了一个身,轻轻的叹了口气,睡梦中的他不再凶恶了,只像个慈祥与孤独的老人。这是初秋的季节,天气仍然闷热,他的额上微微的沁著汗珠。江雨薇悄悄的站起身来,拿起桌上的一块纱布,她轻轻的拭去了他额上的汗。这轻微的触动似乎惊醒了他,他翻了一个身,嘴里吐出了两个模糊的字:“若成!”若成?这是什么?一个人名?一个公司?一个符号?江雨薇愣了一下,再看他,他仍然熟睡著,却睡得更加不安稳了,他的面孔扭曲了,他枯瘦的手指紧抓著被单,嘴里急促的吐出一大串模糊不清的呓语,她只能抓住几个诅咒的句子:
“该死的……浑球……笨蛋……傻瓜……”
连梦里他也要骂人呵!江雨薇有些失笑。可是,忽然间,他整个身子痉挛了一下,嘴里蓦然冒出一声野兽受伤时所发出的那种狂嗥:“若成!”这一声呼喊那么清晰又那么凄厉,江雨薇被吓了一大跳。她仆过去,他却再度睡熟了,面容渐渐平静下来,他又低低的吐出一句温柔的句子:“小嘉,留下来,别走!”
小嘉?或是小佳?这又是谁呵?她无心探讨,只是呆愣愣的望著面前这老人的脸孔。留下来,别走!这坚强的老人,在梦中也有若干留恋吗?谁在这人生中,又会一无留恋呢?她沉思著,想得痴了。于是,就在这时候,老人欠伸了一下身子,突然醒了。他睁开了眼睛,有一瞬间的迷茫,他的眼光立刻接触到江雨薇那对直视著他的眸子。他摆了摆头,迷迷糊糊的,嘟嘟囔囔的咒骂了一句:“你是个什么鬼?”江雨薇一怔,怎的,才醒过来,就又要骂人啊!而且,他居然忘掉她是谁呢!她深吸了口气,望著他,微微一笑。
“忘了吗?我是你的第十二号。”
“第十二号!”他睁大眼睛,完全清醒了过来:“是了!你就是那个机伶古怪的特别护士!”
她嫣然一笑,转过身子,去浴室里为他取来一条热毛巾。这种特等病房,都像观光旅社般有私用的浴室。
“你睡得很好,”她把毛巾递给他,扶他坐起身来。“足足睡了两小时,睡眠对你是很重要的。”她笑著望望他。“在梦里,你和醒的时候一样爱骂人呢!”
他斜睨著她,怀疑的问:
“我说梦话吗?”“是的,”她笑容可掬。“像小孩一样。”
“哼!”他打鼻孔里重重的哼了一声,警告似的说:“你最好别说我像小孩子!”“你的戒条未免太多了!”她说,仍然笑著,一面帮他整理著被褥。“你是我碰到的最凶恶的病人,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对你周围所有的人都没有好脾气!”
“你想在我身上发掘什么吗?”他紧盯著她,那眼光又重新锐利起来。“别想在我身上找慈祥温柔等文学形容词,我是著名的铁石心肠!”“你以为是而已。”江雨薇直率的说。
“以为,你是什么意思?”“每个人都有自己软弱的一面,你一定也有。”
他从浓眉下狞恶的看著她。
“你倒很武断啊!凭什么你认为我有软弱的一面?”
她抬起头来,微笑的望著他:
“你的小嘉。”她轻声说。
他猛的一震,眼光寒冷得像两道利刃,像要穿透她,又像要刺杀她,他厉声的说:
“你怎么知道这个名字?”
她在他的目光下微微一凛,立即,她武装了自己。
“你告诉我的。”“我告诉你的?”他怒叫。
“是的,你梦里提到的名字。”她勇敢的直视著他。
“梦里?”他怔了怔,微侧著头,他不信任似的看著她,逐渐的,那股凶恶的神气从他面容上消失了,他显得无力而苍老了起来。“见鬼!”他诅咒。“连睡眠都会欺骗你!”
“睡梦中才见真情呢!”她冲口而出。
他迅速的抬起眼睛来,再度盯紧了她。
“你是个鲁莽的浑球!”他咒骂。“我不知道我怎么会选择了你来当我的特别护士!”
“你随时可以辞退我。”
“哼!”他又重重的哼了一声,把头转向了窗口,他望著窗外的阳光,默默的沉思了片刻。然后,他回过头来,注视著她。带著一抹小心翼翼似的神情,他问:“我梦里还说过一些什么吗?”“骂人话。”她说。“哈!”他笑了,“很多人都该骂的。”
“还有——若成。”他惊跳,紧盯著她的眼光迅速的变得凶恶而冷酷,他的脸色苍白了,一伸手,他竟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用惊人的大力气捏紧了她,捏得她整个手腕火烧似的痛楚了起来。同时,他的声音暴怒的在她耳边响起:
“谁允许你提这个名字?谁允许你?如果你再敢在我面前提这两个字,我会把你整个人撕裂!你这个混蛋!你这个该死的鬼怪!浑球!笨瓜……”
像潮水般,他从嘴里吐出一大堆骂人话,他的脸色那样狰狞,他的眼光那样可怕。江雨薇又惊又怒又恐怖,而更严重的,是她觉得受了侮辱,受了伤害。做了几年的护士,她从没有被人如此辱骂过。她努力的挣脱了他,远远的逃开到一边,她惊怒而颤抖。“你……你……”她语不成声的说:“是个名副其实的老怪物!我……我……”她正想说“我不干了!”门上却传来一阵叩门声。好,准是医生来巡视病房,她正好告诉医生,这个老怪物必定还有精神病,他根本是半个疯子!冲到门边,她打开房门,出乎她意料之外的,门外并非医生,却是两个西装笔挺的中年男人!“哦,”她咽了一口口水,护士的本能却使她不经思考的说了句:“耿先生不能见客!”心有千千结3/46
“我们不是客,”个子略高的一个微笑的说:“我们是耿先生的儿子。”“哦!”江雨薇狼狈的退后了一步,让他们二人走进来,她还没有能从自己的惊恐与尴尬中恢复过来,却又陡然听到耿克毅的一声怪叫:“哈!我的两个好儿子,你们来干什么?”
“爸爸,”高个子走了过去,弯腰看他:“您还好吗?又在为什么事情生气了?”“不劳你们问候,”老人冷冷的说,车转身子,用背对著他们。“培中,培华,你们如果对我还有几分了解的话,最好离开我远远的,让我安安静静的过几天日子,我不想见到你们,也不想见到你们的太太。”
耿培中——那个高个子,年约四十岁,整齐、漂亮,而又很有气派的男人微笑了一下,掉转了头,他说:
“好吧,培华,我们走吧!看样子我们是自讨没趣!爸,你自己保重吧!”“放心,我死不了!”耿克毅阴沉沉的说。
“爸,”耿培华开口了,他比他的哥哥矮,他比他哥哥胖,但是,显然他没有他哥哥的好涵养。“你为什么一定要跟我们过不去?”“走!走!走!”老人头也不回的挥著手。“别来打扰我,我要睡觉了!”“好!”培华站在床边,愤愤的说:“我们走!我们只会惹人讨厌,或者,若成会使你喜欢!”
比闪电还快,老人迅速的转回了身子,在江雨薇还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之前,她听到清脆的一声响声,然后,就那么吃惊的看到那老人已给了耿培华一个耳光。耿培中迅速的拉著耿培华退向门口,嘴里喃喃的说:
“培华,你怎么还是这么沉不住气!”
兄弟两个立刻冲出了病房,门又合上了。江雨薇愣在那儿,好一会儿,她只能站著发呆,这兄弟二人,来去匆匆,在病房里停留不到五分钟!这是怎样的一个家庭!怎样的父子关系!足足过去了三分钟,她才回过神来,也才想起自己刚刚受的侮辱。回转头,她看著耿克毅,要辞职的话已经冲到了唇边,但她又被一个崭新的情况所震骇了!
那老人,那冷酷、倔强、不近人情的老人,这时正靠在枕头上,衰弱、苍老、颓丧、而悲哀!在那对锐利的眼睛里,竟闪耀著泪光!泪光!这比什么都震骇江雨薇,这么坚强的一个老人会流泪吗?她冲到床边,俯身看他,急急的说:
“耿先生,你还好吗?”
老人震动了一下,抬起眼睛来看她,他的眼光是深沉的,严肃的,疲倦的,而又哀伤的。
“不要辞职,”他轻声的说:“留下来,我们会相处得很好。”
他竟看透了她的内心!她垂下头去,用手轻轻的抚平他的床单。“谁……谁说我要辞职的?”她嗫嚅的问。调过眼光来凝视他,她的声音坚定了。“你该起床练习走路了,如果你不想终身坐轮椅的话!”他盯著她的眼睛,他眼里的泪光已没有了,他又是那个坚强而倔强的老人了。一个欣赏的微笑浮上了他的嘴角,他拍了拍她放在床沿的手,赞叹而惋惜似的说:
“你应该姓耿!”“怎么?”她不解。“你该是我的女儿。”他微嘻了一下。
“何必?”她扬扬眉毛:“好让你也有机会对我吹胡子,瞪眼睛吗?”他瞪视她,她也瞪视他,接著,他们两人都不约而同的笑了起来。“哈!我实在欣赏你!”老人说,把手交给了她:“扶我起来吧!”于是,他们有相当融洽的一天,她不再对他提起他的家庭和儿子,也不谈他的“梦话”,以及那个神秘的符号“若成”。当晚上来临的时候,夜班的特别护士来接了她的班。(天知道!他每晚要换个不同的特别护士!)她终于走出了二一二号病房。说不出的疲倦,说不出的感觉,她缓缓的穿过那长长的走廊,走向楼梯。在长廊的尽头,楼梯的旁边,有一张长沙发,一个坐在那长沙发上的年轻人忽然站了起来,拦在她的面前。她吃了一惊,望著面前的陌生人;瘦高,修长,一对炯炯发光的眸子,满头乌黑的乱发,挺直的鼻子下是张薄而坚定的嘴,下巴上胡子未刮,衬衫的领子未扣,一件破旧的牛仔布夹克,下面是条已发白的牛仔裤。满身的吊儿郎当,满脸的桀骜不驯,却浑身带著股特殊的,男性的气息!
“你——你要什么?”她疑惑的问。
“你是耿克毅的特别护士吗?”他问。
“是的。”“我只是要知道,他的病情怎样?”那年轻人问,直率的、肆无忌惮的注视著她。“你是谁?”“我是谁没有什么关系!告诉我,”他咬咬牙,眼底掠过一抹阴影。“他会死吗?”“你……”她犹疑的说:“你应当去问他的主治医生,他比我清楚得多。”“你一定也知道一些的,是吗?”他粗鲁的说,有份咄咄逼人的力量:“到底他怎样?”
“目前还好,但是,据说,他活不过一年。”他有种控制人的力量,使她不由自主的说了出来。
他一震,迅速的转过了身子,用背对著她,她看到他把手背送到唇边,用牙齿紧啮著自己,他的身子僵直而颤抖,似乎受到一个突如其来的大打击。但是,仅仅几秒钟,他回过头来了,除了脸色苍白之外,他看不出有任何异样。
“谢谢你,小姐。”他说,声调喑哑而鲁莽。“请不要告诉他我问起他。他并不高兴听到我。”
“但是,你是谁?”她迷惑的问。
他凝视著她,那眼光深沉而怪异,充斥著某种寂寞,某种空虚,和某种凄凉。“我没有名字。”他轻声的说。
“什么?没有名字?”她惊奇的张大了眼睛。
“如果你一定要称呼我什么,我叫若尘,意思就是‘像尘土一般’,懂了吗?没有价值,没有份量,仅仅是尘土而已,风一吹就不见了。”他自嘲的笑了一声,再说了句:“好了!谢谢你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