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会记住你的,若尘,我会跟你算这笔帐的!大家等著瞧吧!”
美琦拖著哭哭啼啼的斌斌,也往屋外走去,同时,仍然用她那温温柔柔,细声细气的声音说:
“十个私生子,有九个心肠歹!”
然后,他们统统退出了室外,接著,一阵汽车喇叭的喧嚣,两辆车子都故作惊人之举似的,大声按喇叭,大声发动马达,大声倒车,又大声的冲出了风雨园。这一切,恍如千军万马般杀了来,又仿佛千军万马般杀了去。终于,室内是安静了。是的,终于,室内是安静了,安静得没有一点儿声音,只有大家在沉重的呼吸,只有那老式的大钟发出规律的滴答。然后,李妈悄悄的走了过来,轻手轻脚的收拾那花瓶的残骸和地毯上的余水。翠莲也挨了进来,静静的收拾著餐桌上的碗筷。老人跌坐在沙发中,他用手捧著头,坐在那儿一语不发。
耿若尘斜倚著壁炉站著,他的脸色依旧惨白,他的眼睛一眨也不眨的望著李妈收拾房间,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也没人敢去招惹他。他只是定定的站著,直著眼睛,竖著眉,一动也不动。终于,李妈和翠莲都收拾好了东西,都退出去了。室内更安静了。这种寂静是恼人的,这种寂静有风雨将至的气息,这种寂静令人窒息而神经紧张。江雨薇从她缩著的角落里挨了出来,正想说两句什么轻松的话,来打破这紧张而窒闷的空气。可是,蓦然间,耿若尘回过头来了,他的脸色由惨白而变得通红,他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他额上一根根的青筋都暴胀了起来。他一下子冲到老人的身边,跪在老人前面,他用双手用力的抓住老人的两只胳膊,摇晃著他,震撼著他,嘴里发出野兽负伤后的那种狂嗥:心有千千结22/46
“爸爸!你帮帮忙,你不许死!你要活下去!活下去!活下去!”老人用手抓住了儿子的头发,他揉弄这乱发,他凝视著那张年轻而充满了激情的面孔,他的眼里逐渐蓄满了泪,他的声音沉痛而悲切:“儿子,生死有命,一切由不了你自己呵!可是,孩子,你帮我争口气吧!你帮我争口气吧!别让人家说我耿克毅,死后连个好儿子都没有!”“但是,爸爸,在听了培中培华那些话后,你叫我怎么待下去?怎么留下去?”他狂叫著。
“你想中他们的计吗?儿子?”老人深深的凝视著若尘。“他们会想尽各种办法来赶走你的,你明知道的。若尘!别中他们的计!”他恳切的看著他,语重而心长:“记住,若尘,假若你能帮我争口气,则我虽死犹生,假若你不能帮我争这口气,我是虽生犹死呵!”耿若尘仰著脸,热切的望著他父亲,然后,他猝然间把头仆伏在父亲的膝上,发出一阵沉痛的啜泣和痉挛,他低声喊著:“爸爸,告诉我该怎么做吧!告诉我该怎么做!”
老人用颤抖的手紧揽著儿子的头,他举首向天,喃喃而语:“有你这样靠近我,我已经很满足了!这么多年来,这是我们父子第一次这样接近,不是吗?”他脸上绽放出一层虔诚的光辉:“这些日子,我常觉得你母亲在我身边,若尘,她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女子!我常想,在我生命将结束的时候,还能和你这样相聚,我是够幸福了!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还能苟求什么呢?你是好孩子,我知道,你必定不会让你的两个哥哥,践踏在我的尸骨上高歌吧?若尘,若尘,坚强起来!若尘,若尘,帮助我吧!”
耿若尘抬起了头,他眼里还闪著泪光,但他的脸孔上已带著某种坚定的信念,某种热烈的爱心,某种不畏艰巨与困难的坚强,他低声而恳挚的说:
“你放心,爸爸,你放心!你这个儿子,或者很任性,或者很坏,或者是个浪子,但是,他不是个临阵畏缩的逃兵!”
“我知道,”老人注视著他:“我一直都知道!”
江雨薇走了过来,她悄悄的拭去了颊上的泪珠,她为什么会流泪,她自己也不知道。只觉得自从走进风雨园以来,不,是自从担任老人的“特别”护士以来,自己就变得“特别”脆弱了。她走过去,哑声说:
“好了,耿先生,你应该吃药,然后小睡一下了!”
耿克毅抬头看著她,微笑的说:
“对了!雨薇,你得帮助我活长一点!”他站了起来,跄踉的跟著她,向楼上走去。雨薇搀扶他上楼的时候,发现他是更瘦了!职业的本能告诉了她,或者,她不需要担任他太久的“特别护士”了。她服侍老人吃了药,再服侍他躺下,当她要退出的时候,老人叫住了她:“雨薇!”“是的。”她站住了。老人深深的望著地。“你是个好护士,”他说:“也是个好女孩,我必须要对你说一句话:谢谢你!”“为什么?”她说:“我做的都是我该做的。”
“不。”老人点点头:“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我谢谢你帮我把若尘找回来,你不知道,这件事对我的意义有多大!”
“我知道。”雨薇低语。
“好了,去吧!”老人说:“我想睡了。”
雨薇退出了老人的房间,关好房门,她回到楼下。
耿若尘正仰躺在沙发中,他面前放著一个酒瓶,手里紧握著一个酒杯,江雨薇对那瓶酒看看,已经空了小半瓶了!她赶了过去,一阵莫名其妙的激动和怒气控制了她,她抢下了那个酒杯和酒瓶,哑声说:
“难道酗酒就是你振作的第一步吗?”
耿若尘愕然的瞪著她。
“你不能再逃避了,耿若尘,”她轻声的,一字一字的说:“你刚刚许诺过,你不做一个逃兵!那么,站起来吧,站起来,为你父亲做一点儿什么,因为,他真的没有多久可以活了!”
耿若尘紧盯著她。“把酒瓶拿走吧!”他喑哑的说:“并且,时时提醒我,时时指示我。”他低叹了一声:“你是个好心的女暴君呵!陛下!”心有千千结23/46
12
接下来,有一段相当平静的日子。
自从在风雨园中大闹一场之后,培中和培华就一直没有再出现过了,这对老人是件相当好的事情,他少生很多气,少费很多神。随著天气逐渐转冷,他的精神却越来越好了。黄医生仍然每星期来诊视,他认为老人的病况进入一段休眠状态里,没有好转,却也没有继续恶化,对这种绝症而言,不恶化就是好消息,江雨薇和耿若尘都暗中庆幸,希望老人或者会发生什么“奇迹”,而挽救了他的生命,在医学史上,这种例子并非没有。耿若尘开始去纺织公司研究业务了,江雨薇知道,他是相当勉强的,他对那纺织公司根本没有兴趣,他的去,完全是为了讨老人高兴。可是,有一天晚上,江雨薇和耿克毅父子们都在围炉闲话。那晚,江雨薇穿了件橘红色的套装,慵慵懒懒的坐在壁炉前的地毯上,耿若尘忽然拿了一张纸,抓了一支炭笔,开始随手给江雨薇画一张速写,画好了,他觉得那套服装不够洒脱,就把它改成一件松散的家常服,在腰上加了一条纱巾似的飘带。画好了,他递给江雨薇说:
“怎样?像不像你?”
江雨薇看了半天。“很好,比我本人漂亮,”她笑著:“你实在有绘画上的天才,应该正式学画。”“不成,现在开始学已经太晚,”若尘说:“我真该学室内设计或是建筑。”“把那张画给我看看。”老人说。
江雨薇递了过去,老人竟对那张简单的速写发生了浓厚的兴趣,他左看右看,若有所思的研究了好久,忽然把那张速写摺叠起来,放进口袋里,说:
“给我吧!”江雨薇并没注意这件事,她想老人爱子心切,对儿子的一笔一划都相当珍惜,这事并没什么特别意义。耿若尘更没把这事放在心上。但是,第二天,这张画到了唐经理手里,一星期后,一件崭新的,用软呢材料做成的家常洋装,腰上有丝巾做配饰,喇叭袖,宽下摆,说不出的潇洒漂亮,这衣服被送到风雨园来,江雨薇做了第一个试穿的模特儿,耿若尘惊异的说:“什么?这就是我画的那件衣服吗?”
“是呀,”老人说:“你看,什么地方需要改?”
那件衣服是浅蓝色,腰上的纱带也是同色。
“要用蓝灰色的衣料,领子改成大翻领,”耿若尘一本正经的说:“纱带却用宝蓝色,这样,才能显出纱带的特色来。如果用黄色的衣料,就要用橘色的纱带,总之,腰带的颜色一定要比衣服艳才好看。”
过了一个月,唐经理兴高采烈的跑来说:“订单!订单!订单!都是订单,美国方面喜欢这类的服装,他们要求大量供应,并且要求看看其他的款式,赶快请令郎再设计几件!”这是一个偶然,一个惊奇,完全出乎耿若尘的意外,但是,这却引发了他的兴趣,他开始热心于纺织公司的事了,他研究衣料的品质,研究衣服的款式,研究如何利用最低成本,做出最漂亮而新颖的服装来。他经常逗留在工厂里,经常拿著炭笔勾画,他变得忙碌而积极起来。
“相信吗?”老人骄傲而自负的对江雨薇说:“他会成为一个第一流的服装设计师!”
江雨薇成了这些服装的模特儿,成品的第一件,永远是由她穿出来,在父子二人面前走步,旋转,前进,退后,坐下,举手,抬足,滑一个舞步……父子二人就兴味盎然的看著她,热心的讨论,热心的争执,江雨薇常说:
“我要另收时装模特儿费,我告诉你们,干时装模特儿是比特别护士赚钱多的!”“你改行倒也不错,”耿若尘笑著说:“知道吗?雨薇,你有一副相当标准而美好的身材!”
“不许改行!”老人笑著接口:“我对第十三号没有兴趣!”
“第十三号?”耿若尘不解的问。
于是,老人开始告诉他,在江雨薇之前,他赶走了十一个特别护士,以及这第十二号如何用“女暴君”式的手腕,一下子将他征服的故事。耿若尘听得哈哈大笑,笑得那样开心,那样得意,他拍著老人的肩说:
“这个女暴君的确有征服人的力量,不是吗?”
江雨薇听得脸红,耿若尘那对炯炯迫人的眸子,更看得她心慌。但是,她是多么喜爱那份围炉谈天的气氛,和那种属于家庭的温馨呀!她甚至开始怀疑,等她必须离开风雨园的时候,她将如何去适应外界呢?尤其,如何去适应医院里那种充满血腥、药水、喊叫的生活呢?
就这样,春天在不知不觉中来临了。
雨季仍然没有过去,天空中总是飘著那绵绵不断的雨。江雨薇常怀疑自己有爱雨的毛病,和她名字中那个“雨”字一定有关系。她喜欢在细雨中散步,她喜欢听雨声,她更爱著雨雾里的早晨和黄昏。这天,依然下著雨,却正好是江雨薇休假的日子。
她在外面逗留了一整天,和两个弟弟团聚在一块儿,听他们叙述大学生活,听他们的趣事,也听他们谈“女生”,天!只是那样一眨眼,他们就到了交女朋友的年龄了。晚上,她请他们去吃沙茶火锅,围著炉子,大弟弟立德忽然很正经的、很诚恳的冒出一句话来:“姐,这些年来,我们亏了你,才都念了大学,总算是苦出头了。现在,我和立群都兼了家教,也可以独立了。你呢?姐姐,已经过了年了,你是二十三了,假若有合适的人选,别为我们耽误了你的终身大事啊!”
唉!立德能讲出这篇话来,证明他已经不再是个孩子了!但是,这句话却勾起了江雨薇多少心事,在她接触的这些人里,谁是最佳人选呢?追求她的人倒是不少,无奈每一个都缺少了一点东西,一点可以燃起火花来的东西,他们无法使她发光发热,无法使她“燃烧”。可是,退一步想,难道人生真有那种“惊天地,泣鬼神”般的爱情吗?真有小说家笔下那种缠绵悱恻,荡气回肠的感情吗?“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不,她还没有经历过这种滋味,这种“生死相许”的感情。或者,她是小说看得太多了,诗词念得太多了,而“走火入魔”了?或者,人生根本没这种感情,只是诗人墨客善于描写罢了!总之,立德有句话是对的,她已经二十三了,年华易逝,青春几何?她真该为自己的“终身大事”想想了!尤其在她对未来的“特别护士”这种职业已感困惑的时候。于是,这晚,她接受了那X光科吴大夫的邀请,他们去了华国,跳舞至深夜。谈了许多医院的趣事,谈了很多医生的痛苦,谈了很多病人的烦恼……但是,无光,也无热。那医生善于透视人体,却并不善于透视感情。
半夜两点钟,吴大夫叫了计程车送她回到风雨园,这是她休假日回来最晚的一天。在门口,她和吴大夫告别,用自备的钥匙开了铁门旁边的小门,走进去,她把门关好,迎著细雨,向房子走去。雨丝扑在面颊上,凉凉的,天气仍然寒冷,她把围巾缠好,慢慢的踱著步子,慢慢的想著心事。两旁的竹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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