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一道严厉冷酷的命令传过来:“全体原地跪下,不得走动,低头看地,不准仰视,违者斩首!”十万百姓颤颤抖抖地遵命跪下来,两眼直勾勾地看着膝前的那块小黑土,年长体弱的后悔不该来。但已迟了,来了就不能走,“违者斩首”。跪在人群中的年轻人,无论如何也抵抗不了那强大的诱惑,趁着警卫兵士不注意,常常偷眼向街中心望去。
来了!眼前是一片数不清的红、黄、白、黑、蓝军旗,从仪凤门那边走过来,尘土飞扬旌旗蔽空。不见天王,先见一副威严不可抗拒的气派向跪在地上的百姓头上压来。长长的军旗队伍过后,接下来的是一批佩剑武官,一色的高头大马,五人一排,足足有一百排,红色褂子的前面均绣着“两司马”“卒长”等黑字。跟着马队而来的是一座六十四人抬的大黄轿,轿身四面绣着四条或腾云驾雾、或翻江倒海的巨龙,轿顶上有五只用丝线、竹骨扎成的仰头朝天的丹顶仙鹤。卫兵和轿夫一色的黄风帽。轿后是十六对吹鼓手,十六对铜鼓手,有节奏地吹吹打打。偷看的老百姓心中揣测:这轿里坐的怕就是天王了。
是的,轿里坐的正是洪秀全。这几日,是他出生四十年来最痛快的日子。从岳州以来,千里长驱,势如破竹,自己几乎没有亲临过战场,没有指挥过一场战斗,小天堂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到手了。他起先还有点感到意外,(文*冇*人-冇…书-屋-。电子书)但很快就意识到这是应该的事。自己是天父的次子,天兄的亲弟,有万能的天父天兄的帮助,世上哪里还有敌手呢?他坚定不移地相信,在他挥手之间,北京就可以拿下,咸丰妖头就得让位,中国的一统江山就在自己的掌握之中。昨天,他登高眺望六朝胜地,心里涌现出一股难以抑制的志得意满的情绪。这个广东花县的落选童生,长期看到的只是田园阡陌、寒山僻水,从未见过如此壮丽的江山。钟山龙盘,石城虎踞,的确名不虚传!他想起幼时读过的李后主词,看过的孔尚任《桃花扇》。这个金粉繁华之地,温柔富贵之乡,再也不是想象中的虚无缥缈的仙境,而是实实在在已属于自己了。黄龙轿里的天王,决定从此卸甲下鞍,好好地享受——加倍地享受这人世间的幸福,方不辜负天父之子的身份,不委屈十多年来提着头颅传教造反的艰难岁月,以至于补足过去整整四十年的亏欠。
黄龙轿后,一匹装扮得华丽考究的白马上坐着一个漂亮的女人,她怀里抱着一个三岁孩子。这孩子身着滚龙绣袍。并排的是另一匹同样装扮的枣红马。那上面也坐着一个女人,怀里同样抱着一个孩子。这孩子大概尚不满周岁,用一条黄色绣龙围巾包着。
这两匹马后,是一队花花绿绿的女人,一共三十六位,全部骑马。这些女人大部分都在二十岁上下,身穿短衣长裤,不着裙,一双大脚格外显眼。每个女人后面紧跟着一个女仆。女仆手撑一把色彩艳丽的日照伞。日照伞上分别写着“赖王娘”、“谢王娘”、“韦王娘”等等。跪在地上的百姓心中明白,这是天王的后妃们。对于天王有三十六个娘娘事,他们不感到惊讶,都认为这并不算多。住在北京紫禁城里的皇爷,据说是三宫六院七十二妃,比天王的老婆多多了。尤其令他们钦佩的是,天王的妃子个个能骑马打仗,就凭这一点,即可称巾帼英雄。天王的老婆们尚且如此,天王的本领就可想而知了。这三十六个女人过后,接下来的又是数百名步行的士兵。从天王的开路旗手算起,一直到最后一个士兵走过,足足过了半个时辰。这位开创新国的天王是多么的有气派!老百姓个个钦佩万分,以前看到总督出巡,以为是大开眼界,现在跟天王的仪仗比起来,真个是小巫见大巫。
跟在天王后面的是幼西王、幼南王,接下去是天、地、冬、夏、春、秋正(又正)副(又副)二十四丞相,再接下去是检点、指挥、将军、总制、监军等,最后是一支英姿飒爽的女兵。女兵们身着戎装,腰佩刀剑,背后背着一张花弓。举止之英武,是江宁城百姓所从未见过的。一直到日落西山,队伍才过完。老百姓们也在地上整整跪了三个时辰。但他们都不觉得累,反而得到极大的满足。原先后悔想走的也庆幸终于没有走,因为到后来,大家都抬起头来观望,也没有哪个警卫认真地执行命令,有的警卫还和百姓笑嘻嘻地说几句话,露出得意的神色。
二天王开国的三件事:定都、朝拜、开科取士
一进天王府,洪秀全想到有几件大事,必须在近期内由他出面定下来:一是定都,二是朝拜,三是开科取士。至于稳定局面、巩固政权、管理百姓、建设小天堂乃至北征西征等军国要事,他都将全部委托东王去办理。他自己要静下心来,把生平所作的诗文,尤其是关于拜上帝会的宣传文字好好整理一下,选最好的刻手,用最精美的纸刻印出来,每个拜上帝会成员人手一册。洪秀全认为这才是教化万民、惠泽子孙的千秋伟业,今后自己就将会和文、武、周公、孔、孟、天父、天兄一样,世世代代被人们捧为圣人,至于攻城略地、建设国家,毕竟是形而下之器,它是永远不能跟形而上之道相比的。“器”的事,就让清胞、昌胞、达胞①他们去干吧!
定都,毫无疑问就定在金陵。这在天王看来,是天经地义之事,东王、北王也拥护。天王没有料到,临在武昌出兵时,翼王却对此发表了不同看法。翼王认为应改变永安既定方针,北进河南,再渡黄河直捣幽燕。尤其是部将罗大纲,反对定都金陵最为激烈。天王记得,罗大纲当面对他说过:
“翼王北进中州之策为上策。上策若不行,可用中策,即先定南方九省,然后分三路出师:一出湘楚,一出汉中,一出淮扬,三路会合,共猎燕都。定都金陵,诚为下策。天下未定,欲安居金陵,岂能长久!”
罗大纲的主张,无疑最具眼光。可惜,天王早已渴望进小天堂享福,他听不进纲胞这番还要他亲冒矢石的话。为了统一思想、坚定信心,在向金陵进军的船上,天王出了一道题目,叫做《建天京于金陵论》,吩咐何震川让随军文人每人写一篇论文。昨夜何震川呈上一叠论文,同时并建议贬斥直隶和北京。洪秀全将论文数了数,共四十一篇。就像当年做私塾时批阅学生作业样,他把每篇论文都细细审读一遍。文章都写得短而有力,道理也说得扼要透彻,甚得天王之意。或许因为喜欢何震川的缘故,天王把四十一篇论文比来比去,总觉得何震川那篇写得最好,很有韩愈碑铭文的派头。他拿起何震川的论文,饶有兴致地轻声念道:
欲创非常之业,必得非常之人;欲立永久之基,必得至当之地。斯能立久而不易,亘古而常尊者也。溯自天父上帝自造天地以来,其间窃号流传,未尝不代有其人。究之人非天命之人,国非天命之国,所以弑夺频仍,纷更不一,以至于今。
唯我天王承帝命,永掌山河。金田起义,用肇方刚之旅;金陵定鼎,平成永固之基。京曰天京,一一悉准乎天命;国为天国,在在悉简乎帝心。迄今建都既成,天下大定,天王降诏,咨于群臣。诏于是,爰为之论曰:穆穆皇皇,赫赫我王,奄有四海,抚绥万方。恩覃普宇,德遍要荒,遐迩壹体,率宾归王。宜乎永奠千百代无疆之福,肇基亿万年有道之长。
“这样的满腹经纶,绝大手笔,居然连个举人都得不到。若不是天国承运而起,岂不埋没了这个人才!”洪秀全为何震川先前的怀才不遇,大大感到不平。何震川是广西象州人,秀才出身。金田起义时,全家投军,战争中他一家死了二十二人,现仅剩一弟一侄和他自己三人,是一个为天国事业满门尽忠的功臣。天王立即封何震川为恩赏丞相,调来天王府掌文书承宣事宜。何震川的建议很好。金陵既定为天京,北京和直隶就应该贬斥。天王略微思考一下,亲手写了一道诏书:
诏曰:有功当封,有罪当贬。今朕既贬北燕为妖穴,是因妖现秽其地。妖有罪,地亦因之有罪,故并贬直隶省为罪隶省。天下万廓,帝无二,京亦无二。天京而外,皆不得僭称京。故特诏清,速行告谕守城出军所有兵将,共知朕现贬北燕为妖穴,俟灭妖后方复其名为北燕。并知朕现贬直隶省为罪隶省,俟此省知悔罪,敬拜天父上帝,然后更罪隶之名为迁善省,庶俾天下万国同知妖胡为天父上帝所深谴所必诛之罪人。钦此。
建天京于金陵,看来是众望所归。天王想,幸亏当初采纳东王等人的意见,没有用罗大纲的上策、中策。不然,小天堂一下子还进不来,建都登基之事就得推迟。都城已定,下一步是群臣如何朝拜天子了。天王爱读史书,知道汉高祖得天下后,第一次在长安宫殿里大宴群臣,那些臣子是和高祖一起,百战艰苦打天下的功臣,他们自恃有功,酒席之间,还和战争年代一样,一点不讲礼节,有时甚至直呼高祖之名,提起高祖过去一些脸红的事,弄得高祖很不愉快。后来,叔孙通制定礼仪,群臣朝见高祖时,依职位高低排列,跪拜行礼,山呼万岁,再也不敢大声喧闹越次行动。高祖大喜,算是真正过了皇帝的瘾。还是在由安庆往金陵的船上,天王又把这段史事温习了一遍,心里非常佩服叔孙通的学问。是的,只有礼仪立,才能名位正;名位正了,权威也就建立起来了,今后谁也不能再起歹心,觊觎天王宝位,自己的子子孙孙就能无穷尽地传下去,坐稳铁打的江山。
天王设计了一幅朝拜图。
金龙殿里,自己坐在大殿台上正中。台左边空一个位子,是天父耶和华的宝座。台右边空一个位子,是天兄耶稣的宝座。台下左边摆一个矮几,是幼西王之几。台下右边同样地摆一个矮几,是幼南王之几。幼西王、幼南王年纪都小,不要他们朝拜,但为他们留两个位子,表示对为天国捐躯的西王和南王的尊崇。每当想起在最艰难的年代,南王冯云山和西王萧朝贵与自己同甘共苦的情景,天王便黯然神伤,心里很是感激这两个既忠诚又有才干的兄弟。因此决定把这两个幼王的座位摆在最前面。靠着幼西王后面的,依次为东王,翼王,天、地、春、夏、秋、冬各位正丞相,又正丞相;靠着幼南王后面的依次是北王,天、地、春、夏、秋、冬各位副丞相,又副丞相。这之后,按官职大小,两边依次排着检点、指挥、将军等等。设计好后,天王亲自绘出一幅天国朝主图。他对这幅图很满意。
再就是开科取士。一提起考试,天王就有一股冲天怒气,有时这种怒气发作起来,他恨不得杀尽天下考官。偶尔夜深人静,他想起自己为何扯旗造反,走上与大清王朝作对这条路,说到底,怕就是因为考场上屡屡受挫的缘故吧!倘若那时府试、乡试、会试节节顺利,可能就没有今天的天王了。即使做了万民之主的天王,洪秀全一旦想起那些伤心失意的往事,心里仍然会浮起一种因为被人瞧不起而产生的悲哀——
洪秀全出生在广东花县官禄布一个农民家里,父兄都以耕田为业,全家省吃俭用,供洪秀全读书。秀全从小天资聪颖,读书过目不忘。因家贫,十六岁辍学,助父兄耕田。十八岁受聘为本村塾师,第二年,他到广州参加府试,但没有考取。二十五岁那年,又去广州参加秀才考试。在广州,他认识一个名叫梁发的传教士。梁发给他一本《劝世良言》。他回到寓所细细读了一遍,觉得很有趣味。但那时他并不想洗礼做教徒,他要做孔孟的信徒,通过科举爬上去,最后当尚书,当大学士。谁知榜发,再次落选。这个打击非同小可,他当时昏厥在地。被同乡送回家后,在床上足足躺了四十天,成天发高烧讲胡话。家里为他准备好了棺材,只是还有一口气,不忍心装进去。第四十一天早上,他醒过来了。二十八岁那年和三十二岁那年,他又两次到广州应试,两次皆报罢。待到第四次名落孙山时,心高气傲的洪秀全气得脸发白,唇发紫。他当天就烧掉家藏的全部“四书”“五经”和诸如《闱墨观止》之类的书,愤然地对族弟洪仁担骸奥奕酥鞒值目际晕以僖膊徊渭恿耍蘸笪乙约嚎迫∈浚滥切┗煺硕鳎 焙罄矗餍粤鬃拥呐莆灰苍业簦鲎叩焦阄鞴笃揭淮头朐粕健⒀钚闱濉⑾舫蟆⑽げ浴⑹锟私嵛煨招值埽悍⑺偷摹度笆懒佳浴芳右苑⒒樱诠阄髯暇I阶橹萆系刍幔⒄够嶂冢锉钙鹨濉D鞘保值芏宰盘旄柑煨制鹗模蘸蟪晒α耍俗剑汲仆酢:樾闳固乇鹛岢觯磕暧诟魅松漳翘炜迫∈浚谔煜露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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