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长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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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长风-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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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别之后的重逢,那对会含笑、会说话、会传神、会达意的眼睛,仍然无变。

今早才在明军之前出现。

“妈妈!”嘉晖这一喊,把明军自迷茫的沉思中,带回现实。

“是的,晖晖,你还有第二件事要给妈妈说?”‘左嘉晖忽然忸怩起来,完全是一派欲言又止的模样。

“什么事?晖晖,有什么事都要坦白给我说,你必须知道妈妈是有责任为你解决所有疑难的。”

“可是,如果我知道你无能为力呢?是不是仍要告诉你!”

“当然是的,晖晖,妈妈是成年人,成年人比小孩子更有办法。如果你把问题闷在心上,对你的情绪会造成负荷,不能集中精神做好功课,甚至影响健康,那是最叫我担心的。”

左嘉晖点点头,表示会意。然后说:“妈妈,请告诉我,爸爸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呢?如果你没有他的照片,最低限度形容他一下,让我有点印象。”

赛明军整个人愣在那里,凡几秒钟望住儿子出神。嘉晖何出此言?又竟在今日自己与其父重逢之后。

“为什么要知道?晖晖,爸爸既然没有跟我们在一起过日子,我们仍然活着,且活得好好的,为什么一定要提他呢?”

“可是,”嘉晖的表情是孝顺的:“老师并不帮忙,他说,下星期各人就要画自己的爸爸。我根本都不知道爸爸是什么模样,也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叫我怎样画呢?”

赛明军是很辛苦很辛苦才把眼泪控制着,让它们在眼眶内打滚一会,就回流到肚子里去。如此凄凉遭遇,已不止此一回了。

嘉晖一向是个乖乖的好学生,功课是不用家长和老师担心的。有一次,作文堂上,老师出了题目,叫“我的父亲”。晖晖咬着笔,想想,一急,竟然哭了起来。那是一年多前,他比现今还小。

结果还是老师把他安抚下来,叫左嘉晖改写“我的老师”,才算平息一场哭闹。事后,班主任在接见家长时,把这宗意外告诉明军。那位饶老师说:“嘉晖这孩子聪明敏锐得不得了,你得好好照顾他,这种孩子,成长得宜,能有大事业;但若走歪了路,后果不堪设想。”

明军记住了这番话。

儿子可从没有给她提起这宗事件来,可见左嘉晖有比一般孩童早熟的思想与行径,只要困难解决得掉,他不欲多生枝节,更不要招致母亲额外的烦恼。

然,这一回显然不同,大概嘉晖已经大了一岁了,他已懂得不应呱呱大哭去宣扬自己的难处,于是只好提出来,希望母亲能帮这个忙。‘赛明军望着左嘉晖一会,才缓缓的说:“晖晖,你是长得顶像你父亲的。”

“那么说,他是个好看的男人。”

左嘉晖看他母亲肯跟自己谈论父亲,胆子忽然间壮了,且还兴奋地作了如此直截而幽默的一个推敲。

“是的,他是个很好看的男人。”

“妈,你也是个很好看的女人。”

很好看的男人、很好看的女人、很好看的孩子,加在一起,应该是个美丽而幸福的家庭,缺一不可。

赛明军抚着嘉晖的那头短发,有太多难以言宣的苦衷,要捱到哪年哪月,自己跟儿子才会在一些人生大事以及哲理上心照不宣,不言而喻呢?

第一部分昨夜长风(10)

“爸爸是做什么工作的?”嘉晖竟没有放过他母亲,继续发问。

明军苦笑,声音在喉咙里转了几圈,才出得了口。

“爸爸也做着跟妈妈类同的工作。但他的职位比较高,他是公司里头的董事。”

“什么叫董事?”

“每间公司都有一个董事局,局里头的成员就叫董事,即是老板,掌管公司所有的生意和职员。”

嘉晖忽然托着头,那张原本胖嘟嘟,活生生似只苹果的脸,配上了一个毫不相称的愁苦无告的表情,叫人看在眼内,很啼笑皆非。

“晖晖,你在想什么?”

“我还是不晓得画爸爸呢,我想不到他工作时会是个什么模样?”

明军吁一口气,育儿不难,教养维艰,确是千真万确的。

“晖晖,董事既是老板,他就会经常在一间很大很大的会议室内,坐在一张长长的会议桌子一头,主持会议,与会中人都得肃静地坐到他的两旁,尊尊敬敬听他发表意见。”

嘉晖的手垂了下来,脸上再披上阳光,兴高采烈地问:“那么说,爸爸是很威风凛凛的样子的,是不是?”

“是。”明军答。

“他真的不愿意见我们吗?抑或是我们不要去见他?”

“都一样,晖晖,我们不会再见面,那是改不了的事实。”

说着这话时,像有管针刺在心上,痹痛。

“好了,不要再说爸爸了,否则,你要坏掉了妈妈这半天的好兴致。”明军不要再加重自己的精神负担,她稍为厉声地教训儿子。

“让我多问一个问题,就不再讲爸爸了,好不好?”

明军只好点点头。

“妈妈,是你不喜欢爸爸,憎他恨他是不是?”

叫明军怎么答?

孩子并不知道爱一个人与恨一个人很多时是分不开来的。

陪伴着左嘉晖玩乐的那几小时,赛明军的精神是松弛得多。儿子挽着自己的手,似有一股暖流自指尖一直浮游至心上,那种依傍有人的安全感,使明军觉得再不孤单孤独孤苦,是太舒适的一种享受了。

好笑不好笑?一个年青的母亲,在悉心尽力地抚养着个几岁大的儿子时,心灵上已有种养儿防老的感觉。

明军跟儿子在餐厅吃了晚饭,才回家里去。

一返家,嘉晖就快快地打开书包,将书簿摊开在书桌上,准备做功课。

明军煞是安慰,这么有分有寸的孩子,将来长大了,是会有出息的。

明军对儿子说:“晖晖,我带你到隔壁黄妈妈家去做功课好不好?”

“好。”嘉晖点头:“你是要上街去买东西吗?”。

这是赛明军的习惯,如果晚上要外出的话,她就托A 座的黄妈妈代为照顾嘉晖。黄妈妈有个小女儿,比嘉晖年长一岁,是嘉晖校内不同级的同学,也正好是良伴。

那女孩子叫黄小兰,也是个乖乖女,赛明军很喜欢她,老是鼓励嘉晖跟她玩。遇有功课上的难题,小兰还可以当个义务补习小老师,到底比嘉晖高一班。

曾有一次,明军问嘉晖:“小兰很喜欢跟你玩呢,你喜欢她吗?”

左嘉晖忽然一脸正经的对他母亲说:“她太瘦了,我不喜欢!”

那表情叫明军忍都忍不住,直笑得肚子发痛。

左嘉晖真是个难得的通情达理的小孩子,他也许下意识地希望寂寞的母亲能有属于自己的轻松玩乐的时刻,故而每次知道要托寄于黄家门下,非但毫无异议,且甚是愉快。孩子的天性是善是恶,也可从小事情上看得出来。

这晚,赛明军把儿子交付给邻居黄妈妈之后,就到铜锣湾的彩虹商场去,探望徐玉圆。

玉圆仍是群姐的好帮手,这家新崭崭的广场启业之后,她们租到了一个较大的铺位,调徐玉圆负责主持,手下雇用了另外三个售货员,生意是相当不错的。

香港地,就有这个好处,一味人多,于是货如轮转。女人花在自己身上的装扮,又是可大可小的。中环名店一袭套装,闲闲的要卖两三万块钱,穿用的人顾盼自豪。铜锣湾商场内的货色,不过浮动在三至四位数字之间,甚而有些便宜至一百几十块,选着的仕女们一样称心满意,乐不可支。

生意无贵贱,只要营运得宜,一本万利,就是好的。

徐玉圆正在招呼一位太太试新装,见了明军,喜出望外,连忙嚷:“怎么不预先摇个电话来?”

“现今见你要先行预约的吗?明军笑问。

“当然不是这个意思,只是……”

“解释些什么,你忙你的,我坐一阵,等你收铺了,跟你饮杯咖啡吧!”

吃饭后正是铜锣湾最畅旺的时光,逛街购物的人潮此起彼落,分分钟给游人一个印象觉得本城绝无穷人,都是可以挥金如土、大事装扮自己的富户。这未尝不是好事!繁荣现象真是羡煞旁人的,只是此情此景能永恒无变?

小小服装店内塞满了人。顾客的心理就是如此奇妙,事必要赶热闹,凑高兴,哪儿人最挤,就往哪儿钻,争先恐后,诚恐执输。反正要是选择错误,吃了亏,也算结伴有人。这种客户心态,把兴旺的益发催谷得大红大紫,又把零星落索的更推下十八层地狱,永不翻身。

赛明军反正坐在一角,也是闲着无聊,干脆加入工作行列,招呼客人。

直忙过十点,游人才逐渐稀疏,商场也到收工时分了。

徐玉圆走过来,拍拍明军的肩膊说:“要劳你的大驾,动用大集团高级职员当我们的售货员,又是天仙化人般美丽动人,站在店内不动,也能成为生招牌,何况还落力串演?”

一番话出自别人的口,或会变酸,但徐玉圆不会,她娓娓道来,非常自然,且觉幽默,逗得旁的那几个同事都连忙点头附和,且开心地笑作一团,却害赛明军尴尬。

原来,明军仍是一个害羞的姑娘。脸一红,模样儿益发妩媚。

“好了,好了,闲话不多说了,快上铺,我们一起宵夜去!”徐玉圆说。

好几次明军走访徐玉圆,都乐于跟她们一班同事吃顿饭或宵夜之类。徐玉圆就曾说:“我的同事老是翘起大拇指赞,说你没有架子!”

赛明军笑笑:“饮水思源,何架子之有?”

“那就更加值得钦佩!”

可是,今晚当徐玉圆提出大伙儿吃宵夜去时,发觉明军面有难色,那就是说,这位挚友大概希望能单独跟她畅谈,或有什么要紧事商量,亦未可料。

徐玉圆立即会意,对那几个同事说:“我差点忘了,明天一早要把这星期的入货单交去总店群姐处,好不好你们几位捱义气,代我整理一下。我把宵夜买回来给你们,如何?”当然是不会有异议。

当徐玉圆跟赛明军坐落在商场附近的冰室之后,叫好了饮品,玉圆就开门见山地问:“找我有事商量?”

才不过如此简单的一句话,赛明军就再忍不住眼泪,流泻一脸。

“什么事?不是嘉晖有什么事?”玉圆问,她知道现今在明军心目中,儿子是她的一切。

赛明军摇摇头,稍回一回气,说:“我打算辞职,那份工可能干不下去了。”

徐玉圆叹气:“世上有多少份工是干得下去的呢?工作上与同事相处上的些少委屈,你不就吞了它吧!几难得才捱到今日这个位置,不知有多少人伸长脖子盼你摔倒跌倒的,你犹不自重自爱,反而来个自暴自弃的话,这怎么得了?”

赛明军的眼泪又重新流下来。不住的拿出纸巾来擦干脸上斑驳的泪痕。

“不是这样的,玉圆,不是这样的。”她重复着。

“那究竟是怎么样呢?”

“我见到了左思程。他将跟我共事一间机构,且是我上的上司。”

于是一五一十的,赛明军一边啜泣,一边细说根由。

徐玉圆的脸色渐渐凝重,且抿住了嘴,像要压一压即将冲出口来的惊呼似。

“我完全不知怎样打算!”

徐玉圆想了想,连连喝了几口咖啡,再加要一客奶油多士,吃罢了,才继续说:“静观其变吧!”

就这几个字,算是她慎重思量后的建议?明军有点失望,说:“到人家下逐客令,才悄然引退,岂不更难堪?”

“他会吗?”徐玉圆问,带三分骇异。

“到如今,还有什么叫做出不了手的?如果我们的关系让谢家小姐知道,那不怕影响他的大好前程?”

“说对了一半。他为了保住自己,决不可能在现阶段把你撵出建煌门外。”

徐玉圆这个看法有她的道理,一字般显浅,正如她说:“明军,现今他是瓷器,你是缸瓦。谁个矜贵?谁又是烂命一条?显而易见。我赌他不敢冒赶恶狗入穷巷的险。”

左思程当然会恐惧一拍两散。把事情闹大了,谁的脸子更不好过?

可是,赛明军幽幽地说:“问题是我并不打算将以往的事披露人前,他应该知道我不是那种人。否则,这些年了,嘉晖已经上小学,我从没有去找过他,还不是自管自的活。”

“明军,你别怪我讲句刺痛你心的说话,左思程对你的品性有半分尊重的话,当年他最低限度会把跟你的分手处理得大方得体、有人道、有人性一点。”玉圆很少有如今那副悻悻然的表情,她向来欢乐愉快,一提起负心的人来,连这个局外人都变了颜色。

“明军,就目前的情势,千万别希望左思程拿你当君子扮,宁可他对你有三分忌惮,也还安全一些。世界是欺善怕恶的世界,让他小心翼翼地侍候握有他把柄的人,也可以求个险胜。”

“可是,玉圆,”明军有说不出的苦:“何必要如此剑拔弩张?我们天天在商场上打仗已经累得不成人形,还有如此大的一个阴影担在心上,日子怎么样过?”

玉圆轻轻叹气,问:“明军,请答复我一个问题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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