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啊走,跨过长有尖刺的玫瑰,而玫瑰凋零。尖刺弄伤了她的腿,她不觉得痛,血流过土壤,还仍然没有痛。痛的是心,她失去了她的爱人。
啊,世间再无天堂。
他说会在天堂重逢,但世间再无天堂,她都找不到。
她走啊走,不知目的地在何处,只是泪流披面地走,她已失去她的爱人,就在玫瑰花田中。
没有日间,只有夜晚,玫瑰不会有花蕾,玫瑰凋零。
而她,只有一个系列的感觉:悲痛、惘然、孤单、惶恐、凄凉。
她走啊走,不停地走在孤苦的玫瑰花田中,空气中有着腐臭之味,玫瑰的魂魄四处飘摇。她走啊走,她将会重复走在这里,这里将无尽头,北面无尽南面无尽,东与西亦然。走到一天骨头折断了,她还是只能继续走。
伤心啊伤心,悲凉啊悲凉,同样也是无尽头,失去生命唯一所爱的感受重复又重复地徘徊,上一分钟刚到了悲伤的顶峰,下一分钟又从头开始。这种无天无地日月无光的伤心,就是她得到的永恒。
她的感受会不朽,宇宙无尽,而她的伤心亦无尽,从此,悲痛陪她到永永远远。走啊走,走不出去。
究竟,做错了什么?她诚惶诚恐地跟着他的指示生活了数十年,他却在一个不想再要她的念头之下,拋弃她在死亡的玫瑰中。
啊,不要你了,就要你下地狱。
她呜咽,眼泪随风而荡,她急步奔跑,试图跑过些什么,但跑呀跑,也只能落在这个永恒中。
无处话凄凉。
***
当铺,只剩下一个老板。
而这个得胜者,脸上无半分笑容。
公爵留下了所有愿意留下的员工,他的七名手下,以及一群米白色的女人。当米白色的女人知道Mrs。Bee已与第号当铺无关之后,也不见得欢欣,当然亦无悲伤,就如她们所过的 每一天,悲欢离合,都给调到最平和的米白色当中。
忠孝仁爱礼义廉向她们宣布,有去意的员工可以选择离开当铺,她们的脸上只有木然的表情,没说话也没感想,基本上,她们是没有反应的,一行一百人,整齐排列成一行行,望着他们七人,半分表示也没有。
世上所过的每一天,就只是相同的每一天。
忠孝仁爱礼义廉面面相觑,继而只好叫大家散会,回到岗位工作。
当铺失去一个老板,原来一点影响也没有。无人哀伤,也无人高兴。继续营业。
忠孝仁爱礼义廉吩咐这群米白色女人各项工作,诸如宣传、约见客人、跟进旧客人。而公爵,望了他们一眼,就朝办公室的方向走。
他每走一步,地板、背景、家俬杂物就跟着变色,米白色当然不可能再存在,而中国风味的古色古香亦一并消失,事实上,他与小玫的茶庄,亦已不在了。如今,他所走过的每一步,变化出来的是一股冰冷,银色与黑色的组合,划时空的闪亮,有型和冷峻。
他也不再在早上训话,他甚至已不大说话,神色忧郁暗哑。那个和气、幽默、爱教训人的李老板,不知躲到哪里去。
一直走,身后背景就一直变,他走多少步,就变多少,他是这领域内的主人。有血有肉的员工听他,客人听他,环境也听他。
公爵走进他的办公室内,原本属于Mrs。Bee的长台和大班椅,就变了形态迎接他,同样是酷寒的银色与黑色。
他坐下来,稍后要见一个人。
非常身不由己。
他要见的是Genie。
Genie带着笑意走上来,她清减了,但面色不错。
她高高兴兴地坐到公爵跟前,摇着手袋,说:“我仍然满屋名牌啊,那时候买了那么多,用一世也用不完!呵呵呵!”好像真是很快乐的样子。
公爵听罢就有点不忍心,他暗暗叹息,“一切都好,便好了。”他微微一笑,而那笑容,毫无神采。
Genie担心:“李老板,你生活可好?”
公爵点头。
Genie说:“我知道,现在当铺归你所有。”
公爵于是说:“所以我怎会生活不好?”
Genie眨了眨眼,没作声。
公爵说:“我们见过阿申。”
Genie反应很大:“他在哪里?”
公爵说:“他在某个地方?”
“带我去?”Genie高声说。
公爵问:“你真的想去?”
Genie的声音转为温和:“我不会嫌弃他,我愿意照顾他。”
公爵望着Genie,望了半晌。
Genie流露着盼望的眼神。
公爵说:“那么,你跟我来。”
公爵站起来,Genie就跟着他走。他们走过忙于工作的员工身旁,默默然,一前一后。然后,在升降机跟前站定。
公爵说:“升降机会带你去见他。”
Genie的神色急不及待,当升降机的门一打开,她就走进去,回头对公爵说:“谢谢你。”她已眼泛泪光。
公爵心酸。
而升降机的门已关上。
公爵垂下眼,面如死灰。Genie看不见。
在升降机内,Genie深呼吸,她告诉自己,待会见到阿申时无论发生什么事,一定要镇定。
升降机的闪灯在乱转,她没留意,一心一意只想着阿申。
然后,升降机的门开启,她踏出去,那是……一间似曾相识的商场。而在这一刻,商场内没有人,店铺的门关了,只有走廊天花上的光管亮着。
光管忽然闪动,Genie抬头看了一眼,继而往前走,接着,她听见一男一女的笑声。
她随笑声走去,这商场内,只有一间店铺在营业,那里有光。
Genie走近这店铺,她首先看见,内里坐着阿申。
“阿申!”她叫。
阿申没听见。然后Genie再看清楚,原来阿申旁边坐着一个女孩子,Genie定睛再看,那是她自己。
“啊——”她张大口,立刻又掩着。
阿申正与自己谈笑,而坐在他们对面,是一个正把玩着塔罗牌的短发女子。Genie记得,就是那年轻的神婆。
他们三人都看不见她,她就站到他们旁边观看。
阿申说:“你真的可以看见我们富贵?”
神婆说:“人中之龙!成就非凡!富贵荣华应有尽有!”
阿申与Genie双手紧握,神情喜悦。
Genie说:“塔罗牌的推算正确无误吧!”
神婆就在他们跟前翻出纸牌,一张一张铺在台上,阿申与Genie看着纸牌的内容,显得眉开眼笑。
真实的Genie站在他们身后,也垂头研究纸牌的内容。然而,她看见的是——
贪婪之牌。牌面上是阿申与Genie对着钱显出贪婪神色的画像。'霸气 书库 。。'
变心之牌。牌面上阿申正与戚小姐卿卿我我,牌的一角,Genie在暗自垂泪。
疯癫之牌。牌面上有阿申发疯一般在街头漫骂的姿态。
Genie在他们背后,心中一寒。
坐下来的阿申与Genie却有以下对话。
阿申:“你看,这就是我们的将来了!”
Genie:“太美满了吧!我们什么都有。”
阿申:“然后,最终我就疯了!”
Genie:“有什么关系?我们有的是钱和其它嘛!”
阿申:“那么,你就愿意牺牲我?”
站着的Genie全身冷汗直流,寒意由颈项脊椎一直流泻到腰间,她听得清楚他们说些什么,更看得清楚他们的表情,那三个人,一直笑意盎然。
带着惊心动魄的喜气洋洋。
接下来,神婆派出另一张牌,阿申与Genie看到,就欢呼了,说:“好牌好牌!”
Genie在他们背后望下去,她看见——
死亡之牌。牌中有Genie躺在棺材内的图画。
“不!”Genie高叫:“不!”
坐下来的阿申与Genie继续握紧双手,欢欣跃满脸上。
Genie的眼睛通红,她叫喊:“难道你们看不见那牌面吗?”
阿申、Genie和那神婆三人笑意盈盈,眼神流露着幸福。
Genie急得要哭了,她说:“你们看不到结局吗?”
坐着的阿申对Genie说:“那么,我们就光顾当铺。”
坐着的Genie回答:“是啊,就算他们令你疯和令我死,也要去!”
坐着的阿申非常感动,他说:“Genie,是你送我们去死。”
Genie站在他们背后高叫:“不!我没有送你们去死!”
坐着的Genie响应阿申:“是的,因为是我坚持。”
“不!”Genie的眼泪流了下来,她叫:“不!不要去……”
坐着的Genie再说一句:“我坚持要光顾当铺。”
Genie仰脸惨叫一声,然后痛苦地呜咽:“不……”
这就是公爵送她到的地方,那里有叫她悔恨的一幕,扭曲了,改编了,但精髓犹在,是的,当初是她有强大的虚荣心,是她坚持,是她纵容,是她不甘寂寞。
“不……”Genie向着在坐的三人哭叫,她后悔极了。
而那三个人的对话继续:“只要有钱,便什么也可以。”“如果你死了,我会用钱活埋你。”“我迫你去死,因为我爱你。”
最后,神婆说:“去当铺吧,去吧去吧……”
三个人,又再哈哈大笑。
他们的对话,伸延到无尽处,Genie听着,一边哭一边颤抖,而她懂得说的只是一个“不”字。
不知听了多久,她一直地听下去,直至眼睛四周出现了一个深深的黑圈,嘴唇干裂,头发蓬松。究竟有多久?三日?四日?眼前是那三个人,耳边,是重复的说话。
“Genie,是你送我们去死……”
Genie没有气力,她瑟缩在墙的一角,眼睁睁地望向前方。会不会下一秒就虚脱?
神志迷糊。大概是时候下地狱了。而地狱,又是否根本是这间小商场?
数年前来过一次,好奇将来前景,原来,已是半只脚踏进地狱。
完了完了……
就在这将去未去之间,她听见脚步声,由走廊的一个拐弯传来,愈来愈近。她抬起眼睛,就看见跟前垂下一只手。她望了望,下意识地伸出手来,放到那只手之内。
一经触碰,眼泪就涌出了,说不出的感动。
是不是获救?
一把声音说:“我不能掉下你不顾。”
那是公爵。
公爵拖着她的手,把她带到店铺之外,与她走在走廊中,她向后一望,果然,那三个人已离她愈来愈远,她的心就安乐了,望着公爵的背影,她虚弱地微笑。
然后,他带她到升降机跟前,升降机的门就开启。
他俩走进内,她累得倒到一角。抬头看了他的背影一会,便觉得很疲累,她只能看到水平线的东西。于是,她索性抱着他的脚,总算尽过力抓住些什么。
她听见公爵说:“升降机会带你到活命的地方。”
刚刚想在心中“啊”一声,她发现升降机的门又开了,当以为那就是她活命之处时,公爵却把脚用力一摇,摆脱了她的手臂,是公爵自己走出去,不再带着她。
公爵走出了升降机,她愕然。然后升降机的门又关上,自行升降。
刚才公爵说了些什么?是公爵不忍心吗?Genie用手抓着头,企图思考。
升降机,上上落落。
公爵走到哪里?啊,原来那是一个墓园,并不太恐怖,反而很宁静。四周有树,树不健壮,没太多叶子。坟墓与坟墓之间的空间很多,当中长出了枯黄的草。而天色,是接近黄昏但又未到黄昏的暗哑。有点干燥,无云,天很高很高。
公爵向前走,本来木然的脸,渐渐放松,他开始有点表情,而那表情焦急又哀伤。
他走到一个墓碑前,跪下来,双手往地上的泥土挖下去,用尽力,认真的,挖得指甲满是泥,愈挖愈深。
然后,他的神色黯淡下来,开始哭泣,低叫:“小玫,我在这里呀……”
他挖得很快很快。
“小玫,小玫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哭得泪流满面,面容扭曲。
“小玫,我要见你,我要见你……”
指头挖出了血,他痛,再叫:“小玫,我就在这里,我在这里……”
到了悲伤尽处,他就整个人伏到地上嚎哭。
“小玫……我要见你……”
他的半张脸都是泥泞,眼泪鼻水混在一起。
他撑起身躯,又再往泥中挖:“你出来出来,我很想见你……”
泥被挖散,当然,小玫没出来。他颓然坐在她的墓前,肝肠寸断。
“我有没有告诉过你,荀粲情深的故事?”
“荀粲娶了骠骑将军曹洪的女儿为妻,两人十分恩爱。有一年曹氏得病高烧不退,荀粲便到雪地中裸身冷一冷,然后回去用冰冷的身体抱着她,希望她退烧。后来,曹氏还是病死了。”
公爵望着墓碑,继而再说:“她死了后不久,荀粲也死了,那一年,他二十九岁。”
黄昏将至,天有一种灰色,笼罩着墓园的上空,很灰很灰。
公爵的眼睛哭得红肿,他这次来,肯定了他最想做些什么。
他从衣襟内拿出一把手枪,淡定而冷静地用枪对准下巴位置,由下巴朝向脸孔,然后开枪。
手不震心不寒,
“砰!”
血花四溅,子弹由下巴射穿颧骨,再由眼角位置飞射出来,公爵倒地。
他进入了一个迷糊的状态,他看见小玫,小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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