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回到府邸,在书房静坐了许久,神智才渐渐清醒过来。曾国藩在京城是以持重、端庄、节俭而闻名的官员,遇到这种恩宠尚且几
近失常,其他官员是什么样子,是大抵可以想象的了。
第二天,他到琉璃厂附近的“荣宝斋”字画店,请了裱画高手“一手成”老师傅张殿甲进府,用黄绫精精细细地把这四张条幅装裱起来
;案子及用具是由“荣宝斋”移过来的。
张殿甲在曾府整整忙了七天,四张条幅才挂到早已打扫干净的正墙上。
曾国藩亲自点上香火,跪下去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这才细细地看起来。
第一张条幅的上方是“主敬”两个大字,下面写的小字是:圣学之源,基于方寸。敬乃德基,先民有训。
相在尔室,曰明曰旦。翼翼小心,毋怠毋玩。
衣冠必正,动作毋慢。操存省察,主一应万。
造次于是,斋庄无远。集木临渊,是则是宪。
第二张条幅的上方是“存诚”两个大字,下面写的小字是:物与无妄,天地之心。不诚无物,奈何不钦。
诚无不动,惟天忱。可孚豚鱼,可贯石金。
戒惧慎独,毋愧影衾。钟鼓闻外,鹤和在阴。
匆任智术,匆恃阻深。纯一不已,理包古今。
第三张条幅的上方是“勤学”两个大字,下面写的小字是:饱食终日,宴安自居。迭迁寒暑,迅若隙驹。
胡不志学,以立身躯。气志奋发,私欲涤除。
精研五典,爱惜三馀。优游涵泳,渐积工夫。
寸阴是竟,匆惮勤劬。日就月将,斯圣之徒。
第四张条幅的上方是“改过”两个大字,下面写的小字是:人谁无过,患不自知。知而弗改,是谓自欺。 告我以过,是我良师。小人文
过,以逞偏私。
纵欲成性,贻害无涯。日月之食,于明何亏? 从绳则正,增美释回。不远无悔,念兹在兹。
看到最后,曾国藩的双眼再次被泪水模糊。这哪里是简单的四张条幅,这分明是四条高悬不落的鞭子、四把锋利无比的钢刀、四块明晃晃的
铜镜!
《曾国藩的升迁之路》第二部分(33)
曾国藩始而感激圣恩,继尔浑身颤栗,终于,他两肩沉重起来。
这不是圣恩,这分明是压力,是一种额外加上的责任!他耳边仿佛响起道光皇帝那有气无力的声音,那声音好像就从墙上的四张条幅里
发出来的:“曾国藩哪!
大清既是我满人的大清,也是你们汉人的大清,治理好这个国家,朕有责任,你们汉人也有责任哪!”
他不敢再看下去,慌忙退出来。
是夜,他癣疾发作,整整折腾了一夜。第二天,他告了病假,带上随身戈什哈去了报国寺。
孟秋的报国寺,一片葱绿,又是红叶正着色的季节,仿佛被点点的火光包裹着,绿里套着红,层层围起来,煞是好看。
曾国藩的轿子进山门的时候,正迎着一真长老往外送一老道。
曾国藩忙下轿施礼,抢先问候。
一真一见曾国藩,也忙停下来还礼,又对那老道道:“贵客临门,恕老衲不再远送,请道长一路走好!——阿弥陀佛。”
曾国藩看那道长,黝黑面皮,着一身破道袍,七十开外的年纪,一看便知是个云游四方、比较邋遢的道士。
道士没有理会一真,却拿着一双眼对曾国藩反复观瞧,边看,口里边道:“可惜,可惜!——享大位,不得大寿也。”
这话出口,一真站上风头没在意,曾国藩在下风处却听得真真切切。
曾国藩见道士有些来历,忙深施一礼道:“晚生见过道长。”
老道收起双眼,没有言语,也没有还礼,只转身冲一真抱了抱拳,便大步走下石阶,很快远去。曾国藩看得目瞪口呆。
曾国藩随一真边往寺里走,边问:“不知是何方高人,走得恁快!好似飞毛腿一般,真个了得。敢则是师傅的故友?”
一真笑道:“哪里是什么故友!还是十年前在扬州观音寺见过一面。——他是华山碧云观的道士,都称他邱道长,可他并不姓邱,是邱
处机那一派的,老衲也还真不知道他姓什么。——是特意来这里找我的,让老衲跟他去蒙古炼什么金丹法,还说中原就要大乱。——老衲只
当他疯子一般。”
曾国藩道:“看他走路,倒真像武林宗师模样,说不准真是邱处机徒孙什么的,刚才在下听他说什么享大位不得大寿,不知说的什么?”
一真笑道:“大人有所不知。十年前这邱疯子就是这个样子,总是说些莫名其妙的话。这回更离谱儿,竟然说出天下大乱的话来,可见
是愈发疯了!——大人这次可是请的长假?”
“这回是短假,也就是三五天。”曾国藩答。
一真道:“可惜了!——大人要是长假,老衲就带大人去五台山开开眼界,一个月总能赶回来。——这次偏偏又是短假!”
曾国藩问:“五台山可有什么盛会?”
一真道:“说起来,倒还真算是百年难遇的盛会!天竺国得道的高僧为五台山赠舍利子,五台山文殊院向各地的寺院发了帖子。这还不
算是盛会吗?”
进到寺里,一真让小和尚为曾国藩打扫了房间,就和曾国藩道一声别,走出去打点自己行装,当天便离开报国寺,到五台山的文殊院参
加盛会去了。
曾国藩这次上山,是本想和一真好好地下几天围棋的,哪知来得不是时候。倒应了一句老话,乘兴而来,败兴而归了。
午后,来报国寺进香的人开始多起来。曾国藩和戈什哈在大殿略转了转,甚觉无味,便回房了。
戈什哈为曾国藩沏了一杯自带的君山毛尖茶,曾国藩便打开随身带的《说文解字》一书,一句一句看起来,心情开始一点一点地舒畅了
。
入夜,小和尚为曾国藩送来四盘精致的素菜,一盘大馒头,整整齐齐地摆放到桌上,便请曾国藩用饭,说一真长老临走吩咐,这顿不收
钱。
曾国藩放下书,正待用饭,耳边却忽然传来一阵阵的男女嬉笑声。曾国藩不禁大奇,问摆饭的小和尚:“动问小师傅,这个时候,还有
香客进香吗?”
小和尚撇撇嘴道:“早关了山门了。”
曾国藩愈发奇怪,问:“这声音——”
小和尚把一根指头放到唇边,嘘了一声道:“大人莫放高声,这是个惹不起的主儿!——大人还是快些用饭吧。”
曾国藩正色道:“小师傅,佛门乃清净之地,照理是不能留女客过夜的。国有国法,寺有寺规!一真长老刚刚下山,你们怎么就不守规
矩了。——本官可要管上一管了!”
小和尚笑着说道:“大人且莫动气。坏我佛门规矩的这个主儿,可不是一般的人物,就算一真长老在寺里,也是要笑脸相迎,断不敢说
半个不字的。——大人还是用饭吧,小的也要去吃饭了。”说着就往外走。
曾国藩知道小和尚有难言之隐,就没再说什么,由他去了。
饭后,曾国藩循着嬉笑的声音,一步步走过去,却见大雄宝殿后面的一间屋子里灯火辉煌,声音正是从这里的辉煌中发出,断不会错。
曾国藩想也没想就直走过去。看看离那辉煌处十几步远的时候,却猛见有两名戈什哈在门口走来走去,分明在放哨。
曾国藩一愣,急忙隐身到一棵粗壮的老槐树后,眯起眼睛向里看,却什么都看不见。曾国藩知道,出门能带两名戈什哈的,起码是三品
以上大员!——可这位大员是谁呢?为什么偏要带女人到寺里过夜呢?——朝中还有这么胆大妄为的大员吗?
曾国藩怏怏回转,疑团越来越大。
饭后,他让戈什哈去叫摆饭的小和尚来收拾餐具,其实是想问个明白,否则,他今夜是断难入睡的。
小和尚来后,起始还遮遮掩掩不肯讲,说一真长老走前吩咐过,不该说的话不要随便说,怕给寺里惹上祸端。
曾国藩就心平气和地跟小和尚讲佛家的规矩,讲寺庙里的规矩,讲做官的规矩,有板有眼,不急不躁,直把小和尚听得不耐烦了,这才
有声有色地小声讲起来。
你道那大员是谁呢?说出来没有几个人会相信的,他就是一贯以理学大师自居的、刚刚由光禄寺卿任上升授大理寺正卿的贾仁字存道的
贾大人。
贾存道两榜出身,是汉官里面比较出色的一个,籍隶广西,是广西道贾朴开的四少爷。这贾大人不仅八股做得好,还写得一手漂亮的楷
书。曾国藩刚点翰林时,他正署都察院六科掌印给事中,曾国藩还跟着他学了一阵书法。后来,曾国藩结识了书法大家何绍基,这才不再打
扰贾大人。但曾国藩的楷书里,还是多多少少有些贾书影子的。给事中职位不算高,是正四品衔,权力却够大。因为是专门稽察官员的官,
很多小京官都有些怕他,加上他一贯在下属面前板着面孔,配合都老爷巡夜时又在红灯区打过几名翰林的耳光,很是被皇上看重,京师没有
不知道他的。每次面见皇上,他都要有板有眼地讲出几条“官员吃花酒”的害处来,道光又总是夸他几句。有的官员尽管背后说他是假道学
,却也奈何他不得。
《曾国藩的升迁之路》第二部分(34)
曾国藩的同僚胡林翼,就挨过这贾大人的两个耳光,也是白白打了。
当然,大员们吃花酒他贾仁是大气也不敢出一口的,碰上了,还要赶过去道一声辛苦,问有没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全然不理睬肉麻二字
。
《曾国藩的升迁之路》第三部分(1)
李纯刚私藏禁书一案,三法司统统作弊。道光帝一气之下,三法司掌印大多撤换,贾仁于是由给事中任上连跃两级被格升授大理寺正卿
,成了堂堂正三品京堂。
这回,连大员们吃花酒也要回避他了。
贾仁到大理寺上任的第一天就上了个一万字的折子,从官员吃花酒误国写起,一直写到后院起火。奏请皇上加大对官员吃花酒叫局子的
打击力度,说穿了,他就是要扩大大理寺的职权范围。道光把折子看了看,一句话没说就压下来了,得了个留中不发的下场。贾仁也顿时泄
气,加之又不再兼都察院副都御史一衔,自此也不再配合都察院巡夜了。
贾仁第一次来报国寺是上月十八的事,是穿了便衣带了两名女人进香的,一真长老陪着喝的茶,吃的素饭,午后便下了山,很有些偷偷
摸摸。十天后,贾大人又带了另外两名女人进了山门。一顶绿呢大轿,两个戈什哈扶轿,后面跟着两顶花轿,是日落时分,香客已走得精光
,当晚便没有回去,一男二女就宿在现在的屋里,又是唱又是笑,虽混闹了半夜,声音却很低,好像怕人听见,两名戈什哈替换着守门。一
真这次没有陪他多说话,但也没说别的什么,却在禅房里打坐了一夜。第二天一早,贾仁等人没和一真打招呼便早早出了山门,一真亦没有
送。
算这次,贾仁已来过三次,住了两晚,每次带的女人都面目不同,分明是叫的局子。第一次还没有这么声张,第二次好像也存了禁忌,
这次却有些张狂了。唱的音量高,笑的声音也大,全无顾忌。
曾国藩至此才明白,一贯喜静的一真长老为什么急着要到五台山参加盛会了。一真长老是惹不起,只能躲呀!
第二天,贾大人天不亮就下了山。曾国藩一直有早睡早起的习惯,贾仁的一举一动,他都看得比较清楚,是随来的戈什哈叫起山门值事
僧开的门,值事僧们似乎有什么不愿,还被戈什哈踢了一脚。贾大人走后,山门吱嘎嘎地重又关闭,好像听值事僧还嘟囔了一句什么。因较
远,曾国藩没有听清。
若非亲眼所见,曾国藩是绝不敢相信,道貌岸然的贾大人,竟能有此鸡鸣狗盗的勾当。但又一想,曾国藩又有些气愤:这饱读诗书的贾
大人胆子也太大了些!随便到哪里苟且不好,为什么偏偏在佛门圣地呢?——亵渎了神灵,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但曾国藩反过来再一想,也只有佛门圣地,才是最安全的所在。——都老爷们能到寺院里来巡夜吗?他贾存道可是皇上倚重的道学先生
啊,大清还要靠这样的人整肃纲纪呢!——京师的欢乐场馆他岂敢去!
曾国藩离开报国寺的时候,仍对贾大人的所为好笑不止。
到翰林院销假的时候,曾国藩才从文庆的口中得知,大学士英和仙逝了。英和所遗大学士一缺,由协办大学士、四川总督宝兴递补。翰
林院侍讲学士赵楫外放了广西候补道,遇缺即补。赵楫所遗侍讲学士一缺,由老翰林刘昆转补。刘昆原任户部郎中,也是个文名鼎盛的八股
高手。刘昆所遗郎中一缺,由满人官文转补。
官文是武举出身,祖有军功,赏三品顶戴,属大官位任小职的那种。
曾国藩销假后的第三天,道光帝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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