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天津知府张光藻,和天津知县刘杰,这两倒霉蛋被刑部一审判决流放黑龙江,曾国藩心里疚愧不已,他和李鸿章联手凑了一万一千两银子,给这两霉官做路费,又写信给盛京、吉林和黑龙江三省的将军,好好的照顾这俩霉官,他们没犯错啊,就是被陈国瑞那王八蛋瞎造谣,给连累坑惨了。
大儿子曾纪泽不同意曾国藩的做法,纪泽认为:得罪暴民,后果更严重,会身败名裂的。父亲应该和暴民站在一起,大家一块去砸教堂。
也就是说,曾国藩的儿子曾纪泽,最终走向了清流,认为津案乃义举,帝国应该和民众站在一起,对列强采取最强硬的态度,大不了一拍两散鱼死网破,有什么好害怕的?
那么曾国藩和曾纪泽,他们爷俩哪个更有道理呢?
曾纪泽,当然是曾纪泽!
历史课本上明明白白的写着,这时候社会动乱的根由,是上层建筑严重阻碍了生产力的发展。上层建筑就是一头独大的皇家权力,生产力就是开始进入以自由平等为表征的资本主义时代。一个是极端的权力,一个是平民意识的觉醒,这两厢里的冲突与对接,是显而易见的。
天津教案中的民众,之所以能够闹将起来,是因为他们每个人心里都憋屈,都上火,感觉到这世界对他们太不公道。尽管这世界上不存在绝对的不公平,但皇权体制却是绝对的不公平。这个道理,日本天皇一家明白的最早,他们知道老百姓闹事,理由就是一个,感觉自己委屈了,如果感觉到自己委屈的老百姓数量太多,那么这个社会就麻烦了。
所以日本迅速的实现了君主立宪,君主立宪也不见得有多么公平,但是从此天皇一家可以躲到了现代政治的幕后,借民选政治保护自己。一旦老百姓感觉到不公道闹将起来,自有首相一级的政治家在前面顶雷。所以日本有个杀首相的良好习风,等首相被杀,老百姓意识到自己闯了祸,一哄而散,天皇再笑咪咪的装没事人,出来收拾局面。安排一个新首相,等大家闹事时再杀之。
所以日本有了民选政治这个缓冲板,就能够始终维持着政治体制不受冲击,不管社会有多么乱套,最终还会归复到旧有的轨道上来。
中国的爱新觉罗一家,就比较的让人上火。扬州教案,天津教案,民众之所以闹事,外国人只是个借口,本质的原因,是大家心里不痛快。而让大家不痛快的根子,就在于绝对不公平的权力体制上。如果爱新觉罗皇氏明白这个道理,赶紧立宪,那么他们就不会在民国到来时代被连底盘一并掀翻。
智慧是知时而进,愚蠢则是不知道应时而退。
曾国藩明白这一点,但他已经60了,这事拜托给他的弟子李鸿章了。而李鸿章最终也未能说服爱新觉罗皇氏这一窝子蠢货,这就不是曾国藩的责任了。
(7)对人不对事
九月二十二日,细思古人工夫约有四端可效
早饭后散行千步。清理文件。坐见之客五次,李中堂坐甚久。午初,日本国使臣四人来见,谈颇久。中饭后散行千步。坐见之客六次,立见者二次。本日所见,皆送行之家,以余明日起程进亦也。剃头一次。纪鸿儿已午间来禀辞,将送眷口由水路赴江南,经纪泽则待余进京耳。夜将案上零件清理一番。闭目小坐。幕府来久谈,三更去。
是日思古人工夫,其效之尤著者,约有四端:曰慎独则心泰,曰主敬则身强,曰求仁则人悦,曰思诚则神钦。
慎独者,遏欲不忽隐微,循理不间须臾,内省不疚,故心泰。
主敬者,外而整齐严肃,内而专静纯一,斋庄不懈,故身强。
求仁者,体则存心养性,用则民胞物与,大公无我,故人悦。
思诚者,心则忠贞不贰,言则笃实不欺,至诚相感,故神钦。
四者之功夫果至,则四者之效验自臻。余老矣,亦尚思少致吾功,以求万一之效耳。
天津教案料理了个七七八八,曾国藩再度入京,又有新的麻烦,等待着他老人家的到来。
史家说,曾国藩在天津教案上感觉到极度的差愧,内疚神明。实际上曾国藩唯一感觉到对不起的是天津知府、知县两名被流放的官员,其它地方,说理办事,没什么可内疚的。哪位看天津教案判得不公,你去判决好了,搁任何一个正常人在曾国藩这个位置上,就是这么个判决法,不会有区别。
再想想,曾国藩前者入京,行至途中见壁上题诗,就有讥讽他的诗句。那时候他还什么都没做呢,就已经开始被讥讽了,现在审查了天津教案,甭管他怎么个判决法,大家都会更加的讥讽。
大家并不关心这个案子如何审理,他们针对的是他这个人。
因为大家心里不痛快,看什么都不顺眼,看谁都生气。越是有名堂的人就越是让大家憎恨,所以大家才会拼老命的骂他。
你们骂你们的,我曾国藩,慎独主敬,求仁思诚。
曾国藩表示淡定。
(8)五见西太后
九月二十六日,叩谒皇上,西太后
早,寅时初三刻即起。寅正二刻自寓起行,大轿至东华门,换坐小轿至景运门。卯初至内务府朝房,与军机大臣沈经笙、李兰生、文博川先后一谈。旋与恭王一面,即退至东路九卿朝房,与黄恕皆等久谈。已正叫起,因入乾清门内,养心殿之外军机处一坐。已正三刻入养心殿之东间,叩谒皇太后、皇上圣安,旋即叩头恭谢天恩。
西太后问曰:尔何日自天津起程?
对:二十三日自天津起程。
问:天津正凶曾已正法否?
对:未行刑。旋闻领事之言,俄国公使即将到津,法国罗使将派人来津验看,是以不能遽杀。
问:李鸿章拟于何日将伊等行刑?
对:臣于二十三日夜接李鸿章来信,拟以二十五日将该犯等行刑。
问:天津百姓现尚刁难好事否?
对:此时百姓业已安谧,均不好事。
问:府、县前逃至顺德等处,是何居心?
对:府、县初撤任时,并未拟罪,故渠等放胆出门,厥后遣人谕知,业已革参交部,该员等惶骇,始从顺德、密云次第回津云云。
问:尔右目现尚有光能视?
对:右目无一隙之光,竟不能视。左目尚属有光。
问:别的病都好了么?
对:别的病算好了些。
问:马新贻这事岂不甚奇?
对:这事很奇。
问:马新贻办事很好。
对:他办事和平、精细。
旋即退出殿门以外。归寓,见客四次。中饭后又坐见之客三次。旋出门拜恭邸及宝尚书洌Ъ遥坪笫脊樵ⅰ<投巍P幢救杖占遣尽6闼
曾国藩第五次与西太后相会。
前三次是他甫入京时,两宫太后立即约会了他三次。及到他辞京赴任直隶总督,又以辞行的名目,第四次见两宫太后,那一次他巧妙的管理了俩太后。这一次,轮到俩太后关心他了。
他被派去审查两江总督马新贻被刺杀奇案,这是晚清四大奇案之一,虽然案情很简单,但又被心里不痛快的民间力量,涂抹上一层怪离的色彩。而西太后那一句:马新贻这事岂不甚奇?到底如何解释,至今大家懵懂。
在这个案子,民间与权力的双重认知,就此拉开了鸿沟。这事,等来年曾国藩会有日记专门细说。
(9)六见西太后
九月二十七日,入朝进见西太后
早饭后,在寓稍一徘徊。辰初三刻出门入朝,在景运门内九卿朝房听候传宣。已初三刻后,蒙召入内,在内朝房小坐。已正三刻进见。
西太后问:尔在直隶练兵若干?
对:臣练新兵三千,前任督臣官文练旧章之兵四千,共为七千。拟再练三千,合成一万,已与李鸿章商明,照臣奏定章程办理。
问:南边练兵也是最要紧的,洋人就很可虑,你们好好的办去。
对:洋人实在可虑,现在海面上尚不能与之交战,惟尚设法防守。臣拟在江中要紧之处,修筑炮台,以防轮船。
问:能防守便是好的,这教堂就常常多事。
对:教堂近年到处滋事,教民好欺不吃教的百姓,教士好庇护教民,领事馆好庇护教士。明年法国换约,须将传教一节加意整顿。
问:你几时出京?
对:万寿在迩,臣随班行礼后,再行跪安请训。
太后旋与带见之六额驸景寿说话,命余明日无庸递牌。旋退出殿外。归途,拜单地山先生。到寓后,坐见之客四次。中饭后,坐见之客二次。出门拜客四家,仅黄恕皆得晤,久谈,日晡归。夜围棋二局。将上年别敬簿核对一过,应拜者记出,二更三点睡。
这一次双方之间,还是没有什么好说的,两宫太后之所以再约曾国藩,是因为这老头来了,你不能不见他。见了称之为圣眷,意思是给老头一个面子,但大家都是明白人,不需要说得太多。
而曾国藩也需要多和两宫太后联络一下感情,双方无事闲聊,有事的时候也能够彼此照应。
所以过不久,两宫太后请曾老头吃肉:
十月初一日,奉派入坤宁宫吃肉
是日孟冬时享,奉派入坤宁宫吃肉。寅正一刻起,饭后入朝。卯初一刻五分至兵部报房,与诸大臣坐谈颇久。卯正二刻传入乾清宫,又与众王大臣立谈。三刻入,过交泰殿,至坤宁宫。皇上坐西南隅塌上,由卝文卝人卝书卝屋卝整卝理背南窗北向而坐。各王大臣以次向西而坐,以南为上。第一排:南首为惇王、恭王,以次向北。第二排又自南而北,余坐第五排之南首一位。初进钉盘小菜、酱瓜之类一碟,次进白肉一大银碟,次进肉丝泡饭一碗,次进酒一杯,次进奶茶一杯,约两刻许退出,在兵部报房听起。已正方散。归寓,见客六次,中饭后见客一次。出门拜客三家,未晤。至塔军门之太夫人家久坐,归已晡矣。小睡片刻。夜饭后围棋二局。阅祟地山所送《历代名臣传》节录。二更四点睡。
这次宫廷肉宴,与前一次曾国藩参加的宫宴,都是最珍贵珍贵不过的史料,咸少会有谁将当时的细节,如此翔实的记录下来。当时的肉单菜谱,以及座位的排定,都有极深极高的学术价值。
比如说,上一次国宴,曾国藩排汉臣第一位,而这一次他却被排到了第五排。排在他前面的都是最爱国的清流人士,是主张对列强采取强硬手段的人。
当然,这些爱国人士有一个共同特点,他们不干活,只负责挑毛刺,当监工。每个国家都有这样一堆人,这很正常。但唯有在中国,他们获得权力的认同,以期对抗那些有着卓越能力的人。
这个座次,等于是当头抽曾国藩脸上一鞭子,火辣辣的痛。
而他的错,只不过是他在做具体工作。
这是曾氏一生最大的悲哀。
(10)七见西太后
十月初九日,进养心殿见慈禧皇太后
早,卯正三刻起,吃饭,料理等事。于辰初二刻出门,道途泥泞,不敢坐轿,雇车一辆。行六刻,至已初始抵景运门。余本日具摺请训,已早奉传宣召见矣,亟进乾清门,至内奏事处,与六额驸景寿同坐。约三刻许,始进养心殿东间。
慈禧皇太后问:尔几时起程赴江南?
对:臣明日进内随班行礼,礼毕后三两日即起程前赴江南。
问:江南的事要紧,望你早些去。
对:即日速去,不敢耽阁。
问:江南也要练兵。
对:前任督臣马新贻调兵二千人在省城训练,臣到任,当照常进行训练。
问:水师也要训练。
对:水师操练要紧,海上现造有轮船,全未操练。臣去,拟试行操练,长江之中,拟择要隘处试造炮台,外国洋人纵不能遽与之战,也须设法防守。
问:你从前用过的人,此刻好将尚多么?
对:好的现在不多,刘松山便是好的,今年糟踏了,可惜!
问:实在可惜!文职小官也有好的么?
对:文职小官中,省省都有好的。
问:水师还有好将么?
对:好将甚少,若要操练轮船,须先多求船主。
太后少停,未问。旋告六额驸曰:令他即可跪安。
余立起退至帘前,复跪请圣安。旋即出乾清门。至东华门外,拜客五家,惟官中堂及宝大司农两处得会。申初至恭王处,未会。归寓已酉初矣。夜围棋二局,将本日公事及各处送礼稍一查阅。二更三点睡。
这是曾国藩第七次与西太后面谈,也是最后一次。
彼此心知肚明,曾国藩命不久矣,身体就象是台年久失修的机器,随时都会散架。此次回返两江,不过是埋骨家乡而已。
他走了,淮军刘铭传的铭军调到了直隶,构成了京畿皇家最信任的防卫力量。人们总觉得这时候的曾国藩,似乎还能再多做点什么,但是他真的不能,因为有清流的存在。
清流就是不做事,专门冲着曾国藩破口大骂的人。这些人数量若是不多,曾国藩倒也不放在心上,但是他们的数量太多了,因为他们坐拥道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