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怜的欧阳夫人,她跟了曾国藩一辈子,一天福也没有享受到过,劳苦一生,临到老来又被老头子花心想买小妾的事,气得病情加重。此时她卧床不起,筋皆拘挛,急需有人来替她按摩。
让谁来替欧阳夫人按摩呢?
只能是曾老头,一辈子老夫老妻了,他不给按摩谁来干这活?更何况,欧阳夫人的病,还是因为他要买小妾给气出来的。
可这一按摩,曾国藩又醒过神来了:不行,我不能就这样两眼一盲了事,我还得治病啊,至少我给老婆按摩,得找到地方才行啊。眼睛都看不到,这摩也没法子按啊。
于是曾国藩又一头扎进传统文化的泥坑中,寻找让自己两眼复明的方子。
他果然没有失望。
(4)不埋怨的世界
五月初四日,闭目静坐,学内视之法
早饭后诊脉一谈,清理文件。阅《国朝文录》。小睡半时,已刻,黄静轩来久谈,劝我静坐凝神,以目光内视丹田,因举四语要诀曰:
但凝空心,不凝住心;
但灭动心,不灭照心。
又称二语曰:
未死先学死,有生即杀生。
有生谓妄念初生,杀生谓立予铲除也。又谓此与孟子“勿忘勿助”之功相通。吾谓与朱子致中和一节之注亦相通。中饭后阅本日信件,核题奏稿件。闭目静坐,学内视之法。阅《国朝文录》。小睡半时。酉正请竹龄诊脉。围棋一局。夜,静坐良久。二更四点睡,梦大水汹涌可怖。
这次曾国藩找到的治疗眼疾妙法,叫内视法。
这个法子很系统,是道家的经典方子,有口诀,有运气的法则。但凝空心,不凝住心,但灭动心,不灭照心。说到底,就是要打开大脑前额叶片中的天目,以替代现在这两只不太灵光的眼睛。
道家的法术果然是灵验啊,是夜曾国藩梦大水汹涌可怖。
为什么会梦到大水汹涌呢?
从日记中看,曾国藩的个人理解,显然是在说他正面前着命运横飞逆来的打击,陷入了重重困围之中而无以解脱。但从精神分析学上来说,意义却是完全相反。
泛滥的洪水昭示着人类最原始的梦境,最原始的生态,也就是本能时代的回归。这表明了曾国藩仍然不愿意放弃,还渴望着在事业的行程上再进一步,以弥补他在情感上的缺失。
唉,徜如果把那小妾买回来,让她来照顾我们,该有多好。
这就是曾国藩梦境中的感叹,但这句话,他不会说出来。他不是那种埋怨别人的人。
此后的曾国藩,就用他那只尚有微弱视力的左眼,继续读书。
读一本你意想不到的书。
(5)没有答案的长考
四月二十六日
早起,诊脉,饭后清理文件。同年张廉泉继灏来见,孙省斋廉舫来见,先后均久谈。阅纪公《笔记》。小睡良久。中饭后阅纪公《笔记》,核信稿数件。酉刻睡甚久。夜阅纪公《笔记》。二更四点睡。
此后他将有很长的一段时间,单只是阅读纪晓岚的《阅微草堂笔记》,这本书是怪异事件大全,集成了许多真假不好说的诡异之事,这些志怪奇谈,最对曾国藩这个老儒生的胃口。
子不语怪力乱神,孔子教导弟子把握住人生可以把握的一切,而不是寄望于不现实的空朦幻觉。但到了曾国藩这年纪,他心里的疑问,已经不是现实的理论体系能够解决的了。为什么偏偏是他走上了人生事业的顶峰?而此前那些卓而不群的人,如江忠源,如李续宾,他们却战死于沙场之上。如果他们活着话,这个世界还是现在这个样子的吗?到底是一种什么力量,导致了这个世界是这样而不是另一个样子?
纪晓岚的《阅微草堂笔记》,并不会这类问题的答案。但曾国藩总得从一个端点切入,开始思考。
就在这场注定没有答案的长考中,他就等到了他期待已久的天津教案。
(6)绝对的不公平
六月初十日,至天津住
寅初二刻起行。行四十里至炒米店打尖。坐见之客三次。辰正又起行二三十里,至天津住。中间离城十二里,司道在稍子口迎接,茶坐。离城五里,祟侍郎在教军场迎接,茶坐。旋先拜祟侍郎,一叙,再至公馆,未正到。倦甚。中饭后清理文件。坐见之客七次,阅本日文件。傍夕与吴挚甫等一谈。夜,乐山来一谈。旋小睡数次,二更四点睡。
附记:
游击左宝贵,言与卢思诚于五月初六日亲见二尸,无眼无心。
周道言派把总常荣去查,只见骷髅,无皮无肉,不止无眼无心而已。
博道、陈道六月十一日亲见一棺,有埋三尸者。
看日记附记中的恐怖记载,愚民的疯狂,又开始了。
天津教案,与扬州教案大同小异。如果说有区别,那就是更疯狂,更愚昧,更加的渗透出邪恶与肮脏。
天津教案的过程很简单,先是天津一带,谣言纷飞,有说天主教拐幼童者,有说天主教挖眼剖心者。事实上这些谣言,多有朝中的高官放出来者,如庚子年间任翰林院编修的恽毓鼎,就在日记中记载说:拳民从教堂中搜出恶物甚多,人眼珠,心肝,阳物等类,有数十缸。甚至剥人皮,刳孕胎以为魔魅,伤心惨目,行路者咸悲愤。
如恽毓鼎这种身份的人,证言的可信度极高,等于是官方发布的资讯,对社会的影响可想而知。
而实际上,这些剜眼珠,割阳物等恐怖故事,也并非是当时士大夫的原创。最早的时候应该是民间吓唬不听话的小孩子,是从早期的白莲教时代流传下来的。到了太平天国时代,这些异常事件,又理所当然的栽到了洪秀全的脑壳上。
当时有一本《辟邪纪实》,署名天下第一伤心人。此书名曰纪实,内容却百分百瞎掰,如在此书的下卷,有这样一段记载:
红巾军洪秀全党,以夷匪通,掳男女小儿献夷匪,换取枪炮火药等物。夷匪得妇女,争相采战。继以药涂脐上揉之,子宫即从阴户出,遂割之。又有用手拍肩子宫即出者。小儿则割肾子、心肝。酒商韩某自江南归,为予言目击如此。
看到了没有,这桩祸事开始是和洪秀全挂钩的。但洪秀全仰药自尽了,可流言仍然翻飞如故,飞入寻常百姓家。再加上天津靠近北京,心怀险恶的士大夫推波助澜,所以天津教案,并非是偶然事件,而是群体颠狂的必然性暴发。
而这本完全是瞎掰的《辟邪纪实》,却是曾经在洪秀全阵营出任出童子军的陈国瑞,从南方带到北方,广泛散发的。也就是说,所有的谣言都是陈国瑞造的,他为什么造这些谣言?因为他被洪秀全坑得最惨,小小年纪被送上战场,这事他跟洪秀全没完。
再追究下去,洪秀全之所以成功坑害了陈国瑞,是因为有耶稣的支持,因为洪秀全自称是耶稣的弟弟。这样陈国瑞就把帐,算到了洋人的头上。
在这种颠狂驱使下,天津的无业地痞流氓,当地称混星子,疯了一样的在大街上乱窜,见到教堂的人就无故殴打,恰好教民沈希宝带自己孩子回家,不幸被流氓们看到,当场被打得半死,扭送报官,硬说沈希宝拐骗孩子。天津县令刘杰开堂一审,嘿,人家沈希宝带的是自己家孩子,你说这伙流氓凭什么打人家啊?
按说到了这时候,只要县太爷发威,把这伙闹事的流氓该抓的抓,该打的打,再派兵保护教堂,就能够避免更坏的事情出现。可是不成,混星子一动出就人山人海,数以万计,黑压压的人群包围了县衙,让刘杰不敢轻动,只能坐等着更可怕的事情出现。
这时候不管什么事情,都会引爆大规模的疯狂,人贩子武兰珍,不幸栽到这个节骨眼上,从此走入史册,成为了帝国主义侵略中国的见证人。
据记载,人贩子武兰珍是在桃花口被当地居民拿获,送到天津县一审,嘿,武兰珍供认说,是天主教堂的王三,给了他一包迷药,让他专门去蒙迷人的。县太爷刘杰审后,就和几名官员一起,押着武兰珍去教堂质证。进了教堂之后,就见武兰珍两眼一抹黑,他说的教堂之格局,跟这家完全不一样,分明是在瞎掰。再让教民们站成一排,由武兰珍指出哪个是给他迷药的王三,武三珍就更指不出来。
事情明摆着,武兰珍之所以栽赃教堂,是因为被扭送他的群众所逼迫,如果他敢说他跟教堂没关系,那他的小命铁定就得玩完。
到了这一步,为了避免事态失控,就必须对天津戒严。但县太爷手里没兵可调,只能任由混星子满街乱窜,继续滋扰。关键时刻,法国领事丰大业来县衙理论,据三口通商大臣祟厚的证词,说这个丰大业好不礼貌,居然打碎了县衙的物事,还向外边汹涌的人群放枪。嗣后他要离开,祟厚说自己劝他千万不要离开,外边人山人海,群情激愤,出去就是个死,可丰大业不听,出门遇到了县太爷刘杰,于是丰大业便向刘杰放枪。至于丰大业为何要向知县开枪,这事祟厚没有说,反正是后果就是混星子蜂拥而上,当场殴死法国领事丰大业,随从也悉数被打死。
而后人群蜂拥冲入教堂,将十名修女活活打死,神父七名死无全尸,三名倒霉的俄国佬也被打死,另有比利时两人,英国和意大利人各一名,统统被打死。中国教民被杀者三四十人,六座教堂被焚毁。
案情经过很简单,但处理起来,却是相当的难。
难在什么地方呢?
难在中国人不讲道理,案子走法律程序,严惩肇事者的话,中国人不干,说这样不爱国。那就不走法律程序,只能向全世界开战了。开战的话,这些不同意走法律程序的人,他又不上战场,那你说这些人不是故意添乱吗?
而且法国人也凶蛮,非要揪出知县刘杰不可:
六月二十二日,洋人欲将府县抵命,余不忍又无奈
早饭后清理文件。见客一次。祟帅于辰刻、已刻、酉刻来谈三次。辰正诊脉一次。围棋二次。小睡一次。中饭后阅本日文件。见客二次。改片稿一件。是日,因洋人来文,欲将府、县抵命,因奏请将府县交刑部治罪,忍心伤害,愧恨之至。又坐见之客一次,吴彤云来一坐。小睡片刻。夜改照会稿一件,核科房批稿簿。眼蒙日甚,二更四点睡。
曾国藩坚决拒绝交出知县刘杰,刘杰有什么错?他凭什么要为法国佬抵罪?可三口通商大臣祟厚不依不饶,死缠着曾国藩,一定要让刘杰抵罪。
为什么祟厚要搞刘杰呢?
原来,曾国藩追查教堂挖眼珠剖子宫的谣言,查到最后,竟然查到了祟厚身上:
……臣抵津后,查讯挖眼取心有无确据,绅民俱无辞以对。内有一人言眼珠由陈大帅自带进京,大帅者,俗闲称陈国瑞之名也,其为讹传已不待辨。原其讹传所起,由祟厚前月二十四日专弁到京,向总理衙门称有搜出眼珠盈罎之说。其时仓促传闻,该弁未经考实,致有此讹。
看看,这个事不只是把祟厚扯了进来,还有就是肇事者惹祸精陈国瑞,也被暴露了出来。
最终,曾国藩跟祟厚合伙,卖了知县刘杰,但余者皆秉公处理:
七月初五日,英国领事贾勒斯威来见
早饭后,祟帅来一谈。旋诊脉一次。围棋二局。竟日酣睡,不治一事。病体小愈。见客二次,内有英国副领事贾勒斯威,公使所派来也。中饭后屡次久睡。申正见客一次。酉刻,毛煦初尚书昶熙,自京来会办洋务,与谈颇久。夜又久睡,二更四点大睡。是日核摺稿一件、信稿二件。
附记:
初五日,田二,河东人,供认用西瓜刀砍洋人。
终松荫,烧教堂后,百姓拿送县,刀伤都是百姓砍的。
安三,烧教堂后,众百姓拿住送县,各处有烧伤,左右膝有跪伤。
李兆恒,宁晋人。烧教堂次日,小关混混王姓等拿住送县,刘长清坚供是李迷拐,有棒伤、烧伤。
赵荣,任邱人。教堂烧后,众百姓拿住送县,审讯未用刑,伤是众百姓打的。
王三,天津县人。教堂烧后,众百姓拿住送县,武兰珍供认是王三,渠供不是王三,是王二,有棒伤,踢伤。
案子了结,曾国藩恨死了那伙疯子一样杀人放火的流氓,下令缉拿混星子:
附记,七月十五日,五十三号
未将教堂及领事衙门服役之人传讯
拜晤、并未答拜
非刑拷讯习教人
坚嘱拿混星子及水火会
不用说,京畿士绅对曾国藩的判决,大为不满,北京城的士绅聚众,捣毁了曾国藩替湖南会馆写的牌匾。但曾国藩根本懒得理会这些人,因为这些人只会聚众暴力,如果两厢里坐下来论理,对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正因为自己没理,才恨透了这世上所有讲理之事。
但是天津知府张光藻,和天津知县刘杰,这两倒霉蛋被刑部一审判决流放黑龙江,曾国藩心里疚愧不已,他和李鸿章联手凑了一万一千两银子,给这两霉官做路费,又写信给盛京、吉林和黑龙江三省的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