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尊?”宋知夏小心地看向书兰先生,“弟子的字可有不妥?”
有何不妥?当然是大大的不妥了,但却又是极好的不妥。
书兰先生在心中大喊,但是她面上却毫无波澜,经历过倾家灭族之祸和前未婚夫家的无情后,书兰先生虽然还是那个遗世孤高的清贵文人,但她却不再单纯天真,天真的那个她早已经随着家族死去了,留下的是看透人间世情,心中还隐隐期待着改朝换代的她,她活着,既是为了让长清王氏有后,寻觅一个合适的孩子继承长清王氏的传承,也是为了亲眼看看齐家后人会有怎样的下场,自古天家无亲情,她倒要看一看,齐司徒的后人会如何的自相残杀,是不是还会把祖宗基业推向灭亡。
心底有不可告人的阴暗幻想,书兰先生已经习惯在人前把她真正的想法隐藏在心底,不露分毫,此时宋知夏问她,她很快就把震惊和兴奋隐藏起来,淡然地看待这个“心怀野心”的弟子。
“你的字,有所进益,难得你在侍疾时还能坚持练字,甚好甚好,只是你的字偏向阳刚,不合女子柔顺之美。”书兰先生淡然点评,“是否你在家时常看武宁伯的字,沾染了男子阳刚之气?”
书兰先生这是在设套打探了,她想知道武宁伯可曾在女儿面前透露过什么。
宋知夏无从知晓书兰先生内心的阴暗面,听得师尊问话,她乖巧的回道:“父亲不常在家,便是在家也从不曾教导过弟子如何书写,说句不恭敬的话,父亲的字,也就比五岁蒙童好上一点。”
书兰先生笑了:“未必不是你不懂得看,武宁伯是行伍之人,有豪迈之气,字如其人,为师相信武宁伯的字必有一番大气象,你怎能把你父亲的字与五岁蒙童相提并论。”
宋知夏也不争辩,笑笑而过。
“见你的字,为师倒是对武宁伯的字起了好奇之心,你可否与你父亲说说,写一幅字让为师观一观?”书兰先生趁机要字。
宋知夏不觉得师尊的话有什么问题,不过就是要一幅字嘛,让父亲写一幅精忠报国的大字给师尊便是了,与公与私都无碍。
“待父亲休沐归家,弟子便去请父亲写一幅字来。”宋知夏应下了。
“嗯。”书兰先生点了点头。
从书兰先生处出来后,宋知夏又去拜见了几门副课的先生,她落下了一个月的课程,总得要向先生们讨教,错过了哪些课业需得问明了,就算要补课也得去求了先生们,不然落下了进程,吃亏的可是自己,这一日,宋知夏过得一点儿也不轻松,好在她备了礼,先生们收了她的礼,愿意为她补课,宋知夏也算没白忙一场。
☆、第121章 弹劾和阴谋
原本宋力刚是十天一休的,但是这次他却是过了足足十五天才休沐回家,宋知夏因着书兰先生的所求,一直等着父亲,这一日总算让她等到了。
“父亲,您可以写一幅字给女儿吗?女儿的师尊想要观一观您的字。”宋知夏没有掩饰,直接就把书兰先生给供了出来。
宋力刚微微皱眉:“书兰先生要观为父的字?”宋力刚的字并不好看,只能算得上是工整,离书艺要求的风骨、气度还差的远,所以听小女儿说是书兰先生想要观他的字,宋力刚下意味的就觉得有点心虚。
“嗯,书兰先生觉得女儿的字偏向阳刚,少了女儿家的柔顺之美,就问了女儿是否是学了父亲的字,沾染了行伍之人的豪迈之气,女儿说父亲未曾教导过女儿的字,但书兰先生却对父亲的字起了好奇之心,故而有此一求。”宋知夏简单的把当日的前因后果说了一遍。
“哦,原来如此。”宋力刚只是对于自己的一笔烂字有些下意识的心虚,但真要让他写,他也是不怵的。
写就写,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最差也就是让书兰先生笑话一番,书兰先生是自个女儿的恩师,也算是自己人,笑话就笑话,无甚关系。
宋力刚领着女儿去了书房,铺纸磨墨,提笔就要挥之。
“呃,写什么呢?”宋力刚平素除了公文外几乎从不动笔,此时让他提笔写字给书兰先生看,他有些脑中空空,不知该写什么了。
宋知夏早有主意:“就写精忠报国吧。”
精忠报国?若是以往宋力刚便这么写了,但是今日宋力刚却不想写这四个字,他的心中浮现出另外五个字,让他不写不快。
威武不能屈。
宋力刚重重的写下了这五个字。
这是宋力刚此时此刻的心中所念,更是他这几日的心中所念。
宋力刚这一次足足过了十五天才休沐归家,并不全是因为军中公务繁多,更多的是因为与封州御史的笔头官司。
宋力刚携恩旨去祈州迎亲母,这是邻近几州官场上人人皆知的事情,祈州官场甚至还为此给他办了洗尘宴和送行宴,但恰恰就是此事,让封州御史捉住了由头,连上了三本弹劾宋力刚与祈州官府过度往来的奏章,让宋力刚好一番烦躁,与封州御史打起了笔头官司。
与地方官府过度往来,这个罪名对于武将来说,可是太重了,绝对不能沾惹,宋力刚若是出发前能预料到自个会因此事被御史抓住弹劾一番,他宁愿得罪祈州官府也不会去参加他们为他举办的洗尘宴和送行宴,没得惹一身骚。
但是宋力刚心中对于封州御史也是很有怨气的,地方事地方管,他与祈州官府往来,这事发生在祈州,按此原则,该是祈州御史跳出来弹劾他,而不是封州御史跳出来,这关他什么事,又不发生他督察的封州境内,他有什么权力置喙此事弹劾他?这手也伸得太长了吧!捞功劳陷害人的嘴脸也太难看了。
因着朝廷对武将的压制,武将是低文臣一等的,虽说文武分而划治,文臣不应干涉地方武事,但是军营不是世外之地,不管是征兵还是粮草,军营在许多地方是需要地方官府支持的,武将和军营在事实上,是受到文臣很多管制的,所以封州御史跳出来弹劾宋力刚后,宋力刚是失了先机,处处被动的,他与封州御史打笔头官司,实际上是不得不为之,因为他除了皇帝的信任外,并无别的倚仗,若是皇帝不信他,认为他有了异心,他就只能冤死了。
因为关系到生死,并不仅仅是仕途,所以宋力刚对封州御史是恨得不得了,御史都是好笔头,一件事经他说来可以有不同的几种版本,宋力刚在笔头方面先天不如御史,这场笔头官司打得甚为辛苦,在这场可以预见的长久战中,他心中没有别的想法,只有威武不能屈这一信念。
五个浓重的墨字落在笔了白纸上,威武不能屈,这是他此时此刻最想写的字。
宋知夏惊讶地看着纸上的五个字,习字这么久,她已经能窥见字中所附心境的皮毛了,父亲的五个字在她的心中掀起了惊涛,让她对父亲起了担忧之心。
“父亲,您近日可是遇到了什么麻烦?您的字竟然有了不甘不屈之相。”宋知夏急问。
宋力刚不想在女儿面前提这等烦心事,他敷衍的打发女儿:“不过就是军中的一些杂务罢了,无甚要紧,你把字收好,明日带去给先生看吧。”
父亲不想说,宋知夏瞬间明了。
既然父亲不想说,那我就去偷听,宋知夏暗暗想到,反正这事也不是第一回做了。
夜深人安寝,宋知夏照旧让碧珠守夜,她换上黑行衣,悄悄潜到了主屋的屋顶上。
宋力刚不想向女儿透露他的心烦之事,但是对着张氏,他却可以畅所欲言,他没有掩饰,在卧房内小声咒骂着封州御史的无耻卑鄙。
宋知夏听明白了此事究竟,又悄悄的潜回了自己的阁楼。
躺在床上,宋知夏细细地想着这场笔头官司。
封州御史不可能无缘无故地就逮住父亲弹劾,按理来说,此事就算有不妥,也该是祈州御史出面弹劾,而且弹劾的应该是祈州知府,因为洗尘宴和送行宴都是祈州官府置办的,父亲只是按着官场规矩前去赴宴罢了,便是有错也只是从犯罢了,可是封州御史却只逮着父亲弹劾,反倒把祈州官府的过错给抹淡了。
这事反常,太反常了。
封州御史的背后肯定另有主使,主使之人所图不小,若是想的阴险些,只怕是为了掣肘父亲,更甚者是为了分出军权,因为父亲身上最有利可图的,便是军权了。
宋知夏突然又想到几月前的金麟卫被杀事件。
当日追杀金麟卫的到底是何方势力?
金麒卫到底是探听到了什么惊天地动的大阴谋?
这件阴谋大到了对方不惜一切杀死一切知情人,连偶然路过的他们都不肯放过的地步,必定是极可怕极重要的阴谋,而对于世人来说,最最可怕的阴谋,莫过于改朝换代了。
宋知夏突然弹坐起来,改朝换代,叛军,谋逆,逼宫。
梦里的零乱片断快速地闪现在宋知夏眼前,在梦里,她被冤枉谋害亲姐,打入冷宫后,熬了一年还是两年,她又被放出来了,她的皇帝夫君,也就是此时的秦王,他洗刷了她的冤屈,立证了她的清白,让她重回贤妃之位,可是她已生出了复仇之心,后来她主动勾结叛军,在叛军逼宫时还主动打开了四门之一,放叛军入宫,并带兵截住了外逃的皇帝和他的儿子们,她甚至亲自动手杀了皇帝夫君。
这一切难道不是梦?
宋知夏激动的全身发颤,但是她很快又克制住了自己的激动和欢喜。
不,不能一厢情愿的相信这是真的,当时她的神智已经混乱不清了,体内的毒素严重干扰了她的真实记忆,也许,这场梦里,只有一部分是真实的。
但是她被放出冷宫和叛军逼宫是绝对真实的,这两件事的冲击太大,在她的记忆里都是浓墨重彩的片段,至于她有没有勾结叛军,有没有带兵截住皇帝夫君,并亲手杀了他,这就不可考了。
宋知夏又兴奋激动起来,叛军是真的,那么顺着想一想,要谋划一场改朝换代的叛乱,必定是要精心准备好几年的,最保守也得是四五年吧,没有这点准备时间,聚集大量的兵员、马匹、兵器、护甲、粮草,是不可能躲过朝廷的监察的,所以按着叛军逼宫的时间点倒推,她十五岁入秦、王府,十六岁入宫,半年后被打入冷宫,一年或两年后放出,遇叛军逼宫,她那时也就是十八或十九岁,如今她十一岁,两点间有七至八年的时间差,用来谋划改朝换代的大事,这点时间是正好用的。
叛军会不会正是当日追杀金麒卫的那方势力?
金麟卫发现了他们的秘密,所以他们不惜一切代价杀人灭口?
前因后果上说得通,那么叛军到底是哪方人马呢?
呃,想到这事宋知夏的记忆又模糊了。
宋知夏还未出阁时,因为清白有碍,躲在家中不问世事,后来她受了算计,入了秦、王府后宅,那时候她的天都是灰色的,战战兢兢如覆薄冰的在后宅中辛苦生活,时不时还会遇到算计暗害,哪里还会在意府外的事情,后来八甲部族大举入侵,整个大陆打得一塌糊涂,国土沦陷,时局混乱,有许多次等和末等世家在这场战争中倾覆,但也有后来者趁势居上,朝堂上的格局因此不停变化,这样的混乱格局下,她还能背全三品以上官员的名字和来历已经算得上是后宅奇才了。
再后来皇帝禅位,秦王登基,她跟着入宫封妃,结果半年后长姐病逝,她被栽赃陷害,打入冷宫,朝堂上的格局又有什么变化,她根本就无从知晓,等到她被放出冷宫,与叛军勾结,也是叛军主动来找她,而这段记忆她又不确定是真是假,实在做不得判断的依据。
宋知夏把梦中叛军的来历先封存起来,留待日后验证,此时她只能肯定叛军是有的,而且很可能此时已经在谋划改朝换代的事了,想到金麒卫是在封州地界被杀的,这次又是封州御史跳出来弹劾父亲,稍作联想,也许封州御史的幕后之人就是日后的叛军之主,他是想借此事把父亲的军权钳制住,甚至分出一点来,好让自己的叛乱大计进行的更加安全和顺畅,因为可以借着军营的遮掩,避开朝廷对地方的监察,然后暗中筹备齐足够的兵马和粮草,这事只要小心一点,时间再长一点,要办成绝不困难。
前因后果是说的通的,这个猜测很可能是真的,宋知夏的心中有了判断。
厘清了事情的大概轮廓,宋知夏在短暂轻松之后又泛起了新的疑惑
这件事的源头,隐在幕后的人,到底是谁呢?
☆、第122章 前往安州
威武不能屈。
大大的五个字如猛虎般闯进了书兰先生的眼中,在她的心海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果然是,果然是心有不甘,果然是胸藏野心。
书兰先生给宋力刚立了个大大的标签,盛世大将,乱世争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