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油面包了的所谓革命文学家立刻现出原形,有的写悔过书,有的是反转来攻击左
联,以显出他今年的见识又进了一步。这虽然并非左联直接的自动,然而也是一种
扫荡,这些作者,是无论变与不变,总写不出好的作品来的。
但现存的左翼作家,能写出好的无产阶级文学来么?我想,也很难。这是因为
现在的左翼作家还都是读书人——智识阶级,他们要写出革命的实际来,是很不容
易的缘故。日本的厨川白村(H.Kuriyagawa)曾经提出过一个问题,说:作家之所
以描写,必得是自己经验过的么?他自答道,不必,因为他能够体察。(30)所以要
写偷,他不必亲自去做贼,要写通奸,他不必亲自去私通。但我以为这是因为作家
生长在旧社会里,熟悉了旧社会的情形,看惯了旧社会的人物的缘故,所以他能够
体察;对于和他向来没有关系的无产阶级的情形和人物,他就会无能,或者弄成错
误的描写了。所以革命文学家,至少是必须和革命共同着生命,或深切地感受着革
命的脉搏的。(最近左联的提出了“作家的无产阶级化”的口号,就是对于这一点
的很正确的理解。)
在现在中国这样的社会中,最容易希望出现的,是反叛的小资产阶级的反抗的,
或暴露的作品。因为他生长在这正在灭亡着的阶级中,所以他有甚深的了解,甚大
的憎恶,而向这刺下去的刀也最为致命与有力。固然,有些貌似革命的作品,也并
非要将本阶级或资产阶级推翻,倒在憎恨或失望于他们的不能改良,不能较长久的
保持地位,所以从无产阶级的见地看来,不过是“兄弟阋于墙”,两方一样是敌对。
但是,那结果,却也能在革命的潮流中,成为一粒泡沫的。对于这些的作品,我以
为实在无须称之为无产阶级文学,作者也无须为了将来的名誉起见,自称为无产阶
级的作家的。
但是,虽是仅仅攻击旧社会的作品,倘若知不清缺点,看不透病根,也就于革
命有害,但可惜的是现在的作家,连革命的作家和批评家,也往往不能,或不敢正
视现社会,知道它的底细,尤其是认为敌人的底细。随手举一个例罢,先前的《列
宁青年》(31)上,有一篇评论中国文学界的文章,将这分为三派,首先是创造社,
作为无产阶级文学派,讲得很长,其次是语丝社,作为小资产阶级文学派,可就说
得短了,第三是新月社,作为资产阶级文学派,却说得更短,到不了一页。这就在
表明:这位青年批评家对于愈认为敌人的,就愈是无话可说,也就是愈没有细看。
自然,我们看书,倘看反对的东西,总不如看同派的东西的舒服,爽快,有益;但
倘是一个战斗者,我以为,在了解革命和敌人上,倒是必须更多的去解剖当面的敌
人的。要写文学作品也一样,不但应该知道革命的实际,也必须深知敌人的情形,
现在的各方面的状况,再去断定革命的前途。惟有明白旧的,看到新的,了解过去,
推断将来,我们的文学的发展才有希望。我想,这是在现在环境下的作家,只要努
力,还可以做得到的。
在现在,如先前所说,文艺是在受着少有的压迫与摧残,广泛地现出了饥馑状
态。文艺不但是革命的,连那略带些不平色彩的,不但是指摘现状的,连那些攻击
旧来积弊的,也往往就受迫害。这情形,即在说明至今为止的统治阶级的革命,不
过是争夺一把旧椅子。去推的时候,好像这椅子很可恨,一夺到手,就又觉得是宝
贝了,而同时也自觉了自己正和这“旧的”一气。二十多年前,都说朱元璋(明太
祖)(32)是民族的革命者,其实是并不然的,他做了皇帝以后,称蒙古朝为“大元”,
杀汉人比蒙古人还利害。奴才做了主人,是决不肯废去“老爷”的称呼的,他的摆
架子,恐怕比他的主人还十足,还可笑。这正如上海的工人赚了几文钱,开起小小
的工厂来,对付工人反而凶到绝顶一样。
在一部旧的笔记小说——我忘了它的书名了——上,曾经载有一个故事,说明
朝有一个武官叫说书人讲故事,他便对他讲檀道济——晋朝的一个将军,讲完之后,
那武官就吩咐打说书人一顿,人问他什么缘故,他说道:“他既然对我讲檀道济,
那么,对檀道济是一定去讲我的了。”(33)现在的统治者也神经衰弱到像这武官一
样,什么他都怕,因而在出版界上也布置了比先前更进步的流氓,令人看不出流氓
的形式而却用着更厉害的流氓手段:用广告,用诬陷,用恐吓;甚至于有几个文学
者还拜了流氓做老子(34),以图得到安稳和利益。因此革命的文学者,就不但应该
留心迎面的敌人,还必须防备自己一面的三翻四复的暗探了,较之简单地用着文艺
的斗争,就非常费力,而因此也就影响到文艺上面来。
现在上海虽然还出版着一大堆的所谓文艺杂志,其实却等于空虚。以营业为目
的的书店所出的东西,因为怕遭殃,就竭力选些不关痛痒的文章,如说“命固不可
以不革,而亦不可以太革”之类,那特色是在令人从头看到末尾,终于等于不看。
至于官办的,或对官场去凑趣的杂志呢,作者又都是乌合之众,共同的目的只在捞
几文稿费,什么“英国维多利亚朝的文学”呀;“论刘易士得到诺贝尔奖金”呀,
连自己也并不相信所发的议论,连自己也并不看重所做的文章。所以,我说,现在
上海所出的文艺杂志都等于空虚,革命者的文艺固然被压迫了,而压迫者所办的文
艺杂志上也没有什么文艺可见。然而,压迫者当真没有文艺么?有是有的,不过并
非这些,而是通电,告示,新闻,民族主义的“文学”(35),法官的判词等。例如
前几天,《申报》上就记着一个女人控诉她的丈夫强迫鸡奸并殴打得皮肤上成了青
伤的事,而法官的判词却道,法律上并无禁止丈夫鸡奸妻子的明文,而皮肤打得发
青,也并不算毁损了生理的机能,所以那控诉就不能成立。现在是那男人反在控诉
他的女人的“诬告”了。法律我不知道,至于生理学,却学过一点,皮肤被打得发
青,肺,肝,或肠胃的生理的机能固然不至于毁损,然而发青之处的皮肤的生理的
机能却是毁损了的。这在中国的现在,虽然常常遇见,不算什么稀奇事,但我以为
这就已经能够很明白的知道社会上的一部分现象,胜于一篇平凡的小说或长诗了。
除以上所说之外,那所谓民族主义文学,和闹得已经很久了的武侠小说之类,
是也还应该详细解剖的。但现在时间已经不够,只得待将来有机会再讲了。今天就
这样为止罢。
※ ※ ※
①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一年十月二十七日和八月三日上海《文艺新闻》第二
十期和二十一期,收入本书时,作者曾略加修改。据《鲁迅日记》,讲演日期应是
一九三一年七月二十日,副标题所记八月十二日有误。
②《申报》参看本卷第92页注②。该报最初的内容,除国内外新闻记事外,还
刊载一些竹枝词、俗语、灯谜、诗文唱和等;这类作品的撰稿者多为当时所谓“才
子”之类。
③古今体诗古体诗和今体诗。格律严格的律诗、绝句、排律等,形成于唐代,
唐代人称之为今体诗(或近体诗);而对产生较早,格律较自由的古诗、古风,则
称为古体诗。后人也沿用这一称呼。
④《儒林外史》长篇小说,清代吴敬梓著,共五十五回。书中对科举制度和封
建礼教作了讽刺和批判。
⑤《三宝太监西洋记》即《三宝太监西洋记通俗演义》,明代罗懋登著,共二
十卷,一百回。
⑥《快心编》清末较流行的通俗小说之一,署名天花才子编辑,四桔居士评点,
共三集,三十二回。
⑦《点石斋画报》旬刊,附属于《申报》发行的一种石印画报,一八八四年创
刊,一八九八年停刊。由申报馆附设的点石斋石印书局出版,吴友如主编。后来吴
友如把他在该刊所发表的作品汇辑出版,分订成册,题为《吴友如墨宝》。吴友如
(?—约1893),名猷(又作嘉猷),字友如,江苏元和(今吴县)人,清末画家。
⑧绣像指明、清以来通俗小说卷头的书中人物的白描画像。
⑨叶灵凤参看本卷第118页注⑤。一九二六年至一九二七年初,他在上海办《幻
洲》半月刊,鼓吹“新流氓主义”。
⑩“浮世绘”日本德川幕府时代(1603~1867)的一种民间版画,题材多取自
下层市民社会的生活。十八世纪末期逐渐衰落。
⑾“拆梢”即敲诈;“揩油”,指对妇女的猥亵行为;“吊膀子”,即勾引妇
女。这些都是上海方言。
⑿《迦茵小传》英国哈葛德所作长篇小说。该书最初有署名蟠溪子的译文,仅
为原著的下半部,一九○三年上海文明书局出版,当时流行很广。后由林琴南根据
魏易口述,译出全文,一九○五年商务印书馆出版。
⒀先译者的大骂当指寅半生作《读迦因小传两译本书后》一文(载一九○六年
杭州出版的《游戏世界》第十一期),其中说:“蟠溪子不知几费踌躇,几费斟酌,
始得有孕一节为迦因隐去。……不意有林畏庐者,不知与迦因何仇,凡蟠溪子百计
所弥缝而曲为迦因讳者,必欲另补之以彰其丑。……呜呼!迦因何幸而得蟠溪子为
之讳其短而显其长,而使读迦因小传者咸神往于迦因也;遮因何不幸而复得林畏庐
为之暴其行而贡其丑,而使读迦因小传者咸轻薄夫迦因也。”
⒁天虚我生即陈蝶仙,鸳鸯蝴蝶派作家。九一八事变后,在全国人民抵制日货
声中,他经营的家庭工业社制造了取代日本“金钢石”牙粉的“无敌牌”牙粉,因
盛销各地而致富。按天虚我生曾于一九二○年编辑《申报·自由谈》,不是《眉语》
主编。《眉语》,鸳鸯蝴蝶派的月刊,高剑华主编,一九一四年十月创刊,一九一
六年出至第十八期停刊。
⒂鸳鸯胡蝶式文学指鸳鸯蝴蝶派作品,多用文言文描写迎合小市民趣味的才子
佳人故事。鸳鸯蝴蝶派兴起于清末民初,先后办过《小说时报》、《民权素》、
《小说丛报》、《礼拜六》等刊物;因《礼拜六》影响较大,故又称礼拜六派。代
表作家有包天笑、陈蝶仙、徐枕亚、周瘦鹃、张恨水等。
⒃《新青年》综合性月刊。“五四”时期倡导新文化运动、传播马克思主义的
重要刊物。一九一五年九月创刊于上海,由陈独秀主编。
第一卷名《青年杂志》,第二卷起改名《新青年》。从一九一八年一月起,李
大钊等参加该刊编辑工作。一九二二年七月休刊。
⒄伊孛生即易卜生。他的剧本《玩偶之家》,写娜拉(诺拉)不甘做丈夫的玩
偶而离家出走的故事,“五四”时期译成中文并上演,产生较大影响。其他主要剧
作也曾在当时译成中文,《新青年》第四卷第六号(一九一八年六月)并出版了介
绍他生平、思想及作品的专号。
⒅《终身大事》以婚姻问题为题材的剧本,发表于《新青年》第六卷第三号
(一九一九年三月)。
⒆创造社参看本卷第7页注⑤。
⒇文学研究会著名的文学团体,一九二一年一月成立于北京,由沈雁冰、郑振
铎、叶绍钧等人发起,主张“为人生的艺术”,提倡现实主义的为改造社会服务的
新文学,反对把文学当作游戏或消遣的东西。同时努力介绍俄国和东欧、北欧及其
他“弱小民族”的文学作品。该会当时的活动,对于中国新文学运动,曾起了很大
的推动作用。编有《小说月报》、《文学旬刊》、《文学周报》和《文学研究会丛
书》多种。鲁迅是这个文学团体的支持者。
创造社“出马的第一个广告”,指《创造》季刊的出版广告,载于一九二一年
九月二十九日《时事新报》,其中有“自文化运动发生后,我国新文艺为一、二偶
像所垄断”等话。
(22)这里说的批评误译的专论,指成仿吾在《创造季刊》第二卷第一期(一九
二三年五月)发表的《“雅典主义”》的文章。它对佩韦(王统照)的《今年纪念
的几个文学家》(载一九二二年十二月《小说月报》)一文中将无神论(Atheism)
误译为“雅典主义”加以批评。
(23)吴宓(1894~1978)字雨僧,陕西泾阳人。曾留学美国,后任东南大学教
授。一九二一年他同梅光迪、胡先骕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