陵松万章发文彩…… 百年贵寿齐辉光……
这是从香港报上照抄下来的,一连三圈,也原本如此,我想大概是密圈之意。
这诗大约还有一种“格”,如“嵌字格”〔10〕之类,但我是外行,只好不谈。所
给我益处的,是我居然从此悟出了将来的“国粹”,当以诗词骈文为正宗。史学等
等,恐怕未必发达。即要研究,也必先由老师宿儒,先加一番改定工夫。唯独诗词
骈文,可以少有流弊。故骈文入神的饶汉祥〔11〕一死,日本人也不禁为之慨叹,
而“狂徒”又须挨骂了。
日本人拜服骈文于北京,“金制军”“整理国故”于香港,其爱护中国,恐其
沦亡,可谓至矣。然而裁厘加税〔12〕,大家都不赞成者何哉?盖厘金乃国粹,而
关税非国粹也。“可叹也夫”!
今是中秋,璧月澄澈,叹气既完,还不想睡。重吟“征诗”,莫名其妙,稿有
余纸,因录“江霞公太史”评语,俾读者咸知好处,但圈点是我僭加的——
“以谢启为题,寥寥二十八字。既用古诗十九首中字,复嵌全限内字。首二句
是赋,三句是兴,末句是兴而比。步骤井然,举重若轻,绝不吃力。虚室生白,吉
祥止止。洵属巧中生巧,难上加难。至其胎息之高古,意义之纯粹,格调之老苍,
非寝馈汉魏古诗有年,未易臻斯境界。”
九月十一日,广州。
※ ※ ※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七年十月八日《语丝》周刊第一五二期。
〔2〕“中国元气太损” 一九二七年夏天,上海公共租界的英国当局,嗾使一
部分买办洋奴用所谓“上海保安会”的名义,散发维护帝国主义利益的反动传单与
图画,有一张图画上画一个学生高高站着大叫“打倒帝国主义!”他下面的一群听
众,包括绅士、学者、商人、流氓,都表示反对,其中有一个工人张嘴喊着:“中
国元气太损,再用不着破坏了!”
〔3〕高长虹在《1925北京出版界形势指掌图》中有这样谩骂作者的话:“鲁迅
去年不过四十五岁,……如自谓老人,是精神的堕落!”
下文“身心交病”、“新时代的青年”,也是引自高长虹的文章。
〔4〕清代康熙、雍正、乾隆等朝,厉行民族压迫政策,曾不断大兴文字狱,企
图用严刑峻法来消除汉族人民的反抗和民族思想。如康熙二年(1663)庄廷鑨《明
书》之狱;康熙五十年(1711)戴名世《南山集》之狱;雍正十年(1732)吕留良、
曾静之狱;乾隆二十年(1755)胡中藻《坚磨生诗钞》之狱;乾隆四十三年(1778)
徐述夔《一柱楼诗》之狱等,是其中最著名的几次大狱。
〔5〕《茅亭客话》 宋代黄休复著;《琳琅秘室丛书》,清代胡珽校刊。参看
《华盖集·这个与那个》第一节及其注〔6〕、〔7〕。
〔6〕《鸡肋编》 清代胡珽《琳琅秘室丛书》中收有此书,系以影元钞本校文
澜阁本;这里是指夏敬观据琳琅秘室本校印的本子,一九二○年七月出版。文澜阁,
收藏清代乾隆年间所纂修的“四库全书”的七阁之一,在杭州西湖孤山附近,建于
乾隆四十九年(1784)。
〔7〕“循规蹈矩”之道 一九二七年七月上海公共租界“工部局”下令增加房
捐,受到人民的反抗。租界当局御用的“上海保安会”便散发题为《循规蹈矩》的
传单,说“循规蹈矩”“是千古治家治国的至理名言;否则,处处演出越轨的举动,
就要家不家,国不国了。”
威胁群众不得为此事“罢工辍业”。
〔8〕罗素(B.Russell,1872—1970) 英国哲学家。一九二○年来我国讲学,
曾至西湖游览。他“称赞”杭州轿夫“常是笑嘻嘻”的话,见所著《中国问题》一
书,其中说几个中国轿夫在休息时,“谈着笑着,好像一点忧虑都没有似的。”
〔9〕江霞公太史 即江孔殷,字少泉,号霞公,广东南海人。清末翰林,故称
太史。他当时是广东军阀李福林的幕僚,经常在广州、港澳等地以遗老姿态搞复古
活动。
〔10〕“嵌字格” 过去做旧诗或对联的人,将几个特定的字(如人名地名或
成语),依次分别用在各句中相同的位置上,叫做“嵌字格”。
〔11〕饶汉祥 湖北广济人,民国初年曾任黎元洪的秘书长。他作的通电宣言,
都是骈文滥调。他于一九二七年七月去世,同月二十九日《顺天时报》日本记者著
文哀悼,其中有这样的句子:“饶之文章为今日一般白话文学家所蔑视,实则词章
本属国粹,饶已运化入神,何物狂徒,鄙弃国粹,有识者于饶之死不能不叹天之降
眚于斯文也。”
〔12〕裁厘加税 厘即厘金,是起于清代咸丰年间的一种地方货物通过税。一
九二五年十月段祺瑞政府邀请英、美、日本等国,在北京召开所谓“关税特别会议”,
会上曾讨论中国裁撤厘金和增加进口税等问题。各国代表大都以裁撤厘金为承认中
国关税自主的条件,反对中国在裁厘以前提高进口货物的税率。他们所以在会议上
提出裁厘,意在抵制中国增加关税的要求,因为他们明知当时的中国政府根本是不
可能裁撤厘金的。
谈所谓“大内档案”〔1〕
所谓“大内档案”〔2〕这东西,在清朝的内阁里积存了三百多年,在孔庙里塞
了十多年,谁也一声不响。
自从历史博物馆将这残余卖给纸铺子,纸铺子转卖给罗
振玉〔3〕,罗振玉转卖给日本人,于是乎大有号咷之声,仿佛国宝已失,国脉随之
似的。
前几年,我也曾见过几个人的议论,所记得的一个是金梁,登在《东方杂志》
〔4〕上;还有罗振玉和王国维〔5〕,随时发感慨。
最近的是《北新半月刊》上的
《论档案的售出》,蒋彝潜〔6〕先生做的。
我觉得他们的议论都不大确。
金梁,本是杭州的驻防旗人,早先主张排汉的,
民国以来,便算是遗老了,凡有民国所做的事,他自然都以为很可恶。
罗振玉呢,
也算是遗老,曾经立誓不见国门,而后来仆仆京津间,痛责后生不好古,而偏将古
董卖给外国人的,只要看他的题跋,大抵有“广告”气扑鼻,便知道“于意云何”
了。
独有王国维已经在水里将遗老生活结束,是老实人;但他的感喟,却往往和罗
振玉一鼻孔出气,虽然所出的气,有真假之分。
所以他被弄成夹广告的Sandwich
〔7〕,是常有的事,因为他老实到像火腿一般。
蒋先生是例外,我看并非遗老,只
因为sentimental〔8〕一点,所以受了罗振玉辈的骗了。
你想,他要将这卖给日本
人,肯说这不是宝贝的么?
那么,这不是好东西么?不好,怎么你也要买,我也要买呢?我想,这是谁也
要发的质问。
答曰:唯唯,否否。
这正如败落大户家里的一堆废纸,说好也行,说无用也行
的。
因为是废纸,所以无用;因为是败落大户家里的,所以也许夹些好东西。
况且
这所谓好与不好,也因人的看法而不同,我的寓所近旁的一个垃圾箱,里面都是住
户所弃的无用的东西,但我看见早上总有几个背着竹篮的人,从那里面一片一片,
一块一块,检了什么东西去了,还有用。
更何况现在的时候,皇帝也还尊贵,只要
在“大内”里放几天,或者带一个“宫”字,就容易使人另眼相看的,这真是说也
不信,虽然在民国。
“大内档案”也者,据深通“国朝”〔9〕掌故的罗遗老说,是他的“国朝”时
堆在内阁里的乱纸,大家主张焚弃,经他力争,这才保留下来的。
但到他的“国朝”
退位,民国元年我到北京的时候,它们已经被装为八千(?)麻袋,塞在孔庙之中
的敬一亭里了,的确满满地埋满了大半亭子。
其时孔庙里设了一个历史博物馆筹备
处,处长是胡玉缙〔10〕先生。
“筹备处”云者,即里面并无“历史博物”的意思。
我却在教育部,因此也就和麻袋们发生了一点关系,眼见它们的升沉隐显。
可
气可笑的事是有的,但多是小玩意;后来看见外面的议论说得天花乱坠起来,也颇
想做几句记事,叙出我所目睹的情节。
可是胆子小,因为牵涉着的阔人很有几个,
没有敢动笔。
这是我的“世故”,在中国做人,骂民族,骂国家,骂社会,骂团体,……
都可以的,但不可涉及个人,有名有姓。
广州的一种期刊上说我只打叭儿狗,不骂
军阀。
殊不知我正因为骂了叭儿狗,这才有逃出北京的运命。
泛骂军阀,谁来管呢?
军阀是不看杂志的,就靠叭儿狗嗅,候补叭儿狗吠。
阿,说下去又不好了,赶快带
住。
现在是寓在南方,大约不妨说几句了,这些事情,将来恐怕也未必另外有人说。
但我对于有关面子的人物,仍然都不用真姓名,将罗马字来替代。
既非欧化,也不
是“隐恶扬善”,只不过“远害全身”。
这也是我的“世故”,不要以为自己在南
方,他们在北方,或者不知所在,就小觑他们。
他们是突然会在你眼前阔起来的,
真是神奇得很。
这时候,恐怕就会死得连自己也莫明其妙了。
所以要稳当,最好是
不说。
但我现在来“折衷”,既非不说,而不尽说,而代以罗马字,——
如果这样还不妥,那么,也只好听天由命了。
上帝安我魂灵!
却说这些麻袋们躺在敬一亭里,就很令历史博物馆筹备处长胡玉缙先生担忧,
日夜提防工役们放火。
为什么呢?这事谈起来可有些繁复了。
弄些所谓“国学”的
人大概都知道,胡先生原是南菁书院〔11〕的高材生,不但深研旧学,并且博识前
朝掌故的。
他知道清朝武英殿里藏过一副铜活字,后来太监们你也偷,我也偷,偷
得“不亦乐乎”,待到王爷们似乎要来查考的时候,就放了一把火。
自然,连武英
殿也没有了,更何况铜活字的多少。
而不幸敬一亭中的麻袋,也仿佛常常减少,工
役们不是国学家,所以他将内容的宝贝倒在地上,单拿麻袋去卖钱。
胡先生因此想
到武英殿失火的故事,深怕麻袋缺得多了之后,敬一亭也照例烧起来;就到教育部
去商议一个迁移,或整理,或销毁的办法。
专管这一类事情的是社会教育司,然而司长是夏曾佑〔12〕先生。
弄些什么
“国学”的人大概也都知道的,我们不必看他另外的论文,只要看他所编的两本
《中国历史教科书》,就知道他看中国人有怎地清楚。
他是知道中国的一切事万不
可“办”的;即如档案罢,任其自然,烂掉,霉掉,蛀掉,偷掉,甚而至于烧掉,
倒是天下太平;倘一加人为,一“办”,那就舆论沸腾,不可开交了。
结果是办事
的人成为众矢之的,谣言和谗谤,百口也分不清。
所以他的主张是“这个东西万万
动不得”。
这两位熟于掌故的“要办”和“不办”的老先生,从此都知道各人的意思,说
说笑笑,……但竟拖延下去了。
于是麻袋们又安稳地躺了十来年。
这回是F先生〔13〕来做教育总长了,他是藏书和“考古”的名人。
我想,他一
定听到了什么谣言,以为麻袋里定有好的宋版书——“海内孤本”。
这一类谣言是
常有的,我早先还听得人说,其中且有什么妃的绣鞋和什么王的头骨哩。
有一天,
他就发一个命令,教我和G主事〔14〕试看麻袋。
即日搬了二十个到西花厅,我们俩
在尘埃中看宝贝,大抵是贺表,黄绫封,要说好是也可以说好的,但太多了,倒觉
得不希奇。
还有奏章,小刑名案子居多,文字是半满半汉,只有几个是也特别的,
但满眼都是了,也觉得讨厌。
殿试〔15〕卷是一本也没有;另有几箱,原在教育部,
不过都是二三甲的卷子,听说名次高一点的在清朝便已被人偷去了,何况乎状元。
至于宋版书呢,有是有的,或则破烂的半本,或是撕破的几张。
也有清初的黄榜,
也有实录〔16〕的稿本。
朝鲜的贺正表,我记得也发见过一张。
我们后来又看了两天,麻袋的数目,记不清楚了,但奇怪,这时以考察欧美教
育驰誉的Y次长〔17〕,以讲大话出名的C参事〔18〕,忽然都变为考古家了。
他们
和F总长,都“念兹在兹”〔19〕,在尘埃中间和破纸旁边离不开。
凡有我们检起在
桌上的,他们总要拿进去,说是去看看。
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