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首诗的不大高明,不必说了,而硬替人向曼殊说“待到它年随公去”,也未免太专制。
“去”呢,自然总有一天要“去”的,然而去“随”曼殊,却连我自己也梦里都没有想到过。
但这还是小事情,尤其不敢当的,倒是什么对别人豫约“指导”之类……。
我自到上海以来,虽有几种报上说我“要开书店”,或“游了杭州”。
其实我是书店也没有开,杭州也没有去,不过仍旧躲在楼上译一点书。
因为我不会拉车,也没有学制无烟火药,所以只好这样用笔来混饭吃。
因为这样在混饭吃,于是忽被推为“前驱”,忽被挤为“落伍”,〔5〕那还可以说是自作自受,管他娘的去。
但若再有一个“鲁迅”,替我说教,代我题诗,而结果还要我一个人来担负,那可真不能“有闲,有闲,第三个有闲”,连译书的工夫也要没有了。
所以这回再登一个启事。
要声明的是:我之外,今年至少另外还有一个叫“鲁迅”的在,但那些个“鲁迅”的言动,和我也曾印过一本《彷徨》而没有销到八万本的鲁迅无干。
三月二十七日,在上海。
BB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八年四月二日《语丝》第四卷第十四期。
〔2〕M女士指马湘影,当时上海法政大学的学生。
《鲁迅日记》一九二八年二月二十五日:“午得开明书店……转交马湘影信,即复。”
〔3〕曼殊苏曼殊(1884—1918),名玄瑛,字子谷,出家后法号曼殊,广东中山县人,文学家。
著作有《曼殊全集》。
他的坟墓在杭州西湖孤山。
〔4〕H君指许钦文,浙江绍兴人,当时的青年作家。
作品有小说集《故乡》等。
〔5〕“前驱”高长虹在一九二六年八月号《新女性》所刊的“狂飙社广告”
中,说《狂飙》是“与思想界先驱者鲁迅及少数最进步的青年合办”。
“落伍”,参看本卷第67页注〔2〕。
世故三昧
人世间真是难处的地方,说一个人“不通世故”,固然不是好话,但说他“深于世故”也不是好话。
“世故”似乎也像“革命之不可不革,而亦不可太革”一样,不可不通,而亦不可太通的。
然而据我的经验,得到“深于世故”的恶谥者,却还是因为“不通世故”的缘故。
现在我假设以这样的话,来劝导青年人——“如果你遇见社会上有不平事,万不可挺身而出,讲公道话,否则,事情倒会移到你头上来,甚至于会被指作反动分子的。
如果你遇见有人被冤枉,被诬陷的,即使明知道他是好人,也万不可挺身而出,去给他解释或分辩,否则,你就会被人说是他的亲戚,或得了他的贿路;倘使那是女人,就要被疑为她的情人的;如果他较有名,那便是党羽。
例如我自己罢,给一个毫不相干的女士做了一篇信札集的序〔2〕,人们就说她是我的小姨;绍介一点科学的文艺理论,人们就说得了苏联的卢布。
亲戚和金钱,在目下的中国,关系也真是大,事实给与了教训,人们看惯了,以为人人都脱不了这关系,原也无足深怪的。
“然而,有些人其实也并不真相信,只是说着玩玩,有趣有趣的。
即使有人为了谣言,弄得凌迟碎剐,像明末的郑鄤〔3〕那样了,和自己也并不相干,总不如有趣的紧要。
这时你如果去辨正,那就是使大家扫兴,结果还是你自己倒楣。
我也有一个经验,那是十多年前,我在教育部里做“官僚”〔4〕,常听得同事说,某女学校的学生,是可以叫出来嫖的〔5〕,连机关的地址门牌,也说得明明白白。
有一回我偶然走过这条街,一个人对于坏事情,是记性好一点的,我记起来了,便留心着那门牌,但这一号;却是一块小空地,有一口大井,一间很破烂的小屋,是几个山东人住着卖水的地方,决计做不了别用。
待到他们又在谈着这事的时候,我便说出我的所见来,而不料大家竟笑容尽敛,不欢而散了,此后不和我谈天者两三月。
我事后才悟到打断了他们的兴致,是不应该的。
“所以,你最好是莫问是非曲直,一味附和着大家;但更好是不开口;而在更好之上的是连脸上也不显出心里的是非的模样来……”
这是处世法的精义,只要黄河不流到脚下,炸弹不落在身边,可以保管一世没有挫折的。
但我恐怕青年人未必以我的话为然;便是中年,老年人,也许要以为我是在教坏了他们的子弟。
呜呼,那么,一片苦心,竟是白费了。
然而倘说中国现在正如唐虞盛世,却又未免是“世故”之谈。
耳闻目睹的不算,单是看看报章,也就可以知道社会上有多少不平,人们有多少冤抑。
但对于这些事,除了有时或有同业,同乡,同族的人们来说几句呼吁的话之外,利害无关的人的义愤的声音,我们是很少听到的。
这很分明,是大家不开口;或者以为和自己不相干;或者连“以为和自己不相干”的意思也全没有。
“世故”深到不自觉其“深于世故”,这才真是“深于世故”的了。
这是中国处世法的精义中的精义。
而且,对于看了我的劝导青年人的话,心以为非的人物,我还有一下反攻在这里。
他是以我为狡猾的。
但是,我的话里,一面固然显示着我的狡猾,而且无能,但一面也显示着社会的黑暗。
他单责个人,正是最稳妥的办法,倘使兼责社会,可就得站出去战斗了。
责人的“深于世故”而避开了“世”不谈,这是更“深于世故”
的玩艺,倘若自己不觉得,那就更深更深了,离三昧〔6〕境盖不远矣。
不过凡事一说,即落言筌〔7〕,不再能得三昧。
说“世故三昧”者,即非“世故三昧”。
三昧真谛,在行而不言;我现在一说“行而不言”,却又失了真谛,离三昧境盖益远矣。
一切善知识〔8〕,心知其意可也,〔9〕!
十月十三日。
BB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三年十一月十五日《申报月刊》第二卷第十一号,署名洛文。
〔2〕毫不相干的女士指金淑姿。
一九三二年程鼎兴为亡妻金淑姿刊行遗信集,托人请鲁迅写序。
鲁迅所作的序,后编入《集外集》,题为《〈淑姿的信〉序》。
〔3〕郑鄤号癮阳,江苏武进(今常州市)人,明代天启年间进士。
崇祯时温体仁诬告他不孝杖母,被凌迟处死。
〔4〕“官僚”陈西滢攻击作者的话,见一九二六年一月三十日北京《晨报副刊》所载《致志摩》。
〔5〕在一九二五年女师大风潮中,陈西滢诬蔑女师大学生可以“叫局”,一九二六年初,北京《晨报副刊》、《语丝》等不断载有谈论此事的文字。
〔6〕三昧佛家语,佛家修身方法之一,也泛指事物的诀要或精义。
〔7〕言筌言语的迹象。
《庄子。外物》:“荃(筌)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荃;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
〔8〕善知识佛家语,据《法华文句》解释:“闻名为知,见形为识,是人益我菩提(觉悟)之道,名善知识。”
〔9〕梵文om的音译,佛经咒语的发声词。
谁的矛盾
萧(GeorgeBernardShaw)〔2〕并不在周游世界,是在历览世界上新闻记者们的嘴脸,应世界上新闻记者们的口试,——然而落了第。
他不愿意受欢迎,见新闻记者,却偏要欢迎他,访问他,访问之后,却又都多少讲些俏皮话。
他躲来躲去,却偏要寻来寻去,寻到之后,大做—通文章,却偏要说他自己善于登广告。
他不高兴说话,偏要同他去说话,他不多谈,偏要拉他来多谈,谈得多了,报上又不敢照样登载了,却又怪他多说话。
他说的是真话,偏要说他是在说笑话,对他哈哈的笑,还要怪他自己倒不笑。
他说的是直话,偏要说他是讽刺,对他哈哈的笑,还要怪他自以为聪明。
他本不是讽刺家,偏要说他是讽刺家,而又看不起讽刺家,而又用了无聊的讽刺想来讽刺他一下。
他本不是百科全书,偏要当他百科全书,问长问短,问天问地,听了回答,又鸣不平,好像自己原来比他还明白。
他本是来玩玩的,偏要逼他讲道理,讲了几句,听的又不高兴了,说他是来“宣传赤化”了。
有的看不起他,因为他不是一个马克思主义文学者,然而倘是马克思主义文学者,看不起他的人可就不要看他了。
有的看不起他,因为他不去做工人,然而倘若做工人,就不会到上海,看不起他的人可就看不见他了。
有的又看不起他,因为他不是实行的革命者,然而倘是实行者,就会和牛兰〔3〕一同关在牢监里,看不起他的人可就不愿提他了。
他有钱,他偏讲社会主义,他偏不去做工,他偏来游历,他偏到上海,他偏讲革命,他偏谈苏联,他偏不给人们舒服……
于是乎可恶。
身子长也可恶,年纪大也可恶,须发白也可恶,不爱欢迎也可恶,逃避访问也可恶,连和夫人的感情好也可恶。
然而他走了,这一位被人们公认为“矛盾”的萧。
然而我想,还是熬一下子,姑且将这样的萧,当作现在的世界的文豪罢,唠唠叨叨,鬼鬼祟祟,是打不倒文豪的。
而且为给大家可以唠叨起见,也还是有他在着的好。
因为矛盾的萧没落时,或萧的矛盾解决时,也便是社会的矛盾解决的时候,那可不是玩意儿也。
二月十九夜。
BB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三年三月一日《论语》第十二期。
〔2〕萧伯纳(1856—1950)英国剧作家、批评家。
出生于爱尔兰都柏林。
早年参加过英国改良主义政治组织“费边社”。
他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后,谴责帝国主义战争,同情俄国十月社会主义革命。
一九三一年曾访问苏联。
但他始终未能摆脱资产阶级改良主义的观点。
主要作品有剧本《华伦夫人的职业》、《巴巴拉少校》、《真相毕露》等,大都揭露和讽刺资本主义的伪善和罪恶。
一九三三年他乘船周游世界,二月十二日到香港,十七日到上海。
〔3〕牛兰(Naulen)即保罗。鲁埃格(PaulRuegg),原籍波兰,“泛太平洋产业同盟”上海办事处秘书,共产国际派驻中国的工作人员。
一九三一年六月十七日牛兰夫妇同在上海被国民党政府拘捕,送往南京监禁,次年七月一日以“危害民国”罪受审。
牛兰不服,于七月二日起进行绝食斗争。
宋庆龄、蔡元培等曾组织“牛兰夫妇营救委员会”营救。
一九三七年日本侵占南京前夕出狱。
题记
杂文五十一篇,一九三四年三月由上海同文书店初版。
本版抽出《〈两地书〉序言》(存目),以免与编入第十一卷中的《两地书》的《序言》重复。
题记
一两年前,上海有一位文学家,现在是好像不在这里了,那时候,却常常拉别人为材料,来写她的所谓“素描”。
我也没有被赦免。
据说,我极喜欢演说,但讲话的时候是口吃的,至于用语,则是南腔北调〔1〕。
前两点我很惊奇,后一点可是十分佩服了。
真的,我不会说绵软的苏白,不会打响亮的京腔,不入调,不入流,实在是南腔北调。
而且近几年来,这缺点还有开拓到文字上去的趋势;《语丝》早经停刊,没有了任意说话的地方,打杂的笔墨,是也得给各个编辑者设身处地地想一想的,于是文章也就不能划一不二,可说之处说一点,不能说之处便罢休。
即使在电影上,不也有时看得见黑奴怒形于色的时候,一有同是黑奴而手里拿着皮鞭的走过来,便赶紧低下头去么?我也毫不强横。
一俯一仰,居然又到年底,邻近有几家放鞭爆,原来一过夜,就要“天增岁月人增寿”了。
静着没事,有意无意的翻出这两年所作的杂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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