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缘故。但是诸位在这里,我不妨明说,三十年前,我也曾经“唉”过的,我何尝
是木石,我实在是开风气之先〔10〕。后来我觉得流弊太多了,便绝口不谈此事,
并且深恶而痛绝之。并且到了今年,深悟读经之可以救国,并且深信白话文之应该
废除。但是我并不说中国应该守旧……。
戌 我也并且到了今年,深信读经之可以救国……。
亥 并且深信白话文之应当废除……。
十一月十八日。
※ ※ ※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五年十一月二十七日《莽原》周刊第三十二期。
“雕龙”一语,见于《史记·孟子荀卿列传》:“雕龙睪”。据裴骃集解引刘
向《别录》:“驺睪修衍(驺衍)之文,饰若雕缕龙文,故曰‘雕龙’。”南朝梁
刘勰曾采用这个意思,把他的一部文学批评著作题为《文心雕龙》,本篇的题目就
是套用《文心雕龙》的。作者的用意是调制当时文坛上流行的一些稀奇古怪的论调,
最主要的是在攻击从林琴南到章士钊的读经尊孔的复古主义,和胡适、徐志摩、陈
西滢等人对于西方资产阶级文化的奴颜婢膝的阿谀;但同时也批评了新文艺阵营中
的某些偏向和不正确的主张。文中所举的一些语句,大都见于上述诸人的文章,但
也有经过作者提炼的。
〔2〕A-a-a-ch 即Ach,德语感叹词,读如“啊喝”。
〔3〕关于“搬到外国去”的话,参看本卷第83页注〔2〕。
〔4〕“引车卖浆者流” 一九一九年三月林琴南在给蔡元培的信中攻击白话文
说:“若尽废古书,行用土语为文字,则都下引车卖浆之徒所操之语,按之皆有文
法,……据此则凡京津之稗贩,均可用为教授矣。”
〔5〕噫嘻吗呢 章士钊在《甲寅》周刊第一卷第二号(一九二五年七月二十五
日)《孤桐杂记》中说:“陈君(按指陈西滢)……喜作流行恶滥之白话文。致失
国文风趣。……屡有佳文。愚摈弗读。读亦弗卒。即噫(原文作嘻)嘻吗呢为之障
也。”
〔6〕关于批评与谩骂的话,可能是针对《现代评论》第一卷第二期(一九二四
年十二月二十日)西林的《批评与骂人》一文而发的。
该文有如下一些议论:“批评的时候,虽可以骂人,骂人却不就是批评。
两个洋车夫相撞,车夫回过头来,你一句,我一句,那是骂人,那不是批评……
我决不赞成一个人乱骂人,因而丢了自己的脸。”“讲到批评的时候免不了骂人……
我们都不能不承认‘不通’,‘胡说’,‘糟踏纸张笔墨’,是骂人;我们都不能
不承认在相当的情形之下,这些话是最恰当的批评”。“新近报纸上常引法国大文
学家法朗士的话,说:批评是‘灵魂的冒险’。既是一个‘灵魂’,‘冒险’,还
能受什么范围?”
Gentleman,英语:绅士。“精神的冒险”,也译作“灵魂的冒险”。法国作家
法朗士在《文学生活》一书中说过文学批评是“灵魂在杰作中的冒险”的话。
〔7〕这一节是模仿徐志摩的文字而给以讽刺的。参看《集外集·“音乐”?》。
〔8〕买一本字典 胡适在《现代评论》第一卷第二十一期(一九二五年五月二
日)的《胡说(一)》中,说“近来翻译家犯的罪过确也不少了”,他指责王统照
在翻译美国诗人朗费罗的长诗《克司台凯莱的盲女》时不查字典,“捏造谬解”,
“完全不通”。并说:“我常对我的翻译班学生说,‘你们宁可少进一年学堂,千
万省下几个钱来买一部好字典。那是你们的真先生,终身可以跟你们跑。’”〔9〕
青年何其多流产 当时有些人把青年作者发表不够成熟的作品斥为“流产”。《现
代评论》第二卷第三十期(一九二五年七月四日)刊登江绍原《黄狗与青年作者》
一文,认为由于报刊的编辑者不知选择,只要稿子,青年作者“就天天生产——生
产出许多先天不足,月分不足的小家伙们。”随后徐志摩等人也发表文章应和。同
年十月二日徐志摩主编的《晨报副刊》发表《副刊殃》一文,指责青年作者“藉副
刊作出风头的场所,更属堕志”。鲁迅对这种论调的批评,可参看本书《这个与那
个》第四节。
〔10〕开风气之先 一九二五年章士钊在他主编的《甲寅》周刊上激烈反对白
话文。胡适在《国语》周刊十二期(一九二五年八月三十日)发表《老章又反叛了》
一文,其中说到章士钊也是很早就写过白话文的,“同是曾开风气人”。章即在
《甲寅》周刊一卷八号(一九二五年九月五日)发表《答适之》,其中也说:“二
十年前。吾友林少泉好谈此道。愚曾试为而不肖。十年前复为之。仍不肖。五年前
又为之。更不肖。愚自是阁笔。”
青年必读书(1)
——应《京报副刊》〔2〕的征求
青年必读书 从来没有留心过, 所以现在说不出。
附 注 但我要珍这机会,略说自己的经验,以供若干读者的参考—— 我看中国书时,总觉得就沉静下去,与实人生离开;读外国书——但除了印度——时,往往就与人生接触,想做点事。
中国书虽有劝人入世的话,也多是僵尸的乐观;外国书即使是颓唐和厌世的,但却是活人的颓唐和厌世。
我以为要少——或者竟不——看中国书,多看外国书。
少看中国书,其结果不过不能作文而已。
但现在的青年最要紧的是“行”,不是“言”。
只要是活人,不能作文算什么大不了的事。
(二月十日。
)
※ ※ ※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五年二月二十一日《京报副刊》。
一九二五年一月间,《京报副刊》刊出启事,征求“青年爱读书”和“青年必
读书”各十部的书目。
本文是作者应约对后一项所作的答复。
它发表后,曾有人在
报上进行攻击。
对此问题,后来作者又写了《聊答“……”》、《报(奇哉所谓……〉》
等文(收入《集外集拾遗》);
可参看。
〔2〕《京报副刊》 《京报》的一种副刊,孙伏园编辑,一九二四年十二月创
刊。
《京报》,邵飘萍(振青)创办的具有进步色彩的报纸,一九一八年十月创刊
于北京,一九二六年四月被奉系军阀张作霖查封。
十四年的“读经”〔1〕
自从章士钊主张读经〔2〕以来,论坛上又很出现了一些论议,如谓经不必尊,
读经乃是开倒车之类。我以为这都是多事的,因为民国十四年的“读经”,也如民
国前四年,四年,或将来的二十四年一样,主张者的意思,大抵并不如反对者所想
像的那么一回事。
尊孔,崇儒,专经,复古,由来已经很久了。皇帝和大臣们,向来总要取其一
端,或者“以孝治天下”,或者“以忠诏天下”,而且又“以贞节励天下”。但是,
二十四史不现在么?其中有多少孝子,忠臣,节妇和烈女?自然,或者是多到历史
上装不下去了;那么,去翻专夸本地人物的府县志书〔3〕去。我可以说,可惜男的
孝子和忠臣也不多的,只有节烈的妇女的名册却大抵有一大卷以至几卷。孔子之徒
的经,真不知读到那里去了;倒是不识字的妇女们能实践。还有,欧战时候的参战,
我们不是常常自负的么?但可曾用《论语》感化过德国兵,用《易经》咒翻了潜水
艇呢?
〔4〕儒者们引为劳绩的,倒是那大抵目不识丁的华工〔5〕!
所以要中国好,或者倒不如不识字罢,一识字,就有近乎读经的病根了。“瞰
亡往拜”“出疆载质”〔6〕的最巧玩艺儿,经上都有,我读熟过的。只有几个胡涂
透顶的笨牛,真会诚心诚意地来主张读经。而且这样的脚色,也不消和他们讨论。
他们虽说什么经,什么古,实在不过是空嚷嚷。问他们经可是要读到像颜回,子思,
孟轲,朱熹,秦桧(他是状元),王守仁,徐世昌,曹锟;
〔7〕古可是要复到像清(即所谓“本朝”〔8〕),元,金,唐,汉,禹汤文
武周公〔9〕,无怀氏,葛天氏〔10〕?他们其实都没有定见。他们也知不清颜回以
至曹锟为人怎样,“本朝”以至葛天氏情形如何;不过像苍蝇们失掉了垃圾堆,自
不免嗡嗡地叫。况且既然是诚心诚意主张读经的笨牛,则决无钻营,取巧,献媚的
手段可知,一定不会阔气;他的主张,自然也决不会发生什么效力的。
至于现在的能以他的主张,引起若干议论的,则大概是阔人。阔人决不是笨牛,
否则,他早已伏处牖下,老死田间了。现在岂不是正值“人心不古”的时候么?则
其所以得阔之道,居然可知。他们的主张,其实并非那些笨牛一般的真主张,是所
谓别有用意;反对者们以为他真相信读经可以救国〔11〕,真是“谬以千里”〔12〕
了!
我总相信现在的阔人都是聪明人;反过来说,就是倘使老实,必不能阔是也。
至于所挂的招牌是佛学,是孔道,那倒没有什么关系。总而言之,是读经已经读过
了,很悟到一点玩意儿,这种玩意儿,是孔二先生的先生老聃的大著作里就有的,
〔13〕此后的书本子里还随时可得。所以他们都比不识字的节妇,烈女,华工聪明;
甚而至于比真要读经的笨牛还聪明。何也?曰:“学而优则仕”〔14〕故也。倘若
“学”而不“优”,则以笨牛没世,其读经的主张,也不为世间所知。
孔子岂不是“圣之时者也”么,而况“之徒”呢?现在是主张“读经”的时候
了。武则天〔15〕做皇帝,谁敢说“男尊女卑”?多数主义〔16〕虽然现称过激派,
如果在列宁治下,则共产之合于葛天氏,一定可以考据出来的。但幸而现在英国和
日本的力量还不弱,所以,主张亲俄者,是被卢布换去了良心〔17〕。
我看不见读经之徒的良心怎样,但我觉得他们大抵是聪明人,而这聪明,就是
从读经和古文得来的。我们这曾经文明过而后来奉迎过蒙古人满洲人大驾了的国度
里,古书实在太多,倘不是笨牛,读一点就可以知道,怎样敷衍,偷生,献媚,弄
权,自私,然而能够假借大义,窃取美名。再进一步,并可以悟出中国人是健忘的,
无论怎样言行不符,名实不副,前后矛盾,撒诳造谣,蝇营狗苟,都不要紧,经过
若干时候,自然被忘得干干净净;只要留下一点卫道模样的文字,将来仍不失为
“正人君子”。况且即使将来没有“正人君子”之称,于目下的实利又何损哉?
这一类的主张读经者,是明知道读经不足以救国的,也不希望人们都读成他自
己那样的;但是,耍些把戏,将人们作笨牛看则有之,“读经”不过是这一回耍把
戏偶尔用到的工具。抗议的诸公倘若不明乎此,还要正经老实地来评道理,谈利害,
那我可不再客气,也要将你们归入诚心诚意主张读经的笨牛类里去了。
以这样文不对题的话来解释“俨乎其然”的主张,我自己也知道有不恭之嫌,
然而我又自信我的话,因为我也是从“读经”得来的。我几乎读过十三经〔18〕。
衰老的国度大概就免不了这类现象。这正如人体一样,年事老了,废料愈积愈
多,组织间又沉积下矿质,使组织变硬,易就于灭亡。一面,则原是养卫人体的游
走细胞(Wanderzelle)渐次变性,只顾自己,只要组织间有小洞,它便钻,蚕食各
组织,使组织耗损,易就于灭亡。俄国有名的医学者梅契尼珂夫(Elias Metschn
ikov)
〔19〕特地给他别立了一个名目:大嚼细胞(Fresserzelle)。据说,必须扑
灭了这些,人体才免于老衰;要扑灭这些,则须每日服用一种酸性剂。他自己就实
行着。
古国的灭亡,就因为大部分的组织被太多的古习惯教养得硬化了,不再能够转
移,来适应新环境。若干分子又被太多的坏经验教养得聪明了,于是变性,知道在
硬化的社会里,不妨妄行。单是妄行的是可与论议的,故意妄行的却无须再与谈理。
惟一的疗救,是在另开药方:酸性剂,或者简直是强酸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