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的朋友,湘军财神、洋务运动的先知郭嵩焘,在他咸丰九年(1859年)三月初八的日记中,详细解释了这一阴谋的过程:
怡亲王至营,……言奉旨密商一语:如夷人入口不依规矩,可悄悄击之,只说是乡勇,不是官兵。予曰:凡事须是名正言顺,须缓缓商之。怡邸愦愦可笑,僧邸商酌再三,欲令其由北塘入口,绕道至天津……辨论再三始定局,附片奏明。
这个阴谋组合是这样子的,咸丰皇帝暗中传旨,命怡亲王去找僧王僧格林沁,让僧格林沁带领正规军,对前来换约的英法舰队迎头痛击,打完了之后,就说是爱国群众打的。你被人家爱国群众打了,这不能怪我吧?
这就是典型的东方宫廷权谋,充满了阴柔与暧昧的气味,全然见不得阳光。僧王接旨大喜,就立即命令炮台向英法舰队开火。英法舰队全然没有准备,被打得落花流水,清兵当场炸死炸伤英国兵四百三十人,炸伤法国兵十六人,击沉炮艇四艘。
事情发生之后,英法两国怒不可遏,吵吵闹闹地要求咸丰皇帝给个说法。咸丰皇帝很无辜地把两手一摊,就让僧格林沁去和英法两国鬼子谈判。不料在谈判桌上,僧王发现英国公使巴夏礼很凶,猜测说这厮多半是个王爷之类的,如果我把他绑走,洋人们肯定是投鼠忌器,从此乖乖地听我的。僧王哪里晓得,这巴夏礼不过是个铁匠的儿子,因为家贫,十三岁就出国闯世界。但僧王不知,当即将巴夏礼等谈判使者尽数锁拿。
使节在谈判桌上被掳走,英法两国气急败坏,要求朝廷立即释放人质。倘若人质遭受到虐待,他们发誓要夷平北京政府。
朝廷对此置之不理,因为僧王捉来的大多数人质,都已经被活生生地虐死了。巴夏礼在他的家书中,提及了这些人质被活活虐杀的细节:
我们那些可怜的同胞的下场使全军感到义愤填膺。他们遭到了恶毒的杀害。他们的手足都被紧紧捆住,在露天的庭院中站了三天三夜,饮食极少而鞭打不断。有几个人昏厥了,绳索直嵌到皮肉里,引起了溃烂——我实在写不下去了。我们肯定知道安德逊中尉与德诺曼中尉已经死了,那是两个高尚的人,尤其后者,他跟我是很熟悉的。
有关巴夏礼提到的德诺曼中尉,在后来常胜军队长戈登的私人日记中,也曾经提到:
可怜的德诺曼,他曾经跟我一起到亚洲,如今却成为一个牺牲者了。据说他们的手腕被扎得那么紧,皮肉都烂了,他们是在极其残暴的酷刑下死去的。
这就是当时所发生的事情,咸丰皇帝以极幼稚、极可笑、极龌龊、极阴暗、极残暴的方式来处理外交事务。
但英法联军不是吃素的,他们是拥有着世界上最犀利火器的征战者,拒绝接受这种卑劣的玩法。于是这支军队向北京城进发,去营救人质。清帝国军队与之一触即溃,咸丰皇帝终于傻眼了,只好逃向热河,临走前传旨,命忠勇的曾国藩,立即派湘军中的头号悍将鲍超北上护驾。
接到诏书,曾国藩顿时目瞪口呆。
教科书式的权谋案例
鲍超既然号称湘军第一悍将,其人在湘军中的重要性可想而知。若派了鲍超去,这就等于将湘军的主力人马抽走,那后果之严重,怎么形容也不过分,先不要说南京的洪秀全就可以趁机死灰复燃,此前所有的努力,都将付诸东流,更要命的是,手持长矛的湘军,也绝无可能是英法联军的对手。可如果不让鲍超提师北上,这更不可以,这就意味着对皇帝的不忠,所谓功高莫过于护驾,你无论做多少事,都不如在皇帝危难之际及时赶到来得重要。
还有一个不能明白说出来的理由,鲍超北上,势必被留在咸丰皇帝身边,以为亲信护驾之臣。这对鲍超来说是好事,可对于曾国藩及湘军来说,却是坏到不能再坏的事情。
让鲍超走不成,不让鲍超走,也不成。曾国藩左右为难,只好立即召开亲信幕僚会议,商议到底怎么办。会议上,几乎所有的幕僚全都支持让鲍超走,虽说这样做无疑削弱了湘军,也意味着削弱了曾国藩的个人影响力,可是没办法,皇帝的圣旨,你怎么可以违抗呢?
只有李鸿章突然站了起来,说道:不对,这个难题是有办理解决的,老师,你应当立即上奏,就请皇上在老师你和胡林翼胡公两人之间,酌派一人入京护卫。
曾国藩听了,顿时拍案称绝:少荃你这一手,真是太高了……
于是曾国藩立即上奏,表白自己的拳拳忠诚之心,主动请缨,要求亲自赶去保护皇上。可想而知,收到这个奏本,咸丰皇帝心里是多么欣慰:还是曾国藩忠于朕啊,你看他一听说朕有难,急成什么样了……只不过,你不说快点儿来么,先上奏请示,这一来一去,英法联军已经攻破了北京城,朕已经逃到热河来了。曾爱卿你就不要来了,快点儿替朕把洪秀全那个祸害给灭了吧。
李鸿章用教科书式的经典案例,给咸丰皇帝上了一课,让他明白什么才是真正的权谋,谁才是当之无愧的权谋高手。
这是李鸿章在曾国藩处干的第四桩事,显露出了他对时局的精准判断,与迅速化解两难之局的敏捷思维。
既然李鸿章对时局判断这么精准,那为何不另起炉灶呢?
另起炉灶,实际上构成了曾李二人的理念冲突。在曾国藩看来,像李鸿章这么能干的弟子,就应该多替老师干点儿活。老师想成名立万,靠谁?不就靠像李鸿章这样有出息的弟子打工吗?
但是李鸿章认为,像曾国藩这样了不起的老师,就应该多让学生占点儿便宜。谁让你是老师,我是学生来着?学生不占老师的便宜,还能占谁的?
曾李师徒二人是一对奇异的江湖组合。老师琢磨着让学生替他白白打工,想占学生的便宜,而学生却绞尽脑汁地琢磨占老师的便宜。纵观师徒二人苦思占对方便宜的历史,实在是说不尽的好笑。开始是老师占学生的便宜,用学生的智慧替自己扩大影响力,等到后来,就该轮到老师悲催了,让学生占尽了便宜。
师徒机心大斗法
说到李鸿章对老师曾国藩的态度,那可谓感激终生,怒火上涌,实在是复杂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
说感激终生,那是因为曾国藩真的爱护李鸿章,刻意栽培李鸿章。提及在曾国藩幕府的幸福生活,李鸿章满是深情的回忆:
在营中时,我老师总要等我辈大家同时吃饭;饭罢后,即围坐谈论,证经论史,娓娓不倦,都是于学问经济有益实用的话。吃一顿饭,胜过上一回课。
此外,为了将弟子栽培成材,李鸿章初入幕府,曾国藩就给了他一个下马威。其时曾国藩幕府纪律严明,所有的幕僚准时吃饭,起居极有规律,可是李鸿章受不了这种约束,每天曾国藩与幕僚共同吃饭的时候,李鸿章就假称头痛,睡在床上不肯起来。
见此情形,曾国藩冷笑,命人去告诉李鸿章:曾氏幕府,行有规,坐有时,大家一起吃饭,就是一起吃饭,少一个人这饭就不能吃,一定要等他李鸿章来到,才可以吃——必待幕僚到齐乃食。
见此情形,李鸿章知道老师生气了,不敢怠慢,急忙披衣踉跄而往。等他入座,曾国藩及众幕僚这才端起饭碗开吃,吃时不发一言,等放下饭碗,曾国藩正色道:少荃,既入我府,我有言相告,此处所尚,唯一诚字而已。言罢拂袖而去,让李鸿章目瞪口呆,为之悚然。
这次教训让李鸿章养成了每日起居均有定时的良好习惯,李鸿章因此对曾国藩感激不尽。
正感激着,让李鸿章愤怒的事情来了,曾国藩竟然派他去编练皖北马队。
编练马队也没什么不好,晚清时代,马队属于机动部队,其在战场上的功能,类同于今天的装甲部队。编练马队的设想,是晚清中兴四杰之一的左宗棠提出来的,获得了中兴四杰之二的胡林翼认同,然后胡林翼又来游说中兴四杰之三的曾国藩,让曾国藩上疏言此事。当时的朝廷,对曾国藩是有奏必准,委以全权,所以马上就批准了曾国藩的奏请。然后中兴四杰之三的曾国藩,把这桩活计交给了中兴四杰之四的李鸿章,让李鸿章来干。
李鸿章当时一听,就觉得不对头,但什么地方不对头,一时之间说不上来。于是他先犹豫着不肯答应,抽空跑到南昌,与总核湘军粮台报销的大哥李瀚章商量。李瀚章一听,就说:不对不对,这事弄拧了。
什么地方弄拧了呢?李家两兄弟继续研究,研究的结果很令人扫兴:曾国藩对李鸿章的认知定位,严重低于李鸿章本人的能力。李鸿章乃罕有的奇才大能,可是在曾老师眼里,只不过是个跑跑颠颠的将佐之才。
李鸿章很郁闷,就直言不干这活儿。大哥李瀚章也写信,央求曾国藩给二弟一个更好的职位。但是曾国藩坚持并现身说法,说自己初建水师时,也是不情不愿,认为办不妥当,结果却是顺顺利利,大获成功。
李鸿章无奈,只好假意应允,派了人去淮上招募马勇。没多久派去的人空手回来,说是招不到人。
曾国藩心里明白,说招不到人是假的,淮上有着数量惊人的闲汉,一个个拖着刀满街游荡,怎么可能招不到人?是李鸿章不愿意干罢了。
为什么不愿意干呢?曾国藩明白了:噢,你是认为自己是大才,马队统领的职位太低,委屈了你。那好办,那就给你一个更闹心的差事,一个更小的职位,看你有什么咒念。
书剑飘零旧酒徒
曾国藩于是传令于自己的亲弟弟曾老九曾国荃,带着李鸿章往援景德镇。这实际上是暗示李鸿章:你很能干,很不错,老师我看好你。但你要明白,排在你前面的,还有我的亲弟弟曾国荃。这个曾老九曾国荃,他是曾国藩科举中榜后在北京城中手把手教导出来的,此时的曾国荃已经成为帝国头号明星战将,不仅率师攻克了安庆,而且正督军强攻南京城。如果有一飞冲天的好机会,第一个需要考虑的就是曾国荃,而非李鸿章。
这个发现,让李鸿章霎时间心灰意冷。要知道,他来的时候,抱了天大的希望,而今希望的破灭,让他的心理顿时崩溃了。
于是李鸿章向曾国藩提交辞呈。可万万没想到,曾国藩接过李鸿章的辞呈,就向他出示了朝廷圣旨,圣旨吩咐,李鸿章不许四处乱跑,就留在曾国藩幕府,替曾老板打工。
原来,曾国藩早就料到这个最能干的弟子要逃,事先请来了圣旨,让李鸿章想逃也甭想逃,就得乖乖留下来,替老师打工。
李鸿章气得跳脚,索性破罐子破摔,于曾国藩幕府寻衅滋事,打架斗殴。他故意找湘军大将彭玉麟的麻烦,那彭玉麟也是杀人不眨眼的狠辣书生,眼里瞧不上李鸿章。两人一言不合,就拳脚相加,乒乒乓乓打成一团,像两个粗汉一样相互撕扯着满地乱滚。
从此彭李结怨,彭玉麟后来到处捕捉贪官,捉到了李鸿章的一个侄子,不由分说一刀砍了,让李鸿章气苦于心。
此后朝廷传旨,授李鸿章福建延建邵遗缺道。这个意思是说,让李鸿章去福建排队,等着看有没有空出来的官位。曾国藩又急忙跑来,忽悠说:新放福建道,无缺可补,进退颇难自决。意思是说,这世上都是人等官位,哪有官位等人的?你还是别去福建了,就留在老师这里,再替老师干点儿力气活吧。
曾国藩上奏,以襄助需人为理由,要求李鸿章继续留在戎幕,替自己打工。
李鸿章气炸心肺,就准备大闹一场。适逢曾国藩移师祁门,这里是兵家绝地,李鸿章抓住机会,开始大吵大闹,准备为自己出走创造条件。曾国藩很清楚学生心里想些什么,就急忙上疏,保奏李鸿章为两淮盐运使,让李鸿章不好意思再闹了。
可万万没想到,逢奏必准的曾国藩,这一次却出了意外,朝廷竟然没有批准。很少有哪个史家仔细琢磨过这事,为什么没有批准呢?
没有证据表明,这是老师曾国藩在捣鬼。曾国藩啊,百年圣者,千年典范,怎么可能捣鬼呢?谁见过捣鬼的圣人?可是你替李鸿章想想,曾国藩凡有奏本,他希望通过的就能够获得批准,他不希望通过的,朝廷就恰恰驳回,要说这里边没猫儿腻,李鸿章万难置信。
恰恰在这个时候,曾国藩幕府爆发了“近视眼事件”。这个近视眼,是追随曾国藩最久的幕僚李元度,他是个高度近视的文学家,在曾国藩最危险的时候,他是唯一留在曾国藩身边的人。虽然这有可能是因为他眼睛高度近视,看不清楚道路,没法子逃走,但曾国藩对他的感激之心,毫无保留。曾国藩把镇守祁门大门的任务,交给了他。
近视眼李元度出师即遭败绩,败就败了吧,他却不敢回来,躲藏了一段时间,偷偷溜回,支领了自己的全部工资奖金,然后逃到了曾国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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