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上午,捷报传至李鸿章的案头。李鸿章以手加额:天可怜见,我李鸿章终于可以在上海立足了。
官场的替补法则
首战告捷,李鸿章一跃成为上海父老心目中的英雄。
此时,由于李秀成击毙法国少将卜罗德,震慑了英法联军,此后联军再无战心,蜷缩于上海城中不敢吭声。而华尔的常胜军,又被李秀成困于松江城中,百般冲杀,终不得出。上海人原本已经陷于绝望之中,岂料最让他们看不在眼里的叫花子兵——淮军,一战而胜于虹桥,霎时间上海城沸腾了。这时候大家方才仔细打量李鸿章,才知道巡抚大人原本是翰林出身,而中国最是敬仰读书人,于是李鸿章一跃而成为武翰林,得到了上海官民的众口称赞。
李鸿章走笔如飞,先向老师曾国藩报捷,然后说清楚上海的情形,这情形就是洋人靠不住,只能靠淮军,而淮军原本就数量不够用,此时交手,太平军势必大力反扑,淮军的压力空前巨大。李鸿章的意思很明白,曾国荃曾老九那边,最好是能自己挪挪屁股,别老是趴在那个危险的地方不动弹,我这边真的顾不上。
然后是写奏章,向朝廷报告大捷,极力渲染战事的惨烈,向朝廷炫耀程学启的悍勇。要知道,朝廷最喜欢的就是像程学启这样的铁血军人,一旦朝廷看得眉开眼笑,正菜就要端上桌来了。
正菜是个折片,叫《奏调冯桂芬等片》,此片开片,是这样写的:
再,江苏吏治多趋浮伪巧滑一路。自王有龄用事专尚才能,不讲操守,上下朋比,风气益敝,流染至今……
看到这个开头,我们就知道了,李鸿章仍然在不依不饶地追杀吴煦和杨坊那两个倒霉蛋。仍然是采用最精妙的职场冷暴力,不打你,不骂你,不夸你,不褒你,提都不提你,就当你这个人不存在。从心理上狠狠地伤害你,你的心已是千疮百孔,支离破碎,可是你的外壳仍然完好如初,光鲜依旧,除了你自己,没人知道你的心被伤成了什么模样。
然后这个奏片,以冯桂芬为首,此外还一口气推荐了翰林院编修王凯泰、户部主事钱鼎铭、安徽候补道王大经、安徽候补直隶州知州阎炜、浙江候补知县薛时雨、江西建昌县知县王学懋六个人,要求朝廷把这七个人派给他。其推荐力度之大,前所未有,令人咂舌。
再来看看这七个人,冯桂芬是大才,务须拿下,其人现在没任何官方职务,赋闲在家。朝廷又如何不知其人乃林则徐弟子?所以这个奏片又叫《奏调冯桂芬等片》,让朝廷看了这个名字,顿时就会大叫起来:对呀,国家都闹成这模样了,怎么这冯桂芬还赋闲在家呢?让他马上出来干活……求贤于野,任何时候都能落得个好名声。
有了天下名士冯桂芬打掩护,官场老油条钱鼎铭就可以混进来了。推荐钱鼎铭,李鸿章纯属报恩,如果不是钱鼎铭两哭曾国藩,他李鸿章万难飞出老师的手掌心。但事情就是这样麻烦,这个钱鼎铭的本事仅限于此,以后他的主要工作,是百忙之中给大家添堵,让大家全都欲哭无泪。
推荐翰林院编修王凯泰,目的只是为了提醒朝廷,还记得我李鸿章以前是干什么的吗?没错,以前我就是翰林院编修。现在李编修大败太平军,请问该如何评价这件事?这是属于绕着弯的表扬和自我表扬,同时又盘活了翰林院的王凯泰这个资源。
接下来是三名候补官员。说起来这候补官员,实乃天下最悲惨{“文}之角色。说你不{“人}是官吧,你都已{“书}经候补了;说你{“屋}是官吧,可根本没你的位置,连工资都没得发。李鸿章从遗缺道这个替补角色,直接跳到署理巡抚的位置上,最是知道候补官员心里的凄惶与绝望。这时候如果谁肯递一根救命稻草给你,你会一辈子感激他。所以李鸿章一口气要了三个候补官员,就知道这三个人会拼老命把工作干好。
官场职场,一如足球场,要想出效果,就必须敢用替补队员。相对于明星球员,替补队员更加珍惜机会。
不会用替补的教练,不是好教练。不会用替补的官员,很难打开局面。
说到为官之道,李鸿章就是最为经典的范例。他太清楚不过了,任何一个官场或是职场,只要人数超过两个,就必然会分化出三种类型:忙员、闲员和杂员。忙员就是看起来从早忙到晚的那类人,几乎把所有的工作全都抓起来了,好像地球离了他就不转一样。比如说,曾夫子练湘军之前,在朝廷就被皇帝弄成了忙员,一个人负责朝廷五大部门的运作,忙得团团乱转,四脚朝天。所以曾夫子大吵大闹,说什么也不依。
曾夫子为什么要闹呢?
因为夫子知道,忙员是永远也不会有出息的。
为什么忙员会没出息?你看人家忙员都忙成这样了,怎么会没出息?再说曾国藩,他这不是忙成圣人了吗?凭什么说人家没出息?
曾国藩练湘军制敌,是从忙员这个悲惨的角色之中解脱之后的事情。忙员之所以没有出息,就是因为他太忙了,他承担了太多太多没必要承担的工作,结果让别人都找不到事情做。找不到事情怎么办?大家只好一起来监督你,激励你,批评你,指导你。职场上有句老话,叫一个人干,两个人看,三个人瞎捣乱。为什么要捣乱?就是因为你一个人把六个人的活都给干了,你让另外五个人怎么办?只能一边看着你,一边瞎捣蛋,要不日子过得多无聊啊。
闲员是让忙员给逼出来的,除此之外,官场上还有一类杂员。这类人既不像忙员那样忙,也不像闲员那样闲,能够修修补补地干点儿杂事杂活,但限于能力,最多只能到此为止了。
忙员被太多的工作给废了,闲员被忙员给废了,杂员是自己把自己给废了。一个职场长期缺乏流动,就已成一潭死水,所有人都受制于人际关系的掣肘和羁绊,再也无能为力。只能空降优秀的替补队员,激活这个职场。
这就是李鸿章对于上海官场的考虑。上海的官场,所有人都被吴煦和杨坊给废了,没有几个人还能用,只能空降新人。
可话又说回来,即使李鸿章要整治上海官场,空降大员,提拔亲信,也用不着如此得理不饶人,对吴煦和杨坊穷追猛打以至于此吧?
如果谁有这种看法,那就太不理解李鸿章的处境了。
阴历五月十九日,李秀成麾下大将,听王陈炳文,纳王郜永宽,率太平军六万人,径扑李鸿章的新桥军营。双方兵力对比为十比一。
是日李鸿章抵达前线,此一去,他已不作生还之想。
不活了,你干脆打死老子算了!
李鸿章与李秀成之异同
曾国藩心理压力比较大。
这时候曾国荃玩儿命,仅以一万人的湘军,硬是攻上了雨花台,还搞了个深沟壁垒,跟城里的太平军叫板。洪秀全很气愤,把城门一开,先象征性地出来三万人,奔着曾国荃的营垒杀了过来。双方兵力对比是三比一,理论上来说,曾老九有点儿悬。
但曾国荃所率湘军,全都是战场杀出来的铁血战士。而南京城里出来的太平军,却是舒服日子过得久,基本上已经废掉了,刚一交手,就被一万名湘军打得落花流水。太平军大惊,乃退入金陵。
败军回城,抱怨忠王李秀成不回家替大家干活,要知道,李秀成手下可是有十三王三十万人,把这三十万众调回来,三十个打一个,不信打不死他曾国荃。于是洪秀全传诏,命忠王李秀成速速回师,别在外边瞎溜达了。
而李秀成这边好不容易击毙法军少将卜罗德,困常胜军华尔于松江,正要挥师直入上海,如何肯放弃这来之不易的大好局面?不是李秀成不把淮军放在眼里,想这淮军才成立几天?如果说淮军的战斗力比英法联军和常胜军加起来还要厉害,恐怕连淮军自己都不相信。
李鸿章也不相信。
李鸿章太清楚了,与李秀成交手,是一场败多胜少的豪赌。死在李秀成手下的名将太多了,他李鸿章算老几?最要命的是,李秀成和李鸿章,两人太相似了,他们同一年出生,都是唯武器论的迷信者。李鸿章想尽办法为淮军添置火器,而李秀成也通过传教士的途径,为太平军购置了大量的洋枪和火炮。
再比较一下二人的师承。李鸿章师从曾国藩,学的是圣学。圣学这东西虽然古板僵化,但有一个特点,不忽悠人。而李秀成学的是洪秀全抄袭复又篡改的伪书,最关键最核心的地方,是错误的。于是在师承上,李秀成先失一分。
再来比较两人的战绩,这方面李秀成占据绝对性优势,李鸿章失掉一分。
最后是双方的兵力配比,李鸿章满打满算,才六千五百人,而且还要把守各个要道,不可能全部投入战斗。而李秀成只出动了他全部兵力的六分之一,麾下十三王只来了两个,听王陈炳文与纳王郜永宽。两王所率兵力不少于六万人。
单看最后这个条件,李鸿章明显失分过多。但问题是,听王陈炳文和纳王郜永宽这两个人,有问题。
有什么问题呢?
听王陈炳文是湖南人,原是在茶馆拎大茶壶的,练得一手好腕力。后太平军大至,陈炳文就被裹胁在当中,这时候他的腕力显露了出来,八十三斤的春秋刀,他舞动起来不费吹灰之力,由是成为太平军中成名的战将。奈何湘军崛起之后,陈炳文就兴起归乡之念,接连给曾国藩写了多封密信,渴望重返桑梓。
遗憾的是,陈炳文的这个愿望,到死也未能达成。他总是阴差阳错地被裹于贼伙之中,始终挣脱不出来。但这终将影响到他对部属的指挥与实际的作战效果。
纳王郜永宽,却是湖北人,一听他的籍贯,就知道他和听王陈炳文一样,都是稀里糊涂被卷入到太平军中的。只是因为李秀成待其恩义过重,所以才羁留难去。可无论如何,郜永宽对这场战争,肯定不会像李秀成那样志在必得。
这样一来,这场大战的胜负就彻底无法确定了。
跃马独出,不作生还之想
开始时,驻扎于虹桥的程学启,还不知道自己正面临着数十倍的强敌,还跃跃欲试,派了一支百人的洋枪队,向泗泾方向摸索前进,想探探敌军的虚实。幸好天上突然下起了暴雨,百人小队急忙回营避雨。否则的话,只怕这支百人小队,一个也回不来。
泗泾太平军发现有异,也派出一支小分队。可是太平军数量太多,小分队就有一千多人,向着程学启这边摸索过来。程学启见状大喜,立即大开营门,呐喊着冲杀出来。韩正国部也随之衔尾追杀,太平军千人小队急速撤回,战事还未开始,就已经结束了。
此后是长时间的沉寂,太平军那边,竟然是悄无声息。程学启是经历了无数血战的沙场老将,而且和李秀成、李鸿章一样都是唯武器论的信奉者。见太平军没有动静,他立即就明白了,他将面临的是最可怕的现代火器之战,太平军始终不吭声,是因为火炮还没有调上来。一旦敌军火炮调上来,结果必然非常可怕。
敌军重武器未至,正是趁势进攻的好时机,可是淮兵数量太少。程学启这边两营一千人,再加上韩正国、滕嗣武所部,也不过两千来人,出了营还不如人家一支小分队的数量多,只能是据营而守,坐以待毙。
整整等待了两天时间,忽然间三声沉闷的号角响起,就见地平线的尽头,黑压压的军队如一条黑线靠近。黑线越来越清晰,就见长矛如林,至少五千之众的太平军,发出震天的呐喊声,疾冲上来。程学启急叫洋枪队开火,可是太平军悍勇不退,踏着同伴的尸体,迎着密集的弹雨,疾冲到了营外的壕沟之前,解下身上背负的土袋,开始填埋壕沟。淮军不停地射击,可是中弹的太平军跌入壕沟之中,眨眼工夫壕沟就被填平了几处,太平军疯吼着冲到营寨前,开始拆除鹿角营栅。
淮兵洋枪队冲到营栅前,向着拆除鹿角的太平军疯狂射击。太平军的洋枪队就在这时候出现了,隔着营寨与淮兵展开激烈的对射。此时淮军的火炮打响,而太平军也不紧不慢地推出他们的火炮,向程学启营寨进行猛烈轰击。
程学启军营侧后是韩正国部及滕嗣武部,这两人分别是程学启的左右后翼,担纲着急难时替程学启部打掩护的功能。但是不计其数的太平军黑压压地拥来,霎时间将三营全部淹没。到了这一步,三营就只能各顾各了。
太平军是有备而来的,冲锋时就形成了有层次的梯队,一支太平军冲上来,向程学启部炮击并拆除营栅,激斗小半个时辰,另一支太平军冲上来,替换下前面的太平军。而淮军却因为数量太少,没有轮换的机会,只能拼杀到死为止。
眨眼工夫,这场仗就从早晨打到了中午。程学启部已经遭受重创,但幸亏他早就为这场恶战做了充足的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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