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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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歌-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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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四吐着烟圈对弟兄们结结巴巴地嚷:

“干……干活!都……都他姥姥的干……干活!完……完不成定额,日本人教……教训你们!”

转脸瞅见了刚爬上来的监工刘八爷.孙四又嚷:

“八爷.你……你他姥姥的还……还到窝里去……去看着,有……有事给我讲……讲一声:”

刘八爷显然不高兴.手里玩蛇童似的玩着鞭子:

“孙四.你也太舒暇了吧?按皇军的规定可该你进窝管人,老子管筐头、管出炭:”

孙四挺横,小眼睛一瞪:

“皇……皇军要日你姨,你……你狗日的也……也叫日?!”

一个弟兄憋不住笑了。

又短又粗的刘八爷操起鞭子在那弟兄胸前甩了一鞭,气恨恨地骂:

“笑你娘的屌!干活!通通进窝干活!谁他娘耍滑头,八爷就抽死他!”

都进去了。

王绍恒排长不动声色缩在最后头,每向窝里走一步,眼睛总要机灵地转几圈,把窝子上下左右的情况迅速看个遍。他的耳朵本能地竖了起来,极力捕捉着夹杂在纷乱脚步声、浓重喘息声和工具撞击声中的异常声响。手中的灯拧得很亮,雪白的光把一层层黑暗剥掉了抛在身后。鼻子不停地嗅,仔细分辨着污浊空气中的异常气味,他知道,瓦斯气味有些甜,像烂苹果。

一切都正常。

他放心了。

这煤窝的代号是二四二O,为什么叫二四二O,王绍恒不清楚。弟兄们也都不清楚。在二四二O窝子里干活的弟兄,共计二十二人,全是六号的,正常由五个弟兄装煤,十几个弟兄拉拖筐。窝口,短而粗的刘八爷监工;煤楼边,矿警孙四验筐。一切都是日本人精心安排好的,他们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脱日,本人的眼睛。但是,矿警孙四不错,据说这小子当年也当过兵,日本人过来,队伍散了,才干了矿警。他对弟兄们挺照应的,不像那个刘八爷!刘八爷偏又怕他,八爷使皮鞭.孙四使枪,就凭这一条,八爷也没法不怕。孙四爱睡觉,八爷也爱睡觉;孙四自己睡,也怂恿八爷睡;两人常倒换着睡。一人睡上半班,一人睡下半班,反正日本人也瞧不着。刘八爷一睡觉,弟兄们的日子就好过了,一些密谋便半公开地在煤窝中酝酿了。

王绍恒记得很清楚.昨日耗子老祁出去探路时,刘八爷已到避风洞的草袋堆上睡觉去了.孙四不会向日本人报告的,那么,向日本人报告的.必是窝中的弟兄。可又奇怪:既然向日本人告密了.为什么不把集体逃亡的计划都端给日本人呢?为什么只告了一个老祁?

斜歪在煤窝里.机械地往拖筐里装着煤,王绍恒还不住地想。

不知装了几筐煤之后.他突然想通了:这告密者是个狡猾的家伙!他不一下子把所有的秘密都出卖给日本人,是有心计的。他是在投石问路.看看告密以后,日本人能给他什么好处。好处给得多.他就全卖:好处给得少,他就和弟兄们一起逃,里外他不吃亏!

卑鄙的混蛋.应该设法找到他,掐死他!他在拿弟兄们的生命和日本人做交易哩!

他王绍恒不会这么干.他希望自己活下去,活得尽可能好一些.可却决不会主动向日本人告密。

这个告密者是谁?是谁?

几乎人人都值得怀疑。

窝子里的浮煤快装完的时候,营长孟新泽将拖筐向他脚下一摔,用汗津津的膀子碰了他一下,悄悄说:

“弄清楚告密的家伙了。”

“谁?”

“听说是张寐子!”

“听……听谁说的?”

他很吃惊。

“这不用问.回头等刘八睡觉时,咱们——”

孟新泽做了一个凶狠的手势。

没等他再说什么,孟新泽营长又从他面前闪过去,往别的弟兄面前凑。

王绍恒吃惊之余,觉出了自己的冒失。最后那句会引起孟新泽怀疑的话,他不该问。孟新泽从哪儿弄来的消息.他不应该知道。这里的事情就是如此,一切来得都有根据,一切又都没有个来源,谁也不能问,谁也不敢问,孟新泽向他讲什么.都是“听说”,鬼知道他听谁说的!

这听说的消息都蛮可靠的。三月里,听说八路乔锦程的游击大队从鲁南窜过来了,四月下旬的一天夜间,日本西严炭矿的炸药库升了天,轰轰隆隆的爆炸声响了大半夜。后来又听说点炸药库的事不是乔锦程的游击大队干的,是原国军团长何化岩的游击总队干的,说是何化岩司令手下的人马有一千三,光机枪就有十几挺哩!他们由此知道了,这矿区周围的山区里还有乔锦程和何化岩的游击队。他们由此酝酿了集体逃亡的计划,决定分头和乔锦程、何化岩的游击队取得联系,里应外合,一举捣毁四号井和阎王堂两座战俘营,挣脱日本人的魔爪。

偏偏在这时,张麻子向日本人告了密。除掉张麻子是极自然的。他们不除掉张麻子,下一步,张麻子一定会借日本人的手除掉他们!

有关杀人的热辣辣的念头闪过之后,冷静下来一想,王绍恒又本能地感觉到事情有些不对头。他突然发现,自己又站在一个陷阱边缘上了,只要一不小心,他就可能落入这个陷阱中被日本人吃掉!日本人不是傻瓜,昨天有人向他们告了密.今天告密者突然死掉了,他们不会不怀疑!孟新泽他们干得再漂亮、再利索,日本人也要追查的!他不能逃跑不成,先把自己的命送掉,更不能在高桥滴血的刀刃下供出逃亡的秘密。

他从心里感到冷。

他揣摩了半天,还是决定不参加这次正义的谋杀。

刘八爷到煤窝外的避风洞迷迷糊糊搂婊子的时候,他弯着腰,捂着肚子,跑出了煤窝,对坐在煤楼守护洞里的孙四说,要去拉屎。

田德胜拉完最后一筐煤,把电石灯灭了,拖筐往煤帮一竖,身子一缩,双手抱膝,猴儿似的蹲到筐里去了。这是他自己发明的安全打盹法。他得趁着弟兄们用钢钎放落煤顶上一茬煤的工夫,美美眯上一会儿。眯觉之前,照例蛮横无理地摔了一句话在筐外:

“都听着噢,谁要向日本人告状,爷爷就砸断他狗日的腿!”

那口气,仿佛他不是日本人的苦力,而是什么了不得的大英雄似的。

“哎,田老二,今儿个该你放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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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德胜被俘前的排长刘子平提醒说。

刘子平是个高高瘦瘦的山东人。

田德胜压在胳膊上的冬瓜头抬了起来,两只肉龙眼一眨,不怀好意地笑了:

“哦,该我放顶?难为你刘排骨想得起!既然想起了,你狗日的就辛苦辛苦吧!”

刘子平极委屈地叫:

“凭什么?老子凭什么代你放顶?!老子是你的排长!想当初……”

田德胜邪火上来了,“腾”的从竖着的拖筐里弹将出来,炮弹似的。

“排长?屌毛!这里还有长?呸!通通都他妈的屌毛!”

竟然从破裤裆里摸出了两根,放在嘴边吹了口气,在手上捻着:

“喏,就是这种撸不直、带弯儿的!”

“你……你……你田老二又是什么东西!”

“我?嘿嘿,我——”

田德胜咧着螃窟似的大嘴,展露着一口东倒西歪的黄板牙?无耻地道:

“我他妈的是屌,单操你娘!”

刘子平闭了气,不敢作声了。他知道,再骂下去,田德胜这畜生就要动武了。他退到了煤帮的另一侧,将电石灯的灯火捻小,悄悄蹲下了。

身边的桂军排长项福广低声安慰了他一句:

“老刘,别理他!越理他,他越犯邪!”

刘子平不理田德胜,田德胜却还不罢休,他又悻悻地走到刘子平面前,抬腿踢了踢刘子平的屁股:

“咦,爷爷刚才不是说了么?今日放顶的差使你顶了!你狗日的咋坐下了?起来!起来!”

刘子平仰着长方脸,大睁着一双细小的眼睛,费力地咽着吐沫:

“我……我凭什么替你干?”

田德胜胳膊一撸,拳头一攥,胳膊上的肌肉聚到了一起,凸暴暴的,仿佛趴着一只蛤蟆,他胳膊一曲一伸,那蛤蟆便在皮下兴奋地搏动起来,似乎要从胳膊上跳将下来。

“凭什么?你说呢?”

又撩开小褂,将灯笼也似的拳头死命在厚实的胸肌上砸,砸得“咚咚”响。

“凭什么!爷爷就他妈的凭这个,你狗日的不服气,就和爷爷比试一下!日他娘!还排长,团长也他妈的屌毛!”

煤窝中的弟兄都愣愣地看着,没有人劝阻,也没有人出面应战。田德胜的这套把戏他们看得多了,见惯不惊了,田德胜瞄上了谁,谁只好认倒霉。田德胜有力气,又邪得吓人,自然有资格称爷爷的。

今日,算刘子平倒霉。

刘子平却赖在地上死活不起身。

“咦,你狗日的咋闭气了!起来!妈的,起来!”

灯笼也似的拳头在刘子平脑袋上方晃,刘子平屁股上又吃了两脚。

孟新泽过来了,向刘子平使了个眼色:

“老刘,去吧!我们一起去!老田累了,让他歇一会儿吧,都是自家弟兄!”

刘子平这才慢吞吞地站了起来。

田德胜却眼皮一翻:

“歪子,你瞎扯什么?我不累,就他妈的犯困,想眯一会儿!”

敢叫孟新泽歪子的,六号里只有田德胜一个。孟新泽的嘴确有一些歪,且一抽一抽的,'奇‘书‘网‘整。理提。供'据说是在徐州战场上被大炮震的,谁知道呢?!

孟新泽并不介意,又对田德胜道:

“困了就睡一会儿吧!刘八过来时,我们喊你!”

田德胜笑了,大模大样地拍拍孟新泽的肩头:

“行!还是孟哥体贴人!”

说毕,将小褂一掖,将胸前那两块绝好的肌肉掩了,旁若无人地往自个的拖筐跟前走,到了跟前,身子一缩,又进去了。

得意自不必说的。汤军团的普通大兵田德胜凭着一身令人羡慕、又令人胆怯的肌肉,赢得了又一次生存竞争的胜利。

田德胜算个极地道的兵油子,三年之中卖过四次丁,最后一次,进了汤恩伯军团的新兵团,台儿庄会战爆发之后本想拔腿的,不料.没逃成,差一点挨枪毙。大撤退的时候,他又逃了一次,运气更糟,竟被日本人活拿了,押到阎王堂当牲口。在阎王堂里,他发现了自己的价值.一阵乱拳,把国军军营里固有的一切秩序都砸了个稀烂,他所憎恶的那些长儿们、官儿们.通通毫无例外地变成了屌毛!他从不掩饰他对这些长儿们、官儿

们的蔑视,他也不怕他们的报复。有一次,刘子平、孟新泽几个人抱成团教训他,按在煤窝里揍他,也没把他揍服。他倒是单对单地让他们都领教了他的老拳,逼着他们承认了他的权威。

六号里的弟兄们认定他是畜生。

他认定弟兄们都是屌毛。

弟兄们对他自然是信不过的,一切秘密都尽可能地瞒着他,他也不去问,似乎根本没想过要从这座地狱里逃出去,他仿佛找到了最合乎自己生存的土地,打算一辈子呆在这儿!

蹲在拖筐里,沉重的大脑袋压在抱起的手臂上,他想睡,可却睡不着。他不傻,他知道弟兄们正酝酿着一个什么计划,只瞒着他一人。他有些不平,感到不合理。他不去问,可心里极想知道它。他要闹清楚:这计划是否会触犯他的利益,他关心的只是这一点,他是为自己活着的,只要不触犯他的利益,他便不管,反之,则不行。

今日的事有些怪。孟歪子一会儿蹭到这个人面前叽咕两句,一会儿挪到那个人面前叽咕两句,大约又要玩什么花头了,尤其可疑的是:他竟怂恿他去睡觉,那必是想趁他睡着时干点什么!

他突然想到了自己:

他们该不是要对我下手吧!

不敢睡了。两只肉龙眼一下子睁得很大,脑袋在胳膊上偏了过来,透过拖筐的破洞和缝隙向煤窝深处看。煤窝深处一片昏黄迷蒙的灯光,灯光中飞舞着的煤屑、粉尘像一团团涌动的浓雾。钢钎捅煤顶的声音和煤顶塌落的声音响个不停。

没发现什么异常情况。

没有人向他这里摸。

他还是不放心,悄悄将拖筐边的电石灯点了,拧亮灯火,对着煤窝照。

他这才发现了一个秘密——

几个弟兄压着一个什么人在满是煤块的地下扑腾,另几个弟兄装模作样在那里捅煤顶,其实是想把煤尘扬得四处飞舞,遮掩住煤窝深处杀人的内幕!

妈的,他们要杀人!

他们今日敢杀那人,明日必然敢杀他田德胜。他不能不管。他得显示一下自己的力量。

他悄悄将柳条帽带了起来,把电石灯咬在嘴上,操起身边的一把大铣,狼一般窜了过去。

“妈的,你们在干什么?!”

压在那受害者身上的孟新泽转过了铁青的脸,歪斜的嘴角下意识的抽颤了一下,极严厉地低吼了一声:

“没你的事,走开!”

他不走。

几个弟兄扑了上来。

他操起煤铣,抡了一个大圈儿。

几个弟兄全站住了。

那个受害者在地下挣,挣了半天,从一个弟兄的手指缝里憋出了一句话: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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