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梁万禄收拾得利利索索。嘴唇上的胡子剪得长短适宜,同上嘴唇一样长。下颏的胡子一寸多长,剪得整整齐齐。给人一种精明强干,神采奕奕,飘逸矍铄的感觉。到佟财主家,见了少东家。东家一看,这老头可不一般。问起车把式的活来,梁万禄说的头头是道。让他看看车和牲口。梁万禄看着车在院子里,车辕子扑到地上。说:“平时要把车轱辘掩住,车身就不会动,车辕子就不容易扑倒了。车辕子扑倒,牲口套都掉到地上,鸡刨猪拱的容易弄脏了。”说着把车轱辘前后用石头都打上掩,把车辕子抬起来,支好车梯子。又把前套拾起来,抻直,挽起来,挂到车辕子上。说:“这股套得插一插了。不然遇到车上坡的时候,牲口一使劲,套可能会拉断的。”
东家问:“你老这么大岁数还能插套?”
梁万禄心想,东家可能真的把我当成六十岁的人了。说:“我身子骨还硬朗,插套就是个手劲和巧劲。我还行。可是插套要用鱼刀,我没带来,东家有吗?”
东家说:“有,有。那鱼刀把还是枣木的,又尖又滑溜,很好使。”
梁万禄看了看马,说:“这马有日子没刷了。冬天用水刷马,马会感冒。要用干刷子刷。马毛会利整得多。”
东家说:“原来的车把式也是很能干的,这几年明显老了,很多活,力不从心了。咳。人都有老的时候。那老爷子可是个好人。”
东家对梁万禄的考核觉得非常满意,觉得梁万禄这个人不是个普通人,以后也许对自己有更多的帮助。决定留下。
梁万禄开始给东家赶车拉脚。有时候拉人,更多的时候还是给龙烟铁矿矿山拉矿石。一拉矿石,还是一脸红土一身泥。梁万禄不在乎这些,有活干,能挣钱养家糊口就行。
不多日,德成也不去矿上当小工了,回到家里。一家九口人又聚到一起了。
梁凯在佟财主家干半个月活了。他一天他跟东家说,能不能先支一点钱,买些米面,家里要断顿了。东家很快答应,先给梁凯支了半个月工钱。二珠和德子拿着钱,一下子买来一面袋子高粱米,买来一面袋子玉米面。家里有吃的,全家都笑逐颜开。二珠和兰子到外边揽一些缝缝补补的活拿回来跟妈妈一起做。二珠和兰子整天笑声不断。家里气氛活跃起来了。
面对好汉却不知
德成早晨到人市上去找小工的活。这里同矿上不一样,小工活很难找。德成就领着来成到处捡破烂,捡废铁到废品收购站去卖。
春天,宣化的风特别大。普通房盖跟本抗不住大风刮。只是压在房梁和檩子上的房盖,大风一刮就给刮飞了。这里的好多房盖都用螺丝钉拧到檩木上。就是这样,房盖也常常被刮坏。每次刮大风过后,总有些铁皮和铁钉掉在地上。德成和来成每次刮大风之后就赶紧去捡这些铁皮和铁钉。有时候能捡好几捧铁钉。偶尔还能捡到铜钉。铜钉比铁钉值钱。德成和来成把一颗颗铜积攒到一起拿去卖,回来,把钱交给妈妈。妈妈高兴地说,够买二斤玉米面的了。一种对家庭有贡献的成就感,让两个十多岁的孩子非常兴奋和开心。不过妈妈总是一遍又一遍的嘱咐,可不能到人家院子里去捡破烂。捡破烂,捡破烂,一定是人家不要的东西才能捡。人家要的东西,不管是啥,都不能动一下。两个孩子总是乖乖的答应,记住了。
几天后,孙百宽也离开龙烟铁矿到宣化城里来了。他把欠梁万禄的工资和德成的小工钱都一起给了。梁万禄让二珠和德成拿钱把送到当铺里的包裹取了回来。他买了一些好吃的,打了一斤烧酒,晚上在家请孙百宽夫妻吃了一顿。酒盅一端,前嫌尽消。叔叔还是好叔叔,侄子还是好侄子。
梁万禄问:“大侄子在矿上干得好好的,怎么也下山了?”
孙百宽说:“那里根本就不是人待的地方,那活根本就不是人干的活。他妈的小日本越来越不把中国人当人看,说打就打,说抓就抓。也不知道哪个好汉宰了他们三个短命鬼。这下他们更凶了。我手底下的已经给他们抓走好几个了。放倒是都放回来了,各个打得皮开肉绽。我怕说不定哪天我也得给抓去。我看,还是脚底下抹油,溜吧。”
梁凯听了微微一笑,一句话也没说。爸爸在跟前,自己少说话。他心里想,你孙百宽只知道杀日本鬼子的是好汉,可是好汉就坐你的面前,你都不知道。
梁万禄说:“不干就不干吧。那活也太危险。现在又加上日本子这么凶残,就更没有矿工的活路了。”
孙百宽问:“老叔打算以后怎么办呢?一大家子人,可不容易。”
梁万禄说:“唉。也没个好打算。走一步算一步吧。要说长远,将来安定了,还是回老家去。秋来叶归根,人老回原籍。西新庄才是咱们的根。”往陕西转移的事,有意不提。
孙百宽把满满一杯酒端起来,一饮而尽,说:“老叔说的对,到最后咱们都要回到咱们的西新庄去。我的父母总是盼望我们回去。二老都年迈了,做儿女的应当去尽孝心。”
梁万禄给自己满满斟了一杯酒,然后把酒壶递给孙百宽说:“自己倒。想喝多少就喝多少。我见过一幅字画上,写着:‘酒以不劝为欢,棋以不争为胜,笛以无腔为适,琴以无弦为高,会以不期约为真率,客以不迎送为坦夷。’今天咱们爷仨就来个酒以不劝为欢,有多大酒量就喝多少酒。这一斤酒,怎么着也够咱们爷仨喝了。今天咱们相聚就是不期约之会,再来个不迎不送,坦夷自适。该有多么清雅、自如。来,喝,喝他个一醉方休。”
孙百宽也自己满满斟了一杯,说:“老叔到底是读过大书的人,说得有板有眼,说出境界和滋味来了。我无论如何也说不这么好。”
梁万禄说:“别人不知道,你作为乡亲还不知道?我总共才念了几个冬天的书?照人家真正读过大书的人,差远了。”
梁凯酒量不行,自己倒了半杯。三人端起酒杯,轻轻碰了一下,一饮而尽。
几个乡亲,亲亲热热的,边吃边唠,到很晚才散。
小哥仨都病了
小哥仨都病了
在余家花园住了些日子天。来成、小四和小五先后都病了。
来成先病,身上起了很多疙瘩,又疼又痒,挺不住就挠。不少地方的皮肤挠出了血,更钻心疼。十来岁的孩子,疼得直哭。那几天东家的活忙,爸爸和大哥没有回家,都住在东家那里。爸爸住的近一些。来成哭的实在没法了,德成领着来成去找爸爸。那天爸爸腿疼,白天也没有出去干活,在东家的伙计房间里休息。一听来成病了,爸爸急忙起来看看,解开来成的衣服,看看身上的皮肤,一片一片的都是疙瘩,有的带白尖。有的地方挠破了,在流血。爸爸看孩子这样,心里很难受。想请医生看看,可是腰里没有钱。到东家那里也许能借来钱,可是钱花了,家里九口人吃饭还等着钱呢。怎么办?爸爸想了想,还是先用民间偏方治治吧。爸爸把手洗干净了,用手掌拍打有疙瘩的地方。先是轻轻拍打,逐渐使劲,拍打一段时间,有疙瘩的地方都红了,有的疙瘩拍打破了。来成咬牙挺着。就这样一顿拍打还真好多了。第二天,德成又领着来成到爸爸那里。爸爸正在收拾牲口套。过了一会儿,爸爸进屋,洗了手,解开来成的衣服,看了看,说:“这比昨天轻多了。”说着又一阵拍打。拍打完了,告诉德成:“回去吧。明天你就照这个样子给你三弟拍打。几天就好了。”回家后,德成照爸爸的样子给来成拍打,没几天还真好了。
就在来成身上起疙瘩的那几天,小四儿连续拉肚子,发高烧,浑身发冷,哭闹不停。妈妈给小四煮鸡蛋吃,不见好。把玉米面饼子烧煳了,吃了也是不管用。妈妈只好把小四放到炕头,用大被子盖上,让他慢慢发汗。一连闹了好几天才好了。
小四还没好的时候,一天夜里,一个大黑猫上房檐捉麻雀吃。屋子的窗户破了,借着月光从屋子里能看到外边。小五醒了,借着月光正玩呢。大黑猫突然一蹿,从窗户台上蹿到房檐下边,后爪子登着窗棂,前爪掏房檐麻雀窝里的麻雀。影子长长的黑黑的,在窗户上吊着,猫爪子抓得窗棂咯吱咯吱响,非常吓人。小五哇一声吓得大哭起来。那天大哥回来了。大哥听见小五哭,睁眼一看,一个黑糊糊的东西吊在窗户上,也吓一激灵。细看是只大黑猫抓着窗棂悬着呢。大哥站起来,想用东西打,又怕打坏窗户纸。这时妈妈也醒了,说,用锥子扎,把锥子递给大哥。大哥一扎,猫喵的一声跳下去跑了,小五从此得了病。吃不好睡不好。夜里睡觉经常突然吓得哭起来的。家里没钱看医生治,病一天比一天重,只好挨着。
庄稼院的人有病就硬挺着,多少年都这样,习惯了。请医生看病,那是有钱人的事。穷人还有一句自我安慰的说法:人吃五谷杂粮,还能没个头疼脑热的?过几天就好了,别太骄气了。
三个孩子都先后病了。这让爸爸妈妈非常忧虑。妈妈也不给人做活了,整天伺弄三个孩子。
就在这时候,听人说余家花园房东有个孩子病了好久了。这孩子叫小毛子,十来岁。孩子他爸爸是管理这个花园的。以前就他一个人在花园住,后来把家也都搬进花园里来了。搬来以后,小毛子精神慢慢不正常了,变傻了。花园里有两三个亭子,都是很干净讲究的地方。这孩子大白天就在花园的亭子里拉屎。原来可不是这样的,从小就知道大小便上茅房。
二珠出去揽活的时候,同熟悉人说起三个弟弟都病了,说到东家孩子也有病的事,人家才告诉花园有点邪性。以前有人住过,孩子连续得病,都搬走了。后来就很少有人住了。要不这里房价咋这么便宜呢?二珠回家跟妈妈说了。妈妈说:“咱们家信天主,有天主保佑,鬼怪不敢近咱们的身体。”二珠说:“可是以前在这里住的人,孩子也得病。三个弟弟都得病,东家的孩子病了好几个月了。不是鬼怪闹腾,那是咋回事呢?”妈妈说:“没事的。过几天就好了。要不,咱们晚上,念念经。咱们好几年没有上教堂,也没有念经了。经本都没了,以前学的经都该忘了。今天晚上,咱们捡还记得的念几段,祈求天主保佑。”
祈求天主保佑
晚上,妈妈同德成和二珠一起跪在炕上,教给他们俩共同请了大圣号,双手合什,凭记忆念起经来。二珠和德成都不会念经,妈妈念一句,二珠和德成跟着念一句。妈妈不识字,不知道这些经文的字是怎么写,只是记住了怎么念,意思也只知道个大概。
大家先念了一段《天主经》:『在天我等父者,我等愿尔名见证;尔国临格;尔旨承行于地,如于天焉。』『我等望尔,今日与我,我日用粮;尔免我债,如我亦免负我债者;又不我许陷于诱感,乃救我于凶恶。亚孟。』
又念了一段《圣母经》:『万福玛利亚!满被圣宠者,主与尔偕焉;女中尔为赞美,尔胎子耶稣并为赞美。』『天主圣母玛利亚,为我等罪人,今祈天主,及我等死后。亚孟。』
又念了《天主耶稣》:『天主耶稣,基利斯督,我等罪人,今祈天主,及我等死后,亚孟。』
最后念了一段《恳祈吾主》:『恳祈吾主,以尔圣宠,赋于我等灵魂。俾我凡由天神之报,得悉尔子耶稣基督降孕者。因其苦难,及其十字圣架,获享复活常生之光荣。因我们的主基督。亚孟。』
正念《恳祈吾主》的时候,梁凯进来了。听见妈妈领着妹妹和弟弟很正式的在念经。悄悄进屋拿扫炕笤帚到堂屋抽搭身上的尘土。等念完这段经的时候,梁凯笑着说:“今天怎么想起念圣经来了?妈妈记性真好,这么多年没念经了,这些经还记得。我都忘得差不多了。”
二珠说:“妈妈说咱们家信天主,念圣经可以驱逐邪恶,保佑全家人平安。”
梁凯说:“哪有那么灵验?你们愿意念就念吧。再说二珠和德成还没有洗礼呢,还不算教徒呢。”
这时候兰子已经打好了洗脸水,梁凯拿起手巾洗脸。
二珠说:“三个弟弟都得病。东家那个小毛子病了好几个月了。人家说这花园有点邪性。人家都不愿意到这里来住。”
梁凯说:“东家那孩子的病也不是这几个月的事,早就病了。这些日子,三个弟弟得病是各有各的原因。可能是赶巧了,赶到一起了。没有什么邪性不邪性的事。咱们大娘一辈子生了十五个孩子,最后就保住三个。大爷大娘最信鬼神的,啥法都想了,还是保不住孩子。其实就是大爷大娘太不讲卫生。孩子有了病,就乱来。啥迷信的招都用,结果都耽误了。我以前也是真心信天主的。这几年,日本子闹腾的,我啥也不信了。信了没有用。日本子要杀中国人还是杀中国人。反正不是他们杀咱们,就是咱们杀他们。老实的让他们白杀了。敢干的,还能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