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福臻管晨子叫小叔,辈分在那儿。
梁万禄说:“到了奉天,我们是两眼一抹黑,啥事都得靠福臻帮忙。福臻就多费心了。”
“老爷说哪儿去了。咱们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梁福臻说。
初五还没打听到谁用人。初六,人们该上工的上工了,作买卖的也开业了。但是梁福臻还是没给梁万禄找到活干。初七这天,梁万禄实在呆不住了,到人市上去转游。等了一天也没人雇。初八这天有人雇临时工起牲口圈,工钱很低但是管饭。别人都不愿意干,梁万禄想,有活干能给点钱总比呆着强,还能把嘴带出去。于是受雇去给人家起了三天粪。第三天下午,雇主开了钱,梁万禄高兴地拿着钱到街上买了二斤肉、半斤白酒和一些杂合面带回家来,小请梁福臻一家,算作一点谢意。就这样,梁万禄有时能找到一点零活干挣点钱,用于买粮买菜买柴火。有时一连几天找不到一点活。梁福臻日子过的也够紧巴的,梁万禄打零工挣点钱都添到里头才勉强维持两家人的共同生活费用。
一晃三个月过去了。梁万禄一直找不到像样的活干。夫妻俩商量,这样下去不行。不仅自己三口人的生活得不到保证,总是拖累梁福臻一家也不是个事儿。奉天这个地方呆不长,就得挪个地方。到哪儿去?钱家寨不能去,那里一个熟人也没有。到法库去,梁仲弟兄在那里,开始也有个照应。再说那是个小地方,生活也许比奉天这个大地方好混点。
当掉棉袍做路费
梁万禄夫妇商量主意已定。可是去法库,盘缠钱怎么办?这三个月来,梁福臻对咱们照看已经实在够意思了,临走总不能再开口借盘缠吧。梁万禄想了想,对妻子说:“咱们不能向福臻借钱。偶尔干几天零活也只能够吃的,想积攒盘缠钱办不到。我看天气也渐渐暖和了,就把我这棉袍卖了作盘缠吧。”
妻子一听忙说道:“这怎么行?虽然到了春天,可这关东的天气跟咱关里家不一样,这些天不是还很冷吗?说不定哪天又冷起来,你外出干活没件挡风遮寒的棉衣服哪儿行?我那几件结婚首饰留着也没处戴,还不如把首饰卖了作盘缠呢。”
梁万禄说:“不行!不行!那无论如何也不行。结婚首饰是一辈子的纪念物,要永远留着。再穷也不能卖你的首饰。”
妻子扭不过丈夫,只好听丈夫的。梁万禄到街上把棉袍卖了。棉袍一脱,还是真冷,身上的夹袄立刻让风吹透了,浑身打起颤来。梁万禄跑到一个旧货摊上买了一件旧棉袄穿在身上才止住了颤抖。梁万禄看看自己,长棉袍换成了半截旧棉袄,苦笑一阵。再看看剩下的钱可能够到法库的盘缠,心里倒也满足起来。梁万禄心想,奉天到法库,一百多里路,有顺便车给点钱搭搭车,没有顺便车就走着走,用不了几天就到了。穷人嘛,走路不算啥。反正啥沉东西也没有。
梁福臻见梁万禄进到家来棉袍换了旧棉袄急忙问是怎么回事儿。梁万禄把准备去法库的打算说了一遍。
梁福臻听了打个嗨声说:“老爷老奶来到奉天这些日子也实在太委屈了。也是孙子无能,一直没能给老爷找个固定活干。”
梁万禄说:“这个世道谁也没法。谢谢这三个多月对我们全家的照看。我们到法库去。那边地方小,我们能干的活会多一些,生活可能会好混点儿。有梁仲梁任哥俩照应着,混生活也许会好些。”
临走的时候,梁福臻全家都出来为梁万禄送行。梁福臻对梁万禄说:“老爷啥时候到奉天来,一定要到家。这里不能解百饱总可以解一饥。到那边看吧。能混下去就混,实在混不下去再回来。”
梁万禄说:“好吧。咱们后会有期。不要远送了,都回去吧。”大家洒泪而别。关东和关里不一样,这里是七九河开河不开,八九雁来雁不来。说着雪又下起来,老天爷也在为梁万禄一家飘泊壮行。
梁万禄找了一个去法库方向只到陶戴屯的拉脚马车交了钱,一家人上了车。从奉天到法库步步向北。车出了城上了大道,车老板赶着牲口小跑起来。雪不大也没停,但没有风,还比较顺利。晌午时候,在一个小屯子打打尖,老板喂喂牲口接着走。过了晌午,北风呼啸而来。车老板穿着白茬皮袄顶着风赶车,脸时不时地侧过来。车上坐的人都脸朝后坐着。雪不停的打在人们身上脸上,各个都冷透了。车走的也慢了。车上除了梁万禄一家,还有别人也是往法库方向去的。有的人冷的受不住就下车跟着走一阵。梁万禄也下来走一走暖暖身子,可梁万禄妻子两只小脚走路慢,只能抱着晨子在车上坐着冻着。冷的实在受不了,就把车上装牲口草的两个草包一个靠在身后当雪,另一个解开口,把腿脚偎在里头遮风。
到了陶戴屯,车不往前走了,第二天将返回奉天。天也黑了。人们只好住下来。梁万禄一家在大车店住了一宿。梁万禄付了店钱,剩下的钱连顿早饭钱都不够了。只好买了几个玉米面饼子,向店家要了些开水和咸菜充饥。可是路程刚走了一半,这样大雪天步行是不行的,坐车又没钱,梁万禄真有些犯难了。
在大车店里东找西找还真找到一辆去法库的拉脚车。
梁万禄跟车掌包的说:“大哥,我们一家三口困在这里了,去法库实在没钱了。先坐车,到法库给钱行不行?那里有朋友,一到法库就给钱。”掌包的就是大车的主人。
掌包的说:“咱们初次见面,互相不认识。老弟的朋友我也不认识,到法库还是给不了钱可咋办?我们拉脚的就是挣的这个辛苦钱,大雪咆天的,也不容易。”
梁万禄说:“这我明白,这天气拉脚也实在不容易。可我实在没法困在这儿了,还得请大哥多帮忙。到法库我一定立即找朋友借钱给你,请放心。我携家带口的,跑不了。就请多帮忙吧。我的朋友在法库开粉坊,一到法库他准能借给我钱,请放心吧。”粉坊,就是制作粉条的作坊。
“开粉坊的?哪个开粉坊的?开粉坊的我可认识几个。”掌包的心里还是不太放心,怕到时候借不到钱,用这话进一步试探梁万禄,看他在法库是不是真有人会帮他忙。
梁万禄说:“梁家粉坊,掌柜的叫梁仲。”
掌包的一听说是梁仲开的梁家粉坊,立刻说:“梁仲和你是怎么个朋友呢?”
“都是关里人。在老家我们是一个庄的,都姓梁。”人到低处莫说高,梁万禄没好意思说按辈分梁仲还得叫自己老叔呢。
掌包的认识梁仲。这时他才注意梁万禄说话口音和梁仲一样都是老呔儿口音,心里就放心了一半,又见梁万禄妻子是小脚,还带个孩子,觉得梁万禄可信,于是说:“你咋不早说。我认识梁仲掌柜的,常给他们粉坊拉脚。好了,请上车吧。”梁万禄一家上了车。唐山和附近的滦县、昌黎县、乐亭县和丰润县的人说话带有一种浓厚的地方口音。关东人把说话带有这种地方口音的人起个外号叫做老呔儿,说这些人说话总是呔儿呔儿的。
关里关外很多习惯都不一样,连说话用词也不一样。在关里,“你”这个字是很不尊敬人的,因而都不用,对面说话要不断叫称呼,例如叔叔、大爷等。特别是晚辈称呼长辈,用了你,那可是大不敬。到了关外你字却是一个口语中常用的字,一点也没有不尊敬人的意思。
梁万禄在家乡是大辈,几乎没有人当面用你字相称。开始听到有人用你字称呼他,心里有一点点不习惯。但是心想,这里可能就是这么个习惯,也就不以为然。一路上,说话都用你字互相称呼。
从陶戴屯到法库,一路上雪没停,但也不大,风却小多了。
傍晚到了法库。大车直接赶到梁仲的家。
会垒坝阶子就能当瓦匠
梁仲突然见到梁万禄来到,十分惊奇和高兴:“老叔一点……信都没有,什么……风……一下子刮……到法库门来了。”梁仲说话有慢语子病,没准把哪个字拉得长长的才接着说其他字。
梁万禄急忙说:“你老婶子和晨子都来了,在外边呢。我现在是身无分文,坐车没钱开付。先借给我点钱开付车脚钱,然后咱们慢慢细谈。”
梁仲急忙找出钱来,跟掌包的寒暄了几句,给了车脚钱打发大车走了,回身急忙把梁万禄三口让进屋里。
法库这个地方是个很落后很穷不开化的地方。人们除了种地为生外,有不少人靠养牲口或买卖牲口为生。法库街上有好几个牲口市,在街上人们牵牲口赶牲口的随处可见。法库也叫法库门。法库门南边不远有个地名叫西门屯,也买卖牲口,但不象法库门这么多。从奉天那边来的买卖牲口老客就经常到西门屯和法库门这些地方来买牲口,赶到奉天去卖。法库门的老名字叫八户门,西门屯老名叫半拉门。从前半拉门有句顺口溜:“到了半拉门,一半牲口一半人;到了八户门,只见牲口不见人。”也有人形容八户门的牲口多,说“进了八户门,进了牲口群。”八户门后来改名叫法库门,于是又成了“到了法库门,进了牲口群。”可见牲口之多。因为这个顺口溜有骂人的味道,法库门的人很不愿意听,可是法库门的人落后是否认不了的。
梁仲弟兄俩从关里来到法库没有几年,弟弟叫梁任。哥俩在法库还是靠种地为生。一到冬天,梁仲就漏粉。慢慢的梁仲就开起了粉坊。日子过的不算富裕,但也饿不着冻不着,还是穷人。不过法库的穷人和关里的穷人还不大一样。关里穷人,是半年糠菜半年粮,甚至是吃上顿没下顿。稍好点的也是一日只能吃一顿干的,早晚只能喝稀粥。可是关外不一样。象法库这地方,有的人家穷的连个好炕席都没有,身上没件完整的衣服,可是粗米大粮往往有得吃。混口吃的,比关里还是好混。象梁仲弟兄这样穷人,一日三餐一稀两干不发愁,但也没啥太多积蓄。
这天夜里,梁万禄和梁仲爷俩唠了半宿,亲热的不得了。把西新庄的亲人,一家一家唠个遍。别看梁仲说话慢语子,问起老家的事来问个没完。然后又介绍法库这边的情况。
当唠到梁万禄一家如何在法库这地方混生活时,梁仲说:“老叔识…文断字的,还…怕没…人用?再…说老叔有…瓦匠手艺,还…怕没活…干?法…库门这…地方,瓦…匠吃香,总…有活干。”
梁万禄说:“我哪儿会瓦匠?只是会垒坝阶子,顶多算个泥水匠。”
梁仲说:“会…垒坝…阶子,在这…里就是瓦…匠。老叔…在老家垒…的坝…阶子我…见过,比这…里的一般瓦…匠还强。”
第二天,梁万禄到人市上去找活。阳春三月,天气渐渐变暖了。用瓦匠和小工的也多起来,先找到一个泥水班干小工活。瓦匠用砖石土坯垒墙,小工和泥给瓦匠倒泥。梁万禄把这里瓦匠如何干活看在眼里,记在心中。干一些日子小工后,再到人市上,有人喊雇瓦匠时,梁万禄就应上去说自己是瓦匠。结果试工三天,东家还挺满意。于是梁万禄真的成了瓦匠。当瓦匠比小工挣钱多得多。一个小工,一天工钱,饭量大的可以一天全吃光,还不能吃好的;瓦匠,最不济的也顶两三个小工挣的钱。于是梁万禄家的生活也改善了,从按照老习惯一天一干两稀,早晨晚上喝稀粥,中午吃干饭,改成一天一稀两干,中午和晚上都可以有干的吃了。偶尔还可以买点带豆面的玉米面贴顿饼子吃。
有瓦匠活干的时候,生活还过得去,找不到瓦匠活的时候还得干小工活。有时候连小工活都找不到就惨了。这时候,一起打小工的人告诉梁万禄,信天主教吧。信了天主教,不分高低贵贱都是教友。教友们彼此爱护关照,有个啥事大家互相一帮忙就过去了。小孩有个小病小灾的,到天主堂看病吃药还不花钱。有的花钱也不贵,都是洋药,很管用。教堂里神父有洋人有中国人,洋人神父也会说中国话。
梁万禄对信教不感兴趣。小时候,家里人过年也给灶王爷烧过香磕过头。可是灶王爷根本不保佑穷人。闹义和团那时候,说有法护身刀枪不入,还是让鬼子洋枪打死不少人。心里慢慢的啥也不信了。对别人说的信天主教也就没当回事。有一回,连续几天没有活干,家里真的要断粮揭不开锅了。就在这时,劝梁万禄信天主教的那个人又来了,还带来半面袋高粱米,半面袋玉米面,还有点小米。梁万禄问是怎么回事。那人告诉梁万禄是教友们捐的,有的捐一碗有的捐两碗,就这样捐了这些米来。梁万禄打开面袋口一看,粮食果然不一样,有好有差,真的是大伙捐的。梁万禄心里一热,眼圈红了。说:“这年头还有这样的好人,对不认识的人就这样关心。”
那人说:“天下人都是兄弟,应当互相照应嘛。”
梁万禄说:“我过了这个坎,有了米一定还给大家。”
那人笑了,说:“你要还,我可没办法给你还去。这家一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