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继宗脑子很好使,属于那种胆大心细却又满不在乎大大咧咧之人。这么多年和他关系密切的都是些直肠子的人,大家在一起喝酒、打猎、吹牛,随意轻松惯了,平时也不爱瞎操心琢磨事儿,因此就显得有些粗。现在不一样了,他满脑子想的都是杀鬼子报仇,一天到晚都在琢磨小鬼子,他又不像王金龙是正规军出身,脑子里有许多条条框框束缚着,因此他想出的招儿往往有独到的见解。
“田家嘴确实是个伏击日本人的好地方。”王金龙一拍脑门。
“要有点炸药什么的就更好了。”张胜略感到美中不足。
“炸药好办,去年我们收缴了一批煤窑的油药,威力比普通黄炸药更猛,现在还在中队的库房里放着,保准三桶就够这帮鬼子兵喝一壶的。”
王金龙所说的油药实际上就是硝化甘油,也叫液体炸药,硝化甘油常温下呈黄色粘稠状,有点像胡麻油,故民间称之为油药。
硝化甘油性能奇特,用明火可以点燃,但不发生爆炸;如果遇到剧烈撞击,则会产生强烈爆炸,其威力远远超过同等重量的TNT爆炸所产生的威力。
问题迎刃而解,大家自然高兴,争先恐后地下湖扎鱼、烤鱼。
小岛这几日有些烦躁不安。
西大壕皇军被袭后,那些袭击者似乎露出了破绽,再和李耀祖一案进行比较后,感觉其中大有文章,他亲赴李店踏勘现场后认定,李耀祖案和西大壕事件为同一伙袭击者所为。袭击者中至少有一人读过书而且学问较高。根据墙上诗文的高度,他让人进行了模拟,此人身高应该在一米八左右。为此,他还专门向酒井三郎大佐汇报了自己的看法,并专门请人对袭击者所留下的诗文进行了解释。
“难言处,良窗淡月,疏影尚风流。”这是李清照《菩萨蛮》一词中的结尾一句,表达了女主人公寂寞难耐,向往外面海阔天空的世界、欲说还羞的心态。
从诗文所表达的意境似乎有男女感情因素在里面,因此李耀祖一案显得有些扑朔迷离,疑点重重,袭击者的身份和意图也就多了点神秘色彩。
但小岛顾不了那么多,决定以袭击者中有读书人这一线索作为突破口展开调查。
念书人是抓了不少,但单从身高外形上就和小岛心中的袭击者相去甚远,再核对笔迹,也都毫无共同之处。于是抓捕的范围从柳林镇一直扩大到周围所有村寨,年龄、职业范围也放到了很宽,什么算卦先生、游方郎中、商铺账房应有尽有,其中不乏瞎、瘸等残疾之人,结果仍然一无所获。
小岛有些失望。难道自己错了?他不禁自问。
袭击者们在李耀祖一案中所表现出的手法与三木、渡边、西村等人遇袭身亡事件中的做法如出一辙。
绝对没有错!他坚信自己的推断是正确的。
除了几个特征疑点较大的以外,其余被抓来的人员先放掉,留下来的再严加审讯,不信抓不住你的狐狸尾巴!他咬着牙暗暗思考着。
入冬在即,各据点的鬼子开始忙活着储备冬装、粮草和取暖用的燃料。
已是农历的十月下旬,冬装却迟迟没发下来。瑟瑟寒风中,柳林镇据点的士兵们还穿着单军衣出操执勤,已经有不少人伤风受寒病得躺下了。
小岛对联队迟迟不发冬装牢骚满天。他决定派接替渡边任军需官的片山带人去县城催办冬装之事。他根本不知道,从奉天出发的整整两列冬装专列还没到山海关就被南满游击队一把火烧了个精光,原来旅团库存的冬装优先配发给前线部队,他们属于二线部队,所以迟迟得不到冬装。
片山带着十辆大车、两小队鬼子刚出发,王金龙就得到了消息。他急忙来到店里告诉继宗他们。张胜马上吩咐吕青田和姜庭秀下午关门盘点。姜庭秀心领神会,立刻将一大张红纸贴在门外,上书:“盘点流水账目,暂停营业。”
四人潜到田家嘴,按照事先看好的位置布置起来。
最近一段时间,王金龙从自己的据点里陆陆续续把几十桶硝化甘油拎到店里,蚂蚁搬家般神不知鬼不觉。今天共带来六桶硝化甘油,两桶一组分三堆放在路边,用蒿草伪装好后四人迅速隐蔽在残垣断壁后边,各自选择最佳射击位置。看看时间还早,四人搂了些干草放在墙后,然后美美地躺在上边抽烟边聊天。
片山这次的运气不错,联队原来的军需官去满州出差,临时顶替他的是片山的同乡山崎,一阵寒暄之后,山崎便将原本准备配发给山里据点的冬装发给驻柳林镇的据点,片山感激得几乎要哭了。
出发前,小岛那阴鸷的脸色让他感觉到这次如再领不到冬装空手回去的话,小岛肯定要对他不客气。挨两耳光事小,如果关上几天禁闭,那又阴又冷的小房子,加上看守禁闭室的几个变态士兵,不死也得躺上十几天。
现在好了!
回柳林镇的路上,他躺在第三辆大车上松软的被服堆里得意地想着。他心情极好地欣赏着那些气喘吁吁步行的战友,看着他们那撅着屁股、颠着罗圈腿走路的滑稽姿势,他使劲把头扎进被服堆里,笑得差点背过气去。
这时片山远远看到了田家嘴那已经残破但依然很高的寨墙,过了田家嘴,再有不到一小时就可以回到柳林镇据点。心里一松,意识便渐渐有些模糊,再加上马车有节奏的晃动,他有些昏昏欲睡。
车队过来的声音早被隐藏在墙后的王金龙四人听见,大家立刻回到各自的射击位置上,按照事先的分工,张胜打头辆车的马匹,其余三人打硝化甘油桶。
日军的粮草车队稀稀拉拉足有四十米长,押运的两个鬼子小队加上勤杂人员共有八十多人,他们分成两列,左右夹持拱卫着粮草车。
看着鬼子东张西望、煞有介事的样子,张胜“扑哧”一笑。
从这里到官道大约有三十多米,且居高临下,视野开阔。此时已是下午,太阳已经转到了他们身后的山梁上,他们的隐身处刚好在身后大山的阴影里,官道上的鬼子如果朝上望的话正好是逆光。
等鬼子的车队全部进入到射程范围,大家稳稳地拨开中正式步枪上的保险,顶上膛火,用标尺牢牢套住各自的目标。
“啪——”张胜的枪率先击发,中正式步枪击发时那特有的沉闷声划破了山谷的宁静,头辆车驾辕的马应声而倒,车立刻倾覆在地。
鬼子还没来得及惊愕,后边的三声枪响以及随之而来的巨大爆炸声瞬间就将他们推入到地狱当中,片山在爆炸声中灰飞烟灭。
待硝烟散尽,距离三个爆炸中心十米左右的地方已空无一物,一切都被摧毁,只有满天的飞絮和鬼子残缺的肢体不断从空中坠下,稍远一点的车辆和人员也在冲击波的作用下倾倒在地,同时,车上的冬装业已被引燃,受惊的马匹纷纷拖着残破的车辆疯狂乱跑,撞、碾、踏翻了不少刚想爬起来的鬼子兵。
趁着鬼子这一阵慌乱,四个人着实过了一把弹无虚发的瘾。
鬼子比黄羊、狍子跑得慢多了,体型又比兔子、野鸡大多了,在这哥儿几个的眼里,日本兵们简直就是站到那儿等着挨枪。眨眼的工夫,鬼子已倒下了一大片。
最初的慌乱过后,幸存下来的三十多个日本兵娴熟地在地上翻滚、匍匐,迅速寻找有利地形隐蔽,动作快的已经开枪还击起来。这些幸存下来的鬼子都是战场经验极为丰富的士兵,听枪声,判断出对方只有四个人,他们松了口气。但大多数人刚才匆忙间找到的隐蔽点都处于田家嘴正下方,这里刚好是逆光,挂在山梁上明晃晃的太阳晃得他们睁不开眼。袭击者躲在阴影里,根本看不清目标,只能根据袭击者枪声的大体方位开枪还击。
有几个鬼子迅速匍匐着向旁边山脚下爬去,试图找一处不逆光的隐蔽点,刚爬了几米远,对面枪声就响了,四个人头被击碎,他们像弹簧一样跳了一下就无声地趴下了,其余的赶紧又缩回到原地隐蔽。
鬼子已经意识到,对面的四个人都是一等一的射手,虽然只有四人,但对方在山上居高临下、视野宽阔,射击位置极佳。鬼子们相互看了看,都意识到爬出去的可能性不大,只有耐心等待、另寻时机。
这样一来,鬼子们一动不动地隐蔽在坑里或残车后面,继宗他们一时也没办法,双方都在耐心等待对方露出破绽,战斗暂时呈现出僵持状态。
继宗他们伏在墙后,把下面鬼子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隐蔽在公路上的鬼子狡猾之极,吃了亏后便不再动了,而侧面的鬼子则不断开枪干扰,从人数和火力上来说,鬼子目前依然占优势,自己只有四个人,一时半会儿也无可奈何。鬼子的意图很明显,他们在寻找机会,同时也在固守待援。
一时间天地间静悄悄的,只有山风呼啸着从身边吹过。
继宗有些不耐烦了,他抄起枪想要立起身来。谁知他刚站起身,一阵密集的子弹就朝他射来,打得周围的石头劈啪乱响。继宗闷哼一声,身子一个趔趄,王金龙一把将他拉倒,只见继宗左肩上殷红一片。继宗右手一支,坐起身来,一把撕开袖子露出受伤部位,左肩上一个弹孔在汩汩往外冒血。
王金龙一看,松了口气:“不是贯通伤,你先活动一下左臂试试。”
“没事。”继宗边活动左臂边轻松地笑着,顺手抓了把干土捂在伤口上。
张胜、占魁也围了过来,关切地看着他。
“没关系,不碍事。”继宗冲他俩笑了笑。
王金龙皱着眉快速说道:“刚才这么大动静,县城和柳林镇的鬼子大概都已经出发奔这儿来了,继宗又挂了花。我们必须速战速决,不能再拖下去了,咱们现在都取出盒子炮,步枪里也压满子弹,等会儿我往那个鬼子最多的大坑里扔石头,然后大家一起用盒子炮连发射击,打完立刻撤进山里,抄近路回家。”大家点头同意。
看大家准备得差不多了,王金龙捡起一块拳头大的石头,在手里掂了掂,又问了一句:“好了吗?”看大家一点头,王金龙手里的石头嗖一声飞了出去。
躲在坑中的几个鬼子看到空中一个圆圆的黑影飞来,重重地砸在坑里。手雷!鬼子们来不及多想,像蚱蜢一样纷纷跳出坑去,坑外迎接他们的是狂风一样的弹雨。一眨眼,四人盒子枪里的二十发子弹已经全部打光,七八个鬼子死伤狼藉地倒在坑边。
金龙瞄准两个还在挣扎喘息的鬼子补了两枪,这两个鬼子才不甘心地撒手西去。这时从柳林镇方向传来了枪声,听声音,前来支援的鬼子已经不远了。
金龙一摆手:“撤!”四人迅疾隐没在林子里。
小岛面对着死伤狼藉的战场愣愣地站了很久。
敌人早已蹿进山林,留在地上亮晶晶的弹壳仿佛是敌人嘲笑的目光。幸存的士兵们大都身上带伤,他们垂头丧气地站在一边,等待着他的惩罚。
他想到了酒井那张白皙、文雅又极冷峻的脸,不由得打了个冷战。会不会责令自己切腹自杀?他不由自主地摇摇头,自嘲地笑了笑。
自己出身寒微,这种荣耀是不会给自己的,只有武士家族的后裔或高级军官才有资格切腹自杀,自己此次无疑将受到军事法庭的审判,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接受惩罚,砍头或是枪决,自己蒙羞不说,还要连累家族受辱。
刘大牙在一边看着小岛阴阳不定的脸,心里直打鼓。他知道小岛一贯刚愎自用、冷酷凶残,这次受这么大的损失,上峰追查下来,一定会严厉制裁的,弄不好还会将自己牵扯进去。即便是上峰不追究此事,一旦小岛恼羞成怒而迁怒自己,自己也是吃不消的。因此,必须帮助这个小岛渡过难关,实际上等于帮自己渡过难关。
想到这里,他慢慢走到小岛身旁,小心翼翼地看着小岛的脸色,斟词酌句道:“太君,这次运输队被伏击,导致几十名皇军士兵玉碎,被服被毁。从战场遗迹来看,估计游击队兵力至少在二百人以上,幸亏太君驰援迅速,才将游击队击溃,不然损失会更大。所以现在当务之急是向联队长酒井阁下报告此事,请联队长速派部队协同我大队进山追击清剿,消灭这股游击队。”
小岛一向自视甚高,面对今天的损失他首先想到的是自己的失职,是自己的耻辱。因此他已做好了接受酒井大佐处理的一切心理准备。
听了刘大牙一番话,他久久没有吭声。他从心底瞧不起刘大牙这种没有气节、没有人格的人,但他的话又不无道理。自己壮志未酬,难道就为一次游击队袭击而去接受军事审判,让自己和家族受辱?那样做实在是没有道理,也对不起自己的雄才大略和鸿鹄之志。
想透了这一层,他有种茅塞顿开的感觉。
原来报告还可以这样写,按照这种写法,不是因为自己失职而导致皇军蒙受这么大的损失,而是因为敌人的人数太多了,而且在自己及时而有力的驰援下,还击溃了这股敌人,现在自己又主动请求出兵追敌,酒井大佐一定不会怪罪自己,说不定还会奖赏自己,只不过——他看了一眼刘大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