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着哭着,房间里也似乎阴冷起来,窗外的阳光躲到了乌云后,风大了,医院的院子里飘飞着一片片梧桐落叶,仿佛一切都在凋零。
这不是一个适合繁殖生长的季节。
就在这时,我听到了治疗室里传来一声怪响,像人在吞咽下一大口冷水时发出的咕噜声。那是什么声音?我的心一下子悬了起来,擦干眼泪,小心地走近治疗室,推开关着的门。
那声音立刻消失了,房间里蓝紫色的光映着那些医疗器械,显得格外阴森。
我关了紫外线,打开日光灯,寻找着可能发出响声的物体。
房间里充满刺鼻的紫外消毒异味。
但是我没有找到任何东西,可正当我满怀困惑准备离开时,那声音突然又响了。
——下水管道!!是从下水管道里发出来的!那支塑料下水管道就像一支怪物的喉咙,发出难听的咕咕声。
我靠近了洗手槽,慢慢蹲下去查看。
那里面有什么?我的心剧烈地跳着,伸手去摸管道的表面,忽然间,感觉管道里有什么东西碰了一下我的手指,虽然隔着一层软塑料,但那种触觉是很实实在在的,怪异的温热感从我的手指端弥漫上来。
我像触了电似地收回手指,脸色发白,站起来把水龙头开到最大,水轰隆隆地冲了下去。
刚才那种异样的触觉十分不舒服,我又想呕吐了,我趴在洗水槽上面干呕,但却什么也呕不出来。
该死的男人!
几分钟后,我关了水龙头,静立了一刻钟,那声音没有再出现,彻底消失了。我放下心来,也许一切都是自己的幻觉,对,是幻觉!我安慰自己。
我又开始洗手,每次都按照繁琐的程序洗上好几遍。当我甩干手指上的水滴,转身想出去时,赫然看到小米像个幽灵似的站在治疗室门口,她的突然出现吓了我一跳,我竟然不知道她什么时候站在这里的。
小米是个护士,在有病人时,还兼当助产士,也是我的死党。
“你想吓死我啊?一声不响站在门口。”我生气道。
“真美丽,身体不舒服吗?我看到你刚才好像在呕吐。”她问。
“没事,没事,昨晚吃坏了东西。”我从她身边走过,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
她走了过来,像个小尾巴似地跟着,坐到诊凳上。
“你的脸色好哦,是不是男朋友欺负你了?”她追问道。
等会就要下班了,我一边整理着自己的提包,一边说:“你烦不烦啊,管好自己的男朋友就行了。”
小米凑了上来,一脸神秘兮兮地说:“真美丽,我跟你说吧,昨天晚上小秦值班,她说,听见你的治疗室里有小孩哭。”
我的手颤抖了一下。
“你那可是全医院阴气最重的房间,你想想,不知有多少个小孩子的魂灵附在那条下水管道里呢?”说到这里,小米自己也打了个颤。
我不自觉得向治疗室的门瞅了一眼,仿佛里面真的有怪东西。虽然我们是学医的,不相信鬼怪,但医院里往往流行着很多怪谈,说起来就像真的一样。比如一个男医生深夜里在值班室的值班时,突然看到窗玻璃外贴着一只苍白的手,可他所在的地方是在四层楼,根本不可能有人躲在墙外搞恶作剧;护士在走廊碰到本不应该起床的危重病人走过身边,到那病人的床前一看,那人已经死了;还有半夜里出现在急诊室外的鲜血,血迹滴了一段路,又神秘消失了,但那一夜却没有任何外伤急诊病人。诸如此类的传说,第二天会说得人心惶惶的。
我想起了下水管道里的怪声,吓得掩着耳朵喊:“你不要说了!”
小米哈哈笑起来:“还真把你吓着了?因为瞧你不开心的样,想跟你开个玩笑,逗你玩呢,喂,不要紧吧?”
我松了一口气,打了她一下,骂道:“你好无聊!”
下了班,我回到单身宿舍,心乱如麻,一会儿想到江峰,一会儿想到罗可可打下的两个月浑身白毛的胚胎,一会儿又想到下水管道里的怪声,头痛得厉害,连饭也不想吃,就把自己投入被窝。
正在迷迷糊糊间,手机突然响了,我从被窝里钻出来,急忙拿过手机,原以为是江峰的电话,却没想到是B超室的冯月月打来的,我有些失望。
“喂,什么事啊?”我无精打采地问。
“嗨!有生意上门了,我跟你说,我这有个病人,别人介绍过来的,七个月,你安排一下哦。这病人出手可大方了,愿意出双倍的钱,她家只想要一个男孩。”冯月月有些激动地说。
“就这事啊?你明天跟我说得了,我都在睡了。”我连连打呵欠。
“你怎么了?这么消沉?”冯月月有些奇怪。
“唔,没什么,我知道这事了,明天你叫她来吧。我睡了。”我挂上手机,却怎么也睡不着觉。
小米的话又一声响在耳边,她说得没错,我那间治疗室确实是整个医院阴气最重的房间。如果这世界上真有魂灵,除了本不该出生的孩子外,还有很多本来该出生的孩子的魂灵在这儿逗留着,而且它们大多是女婴。
小秦该不会真的听到那房间里有小孩的哭声吧?
我越想越怕,仿佛觉得黑暗里有很多头大身小的婴儿的影子慢慢爬过来,它们在我的床边围着,口中模糊地叫着“妈妈妈妈”。
我像梦魇般坐起身,打开了灯,婴儿的影子立刻消失了,那只是我的幻觉而已。
我又一次跑到厕所里呕吐起来。
第二天清晨,江峰终于打电话给我。
“美丽,我想好了,今天我会跟她正式提出分手,你再耐心等一等,我一定会给你个圆满的结果。”他说。
“那太好了,我就知道你最爱我了!”我高兴地几乎要跳了起来,虽然第三者的角色不太光彩,但我相信,我们之间才是真正的爱情,那种名存实亡的婚姻,就是对那个叫朱莉莉的女人来说,早点结束也是件好事。
因为江峰的这句话,我的心情也变得特别好。到了科室里,早把昨晚的恐怖幻觉抛到九霄云外了。
可是,当我来到治疗室时,那种阴郁的感觉又像雾气般漫上来。不知道为什么,昨天听了小米的胡说八道,我心里总是很不踏实,总觉得这里怪怪的。
我在治疗室里心不在焉地整理着器械,这是每天的例行事务。
门咚咚敲了两声,外面站着个穿着华丽的孕妇,挺着大肚子,旁边一个穿西装的男人扶着她。
“荆大夫,我是冯医生介绍的。”那孕妇低声说。
不用她介绍,我就知道她肯定是冯月月电话里说的那个“出手大方”的孕妇。
“先做例行检查吧!”我走出治疗室,看过她的病历,开给她化验单B超单什么的一大堆单子。
一切程序完毕,她跟我来到治疗室。
“把衣服脱了吧,躺上去。”我示意她躺到检查床上。
“我老公是三代单传,不想在我这里断了血脉,所以,只好拿掉这孩子,我真舍不得啊,毕竟是自己身上的一块肉。”那女人反反复复说,好像为她自己的行为寻找理由。
“这怪不得你,女人有时是没法自己做主的。”我叹道,拿起胎心听诊器放在孕妇的肚子上听着,小生命在不安地骚动,好像预感到即将降临到自己身上的厄运。
很健康的胎儿!
她的妈妈长得很漂亮,再过两个月,她就出生了,一定会是个十分可爱的女孩儿,可惜,她注定不能来到这世上。
那胎儿突然重重踢了一脚,肚皮下的震动从胎心听诊器上传过来,像抽了我一巴掌,我下意识地躲了一下。
孕妇奇怪地看着我,我为刚才的失态感到窘迫,尽量掩饰着心中的不安。
“你可要想清楚了。”我配好中止妊娠的药物,把注射器拿在了手中,注射器里的药液在灯光下闪着寒光。
那孕妇的泪水滑落下来,迟疑了一下,终于闭上了眼睛,点了点头。
我把注射器的针头注入了她的体内,在那一刻,忽然间觉得自己有些残忍,像个行刑的刽子手,以前我从来没有这种不安的感觉。也许,是因为我肚子里也开始孕育着一个生命吧。
在我抽出注射器时,就宣告了那个健康小生命的最后命运,一切都不能逆转了。
“行了,我给你开个住院单,需要住上几天,你不要紧张,就跟自然分娩差不多。”我带着孕妇回到门诊室,等在那儿的男人迫不及待走了上来。
我突然间有点厌恶起那个男人。
“这是小意思,请您收下。”那男人偷偷把一个红包塞给我,我假装推托了一下,便不再拒绝。
两天后,孕妇进行正式引产了,用药物刺激宫颈扩张,那女人在产床上嚎叫着,我用产钳探进去,拉住死胎的头部,把它拖了出来。
胎儿呈粉红色,略略有些发青,布满了皱纹,像个老人似的,全身都是羊水和粘液,滑溜溜的。它紧闭着双眼,似乎还沉浸在甜蜜的梦乡里。
“要不要看看?”我对那女人说。
“不必了。”女人轻声道。
那女胎仍带着温热的体温,但我知道,它早已经死了,只是一块人形的死肉而已。当我提着胎儿的脚,准备把它放入准备好的医疗废物袋时,赫然发现那胎儿的眼睛不知何时睁开来,正骇人地盯着我。
我受了一惊,手上一滑,那胎儿啪得掉在了地上。我自卫性地向后退去,手却扶了个空,打翻了手术器械盘,那些剪刀镊子什么的唏哩哐啷散了一地。
我摔倒在地,吃惊地看到地上那胎儿缓缓转过了头,那张皱巴巴的脸朝向我,粘着血丝的黑眼珠一动不动地盯住我,眼神中透着愤怒和凄凉。
“妈——妈——”我听到它开口叫道,发出尖细的声音,好像从地狱里传上来的冥冥之音。
瞬间,巨大的恐怖感令我几乎窒息。
“真美丽,真美丽,你怎么了?”做助手的小米扶起了我,我回过神来,才发现地上的胎儿并没有动,它以一种怪异的姿式躺在妇科手术室冰凉的瓷砖地面上。
“小米,你把它处理一下吧,我感到很不舒服。”在她的帮忙下,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却连再看一眼那胎儿的勇气都没有。
我跑到洗手槽前呕吐起来,这次呕吐得更厉害了,几乎把青黄的胆汁都吐了出来。然后我开始不断洗手,用刷子使劲刷着,一遍又一遍,直到皮肤发红,渗出星星血丝来,但是,我仍然觉得没有洗干净。
处理完那个病人,小米走了进来,看到我的举动,大惊失色。
“真美丽,你疯了?!”她跑过来拉住了我。
我突然鼻子发酸,再也忍不住涌上来的泪,扑到她肩上痛哭起来。
“你怎么了?谁欺负你了?”小米有些手足失措。
“小米……我……我怀孕了。”我像个小孩子似的哭道。
晚上,江峰来看我了,提了一大袋的营养品。
“你向她提出离婚的事了吗?”我问。
他窝在沙发上,叹了一声气,失去了往日意气风发的模样,缓缓说道:“提了,但是她不同意,说如果离婚,就死给我看。”
我一下子又来火了:“那我怎么办?你以为我就不敢死给你看?”
江峰连忙说好话,说再缓缓,反正跟她的分手是必然的事,也用不着急在一天两天,如果真弄出什么人命来不好收场。
我沉默了,后悔当初不该轻信这个男人的话。但既然战争已经开始了,我必须要坚持下去,绝对不能放弃,我一定要战胜那个女人,不然就会变得一无所有,输掉整个人生。
房间里的空气有些沉闷。
我无聊地转着电视的频道,江峰则一根接一根抽着烟。
电视上一则新闻引起了我的注意,记者报道说,本市的男女性别比例已经严重失衡,达到113:100,因此,市计生部门已经推出举报电话,希望掌握线索的市民们踊跃举报,记者还在医院现场采访了几名孕妇。
这个采访显然是前几天拍的,因为我赫然看到接受采访的那个孕妇边上,坐着的正是我早上做完引产手术的那个女人,那女人仍然挺着大肚子,听着边上孕妇的回答,表情有些僵硬。没等边上那名孕妇说完,她便站起身来离开了座位。当她转身走出摄像机镜头时,我赫然看到,她的脚后跟着一个小小的婴儿,那婴儿浑身是血,拖着脐带,像动物一样爬行着。
我惊悸地颤了一下。
那婴儿好像感觉出电视机前我的反应,停止了前行,缓缓回过身来,然后爬向摄像机所在的位置,消失在屏幕的下方。
电视的声音突然消失了,难以承受的寂静。只有画面中那孕妇在飞速地张嘴闭嘴,不知说些什么。
猛然间,屏幕中冷不防串上一张皱巴巴的青紫色的胎儿脸!挡住了所有的东西。
是它!是那个死胎!!
它看着我,像要从屏幕中探出头来。
“妈——妈——”它张开嘴,朝我说道。
一种恶心难闻的血腥气从电视屏幕里漫了出来。
我惊声尖叫了起来,眼前一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