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我说,“我不能——”
威尔逊医生从我手里拿走了那页纸:“我了解,克丽丝。让人难过,我——”
这时恐惧涌了过来。我站起来,可是房间已经开始旋转。“我想走了。”我说,“这不是我。它不会是我,我——我不会打人的,永远不会。我只是——”
纳什医生也站了起来,还有威尔逊医生。她走上前撞到了她的办公桌,把文件碰飞到了地板上,一张照片落到了地面。“上帝啊——”我说,她低头蹲下来用另一张纸盖住了它,不过我看见的已经足够多了。
“这是我吗?”我说,声音拔高了,变成了尖叫,“是我吗?”
照片里是一个年轻女人的头部。她的头发向后梳,露出了脸。刚开始看上去她好像戴着一副万圣节面具,她睁着一只眼睛看着相机,另外一只却闭着,上面有一个巨大的紫色淤痕,两片嘴唇都肿胀着,是粉红色,上面有割伤的裂口。她的两颊肿胀,让她的脸变成了一副奇形怪状的模样。我想到了压碎的果子,腐烂胀破的李子。
“那是我吗?”我尖叫道。尽管那张脸扭曲肿胀,我能看出那是我。
我的记忆从那里分开,裂成了两半。一半是平静的、心平气和的,它看着另一半的我乱窜乱跳、尖叫着,纳什医生和威尔逊医生不得不强行抓住我。你真的应该守规矩,它似乎在说。这太丢人了。
但另一半更加强大,它成功地掌控了身体,变成了真正的我。我喊出了声,一次又一次,转身向门口跑去,纳什医生跟着我追。我拉开门奔跑,虽然我不知道可以去哪里。一道被闩住的门出现了。警报声。有个男人在追我。我的儿子在哭。我曾经做过这些,我想。我曾经经历过这一切。
我的记忆变成了空白。
他们肯定是让我安静了下来,说服我跟着纳什医生一起离开;我接下来的记忆是在他的车里,他开着车,我坐在他的旁边。天空开始集起了云,街道变成了灰色,不知道为什么变得平展起来。他在讲话,但我集中不了精神,仿佛我的脑子绊了一跤,跌到了什么东西上,现在跟不上来。我看着窗外,看着那些购物和遛狗的人,看着推婴儿车和自行车的人,想知道这一切——苦苦地寻求真相——是不是我真正想要的。是的,它可以帮我好转,但我能希望得到多少?我不期望有一天像个正常的人醒来知道一切,知道对以后的日子有什么计划,知道经过了什么样的曲折才达到此时此地,才变成现在的我。我所能期望的是有一天照镜子的时候将不再结结实实地吃上一惊,会记得我嫁给了一个叫本的男人、失去了一个叫亚当的儿子,我不需要看到一本自己的小说才知道我写过一本。
但即使要求这么少,却仍然似乎遥不可及。我想到了在“费舍尔病房”看见的一幕幕。疯狂和痛苦。完全混乱的头脑。我离那里比离康复要近,我想。也许,对我来说学会带着种种病情生活是最好的。我可以告诉纳什医生不想再见到他,可以烧掉日志,埋葬掉我已经了解的真相,把它们跟那些未知的事实一起彻底藏起来。我可以逃离过去却不会后悔——在短短几个小时以后我甚至不会知道自己曾经有过日志和医生——然后我可以简单地活着。一天接着一天,互不相关。是的,偶尔关于亚当的回忆会浮出水面,我将会有悲伤和痛苦的一天,会记得我错过了些什么,但它不会持久。不久我会睡着,悄悄地忘记一切。那会是多么容易,我想,比这容易得多。
我想到了刚刚见到的照片。那副模样深深地刻进了我的脑海。是谁那样对我?为什么?我想起了关于酒店房间的记忆。它还在那儿,隔着一层,够不着。今天上午我在日志里读到我有理由相信自己有过外遇,可是现在我发现——即使这是真的——我也记不起那个男人是谁。我只知道一个名字,在几天前刚醒的时候记起来的,以后却不知道还能不能记起更多东西,即使我想要回忆。
纳什医生还在说话。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便打断了他。“我在好转吗?”我说。
有一会儿他没有回答,接着说:“你觉得你在好转吗?”
我怎么觉得?我说不好。“我不知道。是的,我想是的。有时候我能记起过去的事情,记起一些回忆中的片段,读日志的时候会找回来。它们感觉起来是真实的。我记得克莱尔、亚当、我的母亲。但是,他们就像我抓不住的线,像气球,我还没有来得及拉住它们已经飘上了天。我记不起我的婚礼,记不起亚当迈的第一步、说的第一个字。我记不起他入校、毕业。所有事情。我甚至不知道我是不是去了他的毕业典礼,也许本觉得带我去没有意义。”我吸了一口气。“我甚至记不起得知他的死讯时的情形,也不记得埋他的时候。”我哭了起来,“我觉得我要疯了。有时我甚至不认为他死了。你能相信吗?有时候我想本在这件事上也骗了我,跟其他所有事情一样。”
“其他所有事情?”
“是的。”我说,“我的小说。那次袭击。我失去记忆的原因。所有事情。”
“可是你觉得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有了一个念头。“因为我有外遇了?”我说,“因为我对他不忠?”
“克丽丝。”他说,“这不可能,你不觉得吗?”
我没有说什么,他当然是对的。在内心深处我不相信他的谎言是为了报复多年以前发生的事情,理由很可能更加平淡。
“知道吧,”纳什医生说,“我觉得你在好转,你在记起事情,比起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要频繁多了。这些零零碎碎的记忆?绝对是一种有进展的表现。它们代表着——”
我向他转过身:“进展?你把这个叫做进展?”现在我几乎是在喊,愤怒从体内喷涌而出,仿佛我再也装不下它了。“如果进展就是这样,那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想有进展。”泪水无法控制地涌了出来,“我不想要!”
我闭上了眼睛,任凭悲伤肆虐。不知道为什么无助在此刻感觉并不糟糕,我不觉得丢脸。纳什医生在跟我说话,告诉我先不要灰心,事情会好起来的,要冷静下来。我不理睬他。我无法冷静下来,也不想要冷静。
他停了车,关掉引擎。我睁开了眼睛。我们已经驶离了主街,在我的前面是一个公园。透过模糊的泪眼我看见一群男孩——我想是少年——在玩足球,把两堆外套当成了球门柱。天已经开始下起了雨,但他们还在踢。纳什医生转身面对着我。
“克丽丝。”他说,“我很抱歉。也许今天去那里是个错误。我不知道,我原本以为可能会激发其他的回忆,我错了。无论怎么样,你不该看到那张照片……”
“我甚至不知道原因是不是照片。”我说。我已经不再哭了,可我的脸是湿的,我能感觉到一大股鼻涕正流出来。“你有纸巾吗?”我问。他越过我在手套箱里找了起来。“是这一切造成的。”我接着说,“看见那些人、想象我也曾经像那样过。还有那篇日记。我不能相信是我写的,我无法相信我病成了那样。”
他递给我一张纸巾。“可你不再是那样了。”他说。我接过纸巾擦了鼻涕。
“也许更糟。”我轻轻地说,“过去我写过:就像死了。可是现在呢,现在更糟糕。这就像每天都快要死去,一遍又一遍。我需要变得好起来。”我说,“我无法想象再这样下去了。我知道今天晚上我会去睡觉,明天一觉醒来我会什么也不知道,后天醒来也是如此,然后接下来又是一天,直到永远。我不能想象,也不能面对。那不是生活,只是活着,从一个时刻跳到另外一个时刻,不知道过去也不能计划未来。我想动物肯定就是这样。最糟糕的是我甚至不知道我不知道些什么,可能还有很多事情等着伤害我,我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情。”
他把手放在我的手上,我倒进了他的怀里,心里知道他会怎么做、他必须怎么做。他的确这么做了。他张开双臂抱住我,我让他抱着。“会好的。”他说,“会好的。”我能够感觉到脸颊贴着他的胸膛,我吸了一口气,吸进了他的气味、刚刚洗过的衣服和隐隐约约其他的味道。汗味、性感的味道。他的手放在我的背上,我觉得它在移动,慢慢摸过我的头发、我的头,刚开始是轻轻地,但在我开始抽泣之后动作变得更坚定了。“会没事的。”他低声说,我闭上了眼睛。
“我只是想记起受到袭击的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我说,“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只要记起了这件事,我就能想起所有事情。”
他的口气很轻:“没有证据证明是这种情况,没有理由——”
“不过我是这么想的。”我说,“我知道,虽然不清楚原因。”
他搂了搂我,轻轻地,几乎轻得让我感觉不到。我觉得他结实的身体挨着我,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时我想起了另一个时刻,当时我也被人抱在怀里。又是一幕回忆。我跟现在一样闭着眼睛,身体紧紧地被压在一个人身上,尽管是不同的人。我不希望被这个男人抱着,他在伤害我。我在挣扎,努力想要逃脱,但他很强壮,把我拉向他。他说话了。婊子,他说。贱人,尽管我想争辩,却没有。我的脸贴在他的衬衫上,而且就像在纳什身边一样,我在哭,在尖叫。我睁开眼睛看见他身穿的蓝色衬衫、一扇门、一个梳妆台,还有梳妆台上方的三面镜子和一张画——画着一只鸟。我可以看到他强壮的手臂,上面有发达的肌肉,一条血管贯穿而过。放开我!我说,接着我在旋转,倒了下去,或者是地板升上来接住了我,我说不清。他抓起我的一把头发,把我向门口拖去。我扭过头去看他的脸。
正是在那儿回忆再次让我前功尽弃。虽然我记得看见了他的脸,却不记得看到的模样。一点儿头绪也没有,只有一片空白。仿佛无法应付这个空洞,我的脑子绕着认识的脸打转,转出了各种荒谬的模样。我看见了纳什医生、威尔逊医生、“费舍尔病房”的接待员、我的父亲、本。我甚至看到了自己的脸,在我举起拳头打出去的时候那张脸在笑。
别碰我,我叫着,求你了!可是袭击我的那个神秘人还是打了我,我尝到了血的味道。他在地板上拖着我,接着我被拖到了浴室,在冰冷的、黑白相间的瓷砖上。地板上有蒸汽结成的水珠,湿湿的,房间闻起来是橙花的味道。我想起我刚刚一直在期盼着洗澡,期盼着把自己打扮漂亮,想着也许他来的时候我还没有出浴,他便可以跟我一起洗,我们会做爱,在肥皂水里搅出波浪,打湿地板、打湿我们的衣服和所有的东西。因为在经过这么多月的怀疑以后我终于明白了,我爱这个男人。我终于知道了。我爱他。
我的头重重地撞在地板上。一次,两次,三次。我的视线变得模糊,有了重影,又恢复了正常。耳边嗡嗡作响,他喊了一些话,可是我听不见。那些话回荡着,仿佛有两个他抱着我,都在扭我的胳膊、扯着我的头发,跪在我的背上。我恳求他放开我,我也变成了两个。我咽下了一口唾沫,是血。
我猛地缩回了头。恐惧。我跪着,我看见了水,还有泡沫,它们已经在变薄。我想说话却做不到。他的手卡着我的喉咙,我无法呼吸。我被推向前方,向下推,向下推,快得让我以为永远不会停下来,接着我的头埋进了水中。橙花的香味进了我的喉咙。
我听见有人说话。“克丽丝!”那个声音说,“克丽丝!站住!”我睁开了眼睛。不知怎么的我已经下了车,我在跑,穿过公园,能跑多快就跑多快,在后面追我的是纳什医生。
我们坐在一张长椅上。它是水泥的,上面有木头横条。其中一条不见了,其他的被我们压得有点弯。我感觉到太阳照在我的后颈上,看见了地上长长的影子。男孩子们还在踢球,尽管现在一定快要踢完了;有些人在陆续离开,其他人在谈话,一堆被当做球门杆的外套已经不见了,球门失去了标记。纳什医生问我发生了什么事。
“我记起了一些东西。”我说。
“关于你被袭击的那晚?”
“是的。”我说,“你怎么知道的?”
“你在尖叫。”他说,“你不停地说‘放开我’,说了一遍又一遍。”
“刚才就像我在那儿。”我说,“我很抱歉。”
“请不要道歉。你想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吗?”
事实是我不想。我觉得似乎有些古老的本能告诉我这段回忆最好是不要告诉别人,可是我需要他的帮助,我知道我可以信任他。我把一切都告诉了他。
我讲完后他沉默了片刻,接着说:“还有吗?”
“不。”我说,“我记不得了。”
“你不记得他长什么样子?那个袭击你的男人?”
“不。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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